那点粉末方舟验了三天。
东西太少,又混着灰尘,得一点一点用水化开、沉淀、再拿不同的药汁去试颜色反应。他把自己关在清正司后院一间腾出来的小屋里,除了送饭送水,谁也不让进。到了第三天晌午,眼睛熬得通红的方舟才捧着一小张写满字的纸,来见时若。
“大人,”他声音有点哑,“那粉末里,主要就是李老说的蛤粉和滑石粉,还掺了点极细的骨粉,可能来自禽鸟或者小型走兽,最蹊跷的是里面混了两种别的东西。”
他指着纸上记录:“一种,是南洋那边过来的‘龙血竭’的粉末,量非常少,但颜色和反应都对得上。这东西是药材,也是染料,贵重,寻常人家见不着。另一种……”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是炭化的植物纤维,里头混着点松脂和硫磺的痕迹,像是……烧过的符纸或者香头灰。”
南洋染料,符纸灰烬?蛤粉滑石是作画打底常用的,骨粉和劣质檀香气也对得上李老的判断。这些东西混在一起,怎会出现在一个穷秀才的书房桌底?
时若盯着那张纸,脑子里飞快地转。画符?作画?还是某种……仪式?
“辛苦了,去歇着吧。”她对眼眶发青的方舟说,“这事不要对外人提。”
打发走方舟,她立刻叫来李文远:“陈秀才的背景,查得怎么样了?”
李文远递过另一份刚整理好的笔录:“大人,有些发现。陈文瑞,五十六岁,是个老童生,考了一辈子也没中秀才,后来靠着给人抄书、代写书信、偶尔教几个蒙童过活。为人有些迂腐清高,但邻里口碑不差,都说是个老实人。不过……”他往前翻了一页,“大概两个月前,他经人介绍,接了个私活——给西城一位姓胡的富商抄录整理一批家传的古书和字画目录,据说报酬给得不错,他很是高兴了一阵。”
姓胡?时若心头一跳。“哪个胡?做什么生意的?”
“就是普通绸缎商,叫胡永昌,铺子开在西市。介绍人是胡家一个管事的远亲,跟陈秀才在同一个庙里拜过佛。这活计干了不到一个月就完了,陈秀才也拿到了钱。之后没什么异常。”李文远说,“另外,陈秀才死前五六天,跟他婆娘念叨过一句,说在旧书摊上淘到半本前朝的《南疆异物志》,里面有些记载‘颇有意思’,还说要拿去跟‘懂行的人’请教请教。但没说是谁。”
《南疆异物志》?西南?时若立刻联想到了顾青舟和黑石寨。
“那半本书找到了吗?”
李文远摇头:“家里翻遍了,没有。问了他妻女,都说没见着,许是随口一说,或者落在别处了。”
线索像断了的线头,这里一点,那里一点。胡姓富商、南洋染料、符纸灰烬、西南古书……这些散碎的东西,似乎能拼出点什么,又似乎什么都不是。
“那个胡永昌,继续查,但要小心,别打草惊蛇。”时若吩咐,“尤其是他最近有没有异常举动,或者跟什么特别的人来往。”
“是。”
李文远退下后,时若又独自坐了一会儿。窗外的日头西斜,她捏了捏眉心,感觉太阳穴突突地跳。西南的事像块石头压在心头,陈秀才的案子又透着诡异,还有江南那些旧账……
得找个地方喘口气。她没叫青穗,自己换了身不起眼的素色棉裙,从清正司后门走了出去。
济世堂下午正忙。前堂等着抓药看病的人排着小队,学徒们手脚麻利地称药包药,陆明在柜台后拨着算盘,偶尔抬头招呼一声熟客。空气里弥漫着浓浓的药香,混杂着人们低声的交谈和偶尔的咳嗽声。
时若从后门悄悄进去,没惊动前头。李老正在后院棚子下头捣药,听见脚步声抬头,见是她,咧开缺了牙的嘴笑了笑,手里的活儿没停:“东家来啦?屋里坐,炭盆还暖着。”
“不了,李老,我就在这儿站会儿,闻闻药味儿,醒醒神。”时若靠在门框边,看着李老熟练地把晒干的草药放进石臼,一下一下,沉稳有力。这声音有种奇特的安抚作用。
“东家是遇上烦心事了?”李老眼睛毒,看出她眉宇间的疲惫。
“有点。案子上的事,理不清。”时若没细说。
“理不清就慢慢理。”李老说着朴素的道理,“药性相冲相畏,有时候看着一团乱,可只要一味一味拆开来,辨明寒热温凉,总能找到调和的法子。这人世间的麻烦事,道理也差不多。”
时若笑了笑。正说着,前堂传来一阵稍微高些的喧哗,像是有人争执。陆明提高的声音隐约传来:“……这位客官,咱们济世堂的药材都是正经渠道来的,炮制也有规矩,绝不会以次充好……”
时若眉头微皱,对李老示意了一下,往前堂方向走了几步,隐在通往前堂的门帘后看去。
只见柜台前站着一个穿着绸缎长衫、手里盘着两个玉核桃的中年男人,面色不愉,身后还跟着两个随从。他正拿着一包药材,对陆明道:“陆掌柜,不是我不信你。可这‘川贝’品相着实一般,跟我上月在你这里买的差了不少。价钱却一分没降。你们济世堂如今名气大了,莫不是也开始店大欺客了?”
陆明脸色不变,拱手道:“胡老爷言重了。药材生长采集,批次不同,品相略有差异乃是常事。小的敢担保,这川贝绝对是地道川产,炮制也绝无问题。您若是觉得不满意,小的可以为您更换,或者退钱也行。”
胡老爷?时若心头一动。西城绸缎商胡永昌?这么巧?
那胡永昌哼了一声,把药材包往柜台上一扔:“罢了,几个小钱,我胡某还不在乎。只是提醒陆掌柜一句,做生意,信誉最要紧。尤其是这药材,关乎性命,可马虎不得。”说完,带着随从转身走了。
陆明对着他的背影又拱了拱手,脸上笑容不变,等他出了门,才低声对旁边学徒吩咐:“把胡老爷常买的几样药材,下次进货时留意些,挑最好的留着。”
时若退回后院,胡永昌……她记住了这个人。方才那番挑剔,看似寻常顾客抱怨,可这时机,总让人觉得有点刻意。是巧合,还是试探?或者,是针对她时若来的?
她在济世堂没多待,心里装着事,从后门悄悄地离开了。刚走出巷口,没多远,就看见弟弟时珩正从对面翰林院的方向走过来,手里还抱着两卷书,低着头,眉头微锁,像是在想什么难题。
“时珩。”时若叫了一声。
时珩抬起头,看见她,眼睛一亮,快步走过来:“阿姐?你怎么在这儿?”他看了看她身后的巷子,“从济世堂来?”
“嗯,出来透透气。你怎么这个时辰下值?”时若打量着他,弟弟似乎清瘦了些,但眼神比刚进翰林院时沉稳了不少。
“今日整理前朝的一些河工旧档,有些记载矛盾,多查了一会儿。”时珩答道,随即压低声音,“阿姐,我正想找你。有件事……我觉得有点怪。”
“什么事?边走边说。”时若示意他一起往前走,青穗在不远处跟着。
“是关于前阵子闹得沸沸扬扬的睿亲王余孽案。”时珩声音更低了,“我在翰林院书库找河工档案时,无意中翻到一份弘治年间——就是睿亲王祖父在位时——的旧档,是关于西南土司贡品清单的抄本。里面提到,当时有几个寨子,包括黑石寨的前身,进贡过一种叫‘蜃灰’的东西,说是用来修筑滇缅边境的烽燧,能防火防潮,效果极佳。但那份清单后面被人用朱笔批注了一行小字,说‘此物性诡,遇血则黏,久置生幻,慎用’。那笔迹……我看着,有点像陛下早年还是太子时批阅奏章的字体。”
蜃灰?遇血则黏,久置生幻?时若立刻想到归云坞冰窖里那些尸体指甲缝里的红土,还有顾青舟提到的、黑石寨那种能让人神智昏聩的“巫药”。难道这“蜃灰”就是原料之一?而陛下早年就知道这东西?
“那份旧档,你能再看到吗?”时若问。
时珩摇头:“我是无意中翻到的,当时没太在意,放回去了。后来想再找,却被一位老翰林告知,那一架的旧档因为年久虫蛀,要统一拿出来晾晒修补,暂时封存了,谁也不准动。”他顿了顿,“阿姐,你说……这是巧合吗?”
巧合?时若心里冷笑。这世上哪来那么多巧合,刚发现一点可能关联旧案的线索,就被“合情合理”地封存了。翰林院里,看来也不干净。
“这事你不要再跟任何人提,也不要再去碰那份档案。”时若郑重叮嘱,“你在翰林院,多看,多听,少说,尤其不要主动去查跟当前大案有关的东西。有什么发现,先回家跟我说。”
时珩点头:“我明白。阿姐,你也要小心。我听说……京营那边,姐夫动作不小,有些人已经开始说闲话了。”
“闲话让他们说去。”时若淡淡道,“做好自己的事。家里怎么样?父亲身体可好?”
“父亲还好,就是……一个人在家,有时难免冷清。”时珩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这是我前两日在琉璃厂淘到的一小块老墨锭,说是能静心凝神。阿姐你时常熬夜看卷宗,写字时用这个,或许能舒服些。”
时若接过,布包带着弟弟的体温和淡淡的墨香。当年柳氏犯案去了,时珩走上正途后对她这个阿姐倒是还不错。
“多谢。”她将墨锭小心收好,“你也照顾好自己,按时吃饭,别总熬夜看书。在翰林院……若遇到难处,别硬撑。”
姐弟俩在街角分了手。时珩抱着书往家的方向走,背影挺直,已经有了点朝廷小官员的模样。时若看着他的背影,心头涌起复杂的情绪——既为弟弟的成长欣慰,又难免担忧。这潭水太深,她已身陷其中,只希望时珩能走得稳些,别被卷进来。
她转身,朝辅国公府走去。
刚进府门,萧福就迎上来,低声道:“少夫人,世子爷还没回来。严护卫半个时辰前出去了,说是世子爷吩咐,去‘验’什么东西。”
时若点头,知道大概是去“验”顾青舟提供的那两个向导人选了。
她回到自己院里,换了家常衣服,靠在榻上,才觉得浑身骨头都乏。青穗端了热茶和几样点心进来,悄声道:“夫人,百草阁的赵管事下午递了话来,说您之前让留意的高丽参和雪蛤膏都到货了,品相极好,问您要不要过目?还说……最近有些老客户,打听有没有‘安神助眠、又不伤身’的方子,问得挺急,像是家里有什么人睡不安稳。”
百草阁的客户非富即贵,他们家的人睡不安稳?时若端起茶,氤氲的热气模糊了她的视线。是普通的失眠,还是……心里有鬼,夜不能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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