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念安站在南江新区的荒坡上时,风正卷着沙砾往人衣领里钻。她抬手将被吹乱的长发别到耳后,指尖触到的是冰凉的金属卷尺外壳——这把卷尺跟着她跑过三个省的工地,刻度边缘已经被磨得有些模糊。
“苏工,这地方看着平平整整的,能有什么风险?”身后传来的声音带着点漫不经心,是项目合作方派来的技术员小张。他手里攥着个无人机遥控器,屏幕上正显示着荒坡的航拍画面,成片的枯黄野草在镜头里像起伏的浪。
苏念安没回头,目光落在脚下被踩出的浅坑上。坑底的土是褐黄色的,混着些细碎的石子,她蹲下身,用指尖捻起一点,土块在指腹间轻轻一碾就碎了。“看着平,不代表底下平。”她的声音被风吹得有些飘,“南江新区这一带,属于典型的冲积扇地貌,表层土下面,很可能藏着透镜体砂层。”
小张凑过来,低头看她指尖的土:“砂层怎么了?咱们盖的是商业楼,又不是挖地铁,用不着这么较真吧?”
苏念安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土。她从背包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地质图,图上用红笔圈出了好几块区域,边缘标注着密密麻麻的符号。“透镜体砂层的特点是薄、散、不规则,”她指着其中一个红圈,“如果刚好在基坑底部形成连通的砂带,遇到强降雨,很容易发生管涌。到时候,整栋楼的地基都会跟着沉降。”
小张的脸色微微变了变,没再说话。他大概是没见过管涌的威力,苏念安却见过。三年前在西北的一个工地,她亲眼看着一个挖了十米深的基坑,一夜之间被泥沙填了大半,坑壁的支护钢板被顶得变形,像被揉皱的锡纸。那天雨下得大,她站在雨里,看着监测数据一路飙升,心脏跳得像是要撞碎肋骨。
“把钻机开过来,”苏念安朝远处挥了挥手,那里停着两辆黄色的工程钻机,“从这一片开始,每隔五米打一个勘探孔,深度至少十五米。”
钻机的轰鸣声很快响彻了荒坡。钻头钻进土里的声音沉闷而规律,像是在敲打着大地的脉搏。苏念安守在第一个勘探孔旁边,手里拿着个笔记本,时不时低头记录着什么。小张在一旁看着,觉得这场景有些枯燥——无非是钻机打孔,取土样,看土样,再打孔。他忍不住掏出手机,偷偷刷起了短视频。
第一个土样被取出来的时候,天已经有些暗了。钻机师傅将一根裹着保鲜膜的钻杆递过来,保鲜膜上沾着湿漉漉的土。苏念安接过钻杆,小心翼翼地剥开保鲜膜。
土壤分层很明显。最上面的三十厘米是耕植土,颜色最深,还混着些腐烂的草根;再往下是两米厚的粉质黏土,土块紧实,用手掰都费劲;到了五米深的位置,土层突然变了——那是一层只有二十厘米厚的砂层,砂粒细密,在夕阳下泛着淡淡的光。
“苏工,真有砂层!”小张的声音里带着点惊讶,他凑过来,手指差点碰到那层砂,被苏念安抬手拦住了。
“别碰,保持土样的原始状态。”苏念安拿出一把小刀,轻轻刮下一点砂粒,放在掌心捻了捻。砂粒很细,是典型的粉砂,这种砂的透水性极强,“通知实验室,加急做颗粒分析和渗透系数测试。”她转头对小张说,“另外,加测静力触探,我要知道这层砂的承载力。”
小张点点头,转身去打电话。风更大了,卷着野草的碎屑往人脸上扑。苏念安看着手里的土样,眉头渐渐拧了起来。这层砂的出现,比她预想的还要浅。如果按照项目方原计划的基坑深度——八米,刚好会切到这层砂的中间。
夜幕降临时,勘探孔已经打了二十个。苏念安和小张坐在临时搭起的帆布帐篷里,桌上摊着二十份土样,按深度排得整整齐齐。帐篷外的钻机还在响,轰鸣声裹着风声,像是一首嘈杂的夜曲。
“苏工,你看这个。”小张指着最右边的一份土样,那是从十五米深的位置取出来的,土块是青灰色的,带着股潮湿的腥气,“这层土怎么跟别的不一样?”
苏念安拿起那份土样,凑到鼻尖闻了闻。是淤泥质黏土的味道,带着点腐烂的水草气息。她心里咯噔一下,连忙翻出地质图,手指在图上快速移动,最终停在了南江新区的边界线上——那里标注着一条早已干涸的古河道。
“糟了。”她低声说,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到的颤抖。
小张看着她的脸色,也紧张起来:“怎么了?这土有问题?”
“这是古河道的淤泥层。”苏念安指着地质图上的虚线,“古河道的走向和咱们项目的红线,刚好是交叉的。这层淤泥层的承载力极低,如果基坑挖到这里,地基很可能会发生不均匀沉降。”
她站起身,走到帐篷门口,掀开帘子往外看。夜色里,钻机的灯光像是两颗昏黄的眼睛,照亮了黑沉沉的荒坡。她突然想起早上出门时,项目方的负责人林总拍着她的肩膀说的话:“苏工,这项目可是市里的重点工程,工期紧,你那边的评估报告,可得快点出。”
快点出。林总大概以为,风险评估不过是走个过场,随便写写就能交差。可苏念安不能。她是风险评估师,她的笔底下,连着的是一栋栋楼的安危,是无数人的性命。
“把所有勘探孔的深度,再往下加五米。”苏念安转身对小张说,语气斩钉截铁,“我要确认这层淤泥层的分布范围,还有厚度。”
小张愣了愣:“再加五米?那就要通宵了。”
“通宵就通宵。”苏念安坐回桌前,拿起笔在笔记本上飞快地写着,“现在不是算时间的时候,是算风险的时候。”
帐篷外的风越刮越急,帆布被吹得哗哗作响,像是随时会被掀飞。苏念安低头看着笔记本上的字迹,笔尖划过纸面,留下一道道清晰的痕迹。她想起入行时,导师对她说的话:“做风险评估的,就得是个‘找茬’的。别人看哪里能盖楼,你就得看哪里不能盖。别人看利益,你就得看隐患。”
那时候她还年轻,觉得导师的话太夸张。直到后来,她见过太多因为忽视风险而酿成的事故,才明白导师的话里藏着的重量。
后半夜的时候,小张熬不住,靠在帐篷的角落里睡着了,手里还攥着个没吃完的面包。苏念安没睡,她盯着桌上的图样,一遍遍地对比着数据。淤泥层的厚度比她预想的要厚,最厚的地方达到了三米。这意味着,如果按照原设计施工,基坑底部的承载力远远达不到要求。
天边泛起鱼肚白的时候,最后一个勘探孔的土样被取了出来。苏念安接过钻杆,剥开保鲜膜,看到的是和之前一样的青灰色淤泥。她长长地舒了口气,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
小张被钻机的轰鸣声吵醒,揉着眼睛凑过来:“苏工,怎么样了?”
苏念安将最后一份土样放在桌上,脸上终于有了点笑意:“数据够了。”她拿起笔,在笔记本上写下最后一行字,“建议调整基坑设计方案,加深至十八米,穿越淤泥层,采用桩筏基础。同时,在基坑周边设置降水井,防止管涌。”
小张看着她写的字,咽了口唾沫:“加深十米?那工期和成本,都得往上加不少吧?”
“总比楼盖到一半,地基塌了强。”苏念安合上笔记本,晨光正透过帐篷的缝隙照进来,落在她的脸上,“风险评估的意义,不是为了阻碍项目推进,是为了让项目能走得更稳。”
风停了,远处传来了鸟鸣声。苏念安走出帐篷,站在晨光里,看着荒坡上一个个整齐的勘探孔。那些孔洞像是大地的眼睛,正安静地注视着这片即将拔地而起的建筑群。她知道,自己写下的每一个字,都将成为这些建筑的安全底线。
而这条底线,她会守得比谁都牢。
第三章 岩层之下的暗涌(续)
晨光彻底漫过荒坡的时候,苏念安才发觉指尖的凉意已经浸到了骨头里。她将笔记本揣进怀里,指尖摩挲着封面被磨得起毛的边角——那上面记着这三年来经手的每一个项目,从西北的基坑塌陷到江南的溶洞隐患,密密麻麻的字迹里,藏着她不敢松懈的每一根神经。
小张已经醒透了,正蹲在钻机旁和师傅交代着什么,声音被风吹得断断续续。苏念安走到他身边时,刚好听见他说“把所有土样都封好,直接送市中心实验室”。她没插话,只是看着那些贴着标签的土样箱被小心翼翼地搬上货车,箱体上的“南江新区商业综合体项目”几个字,在晨光里格外刺眼。
“苏工,车都安排好了,”小张转过身,眼底带着熬夜后的红血丝,“实验室那边说,最快明天下午能出初步报告。”
“嗯。”苏念安应了一声,目光投向远处的城市天际线。高楼林立间,南江新区的规划图还贴在她的手机里,林总画的那个圈,圈住了整片荒坡,也圈住了无数人的期待。可期待的背后,往往藏着最容易被忽略的风险。
她正出神,手机突然响了。屏幕上跳动的“林总”两个字,让她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苏工啊,辛苦你了。”林总的声音带着惯有的爽朗,透过听筒传来,“勘探那边怎么样?没什么大问题吧?工期不等人,咱们争取下周就……”
“有问题。”苏念安打断他的话,语气平静却不容置疑,“地下五米处发现粉砂透镜体,十五米处存在古河道淤泥层,厚度最大达三米,原设计方案必须调整。”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接着传来的声音,就带上了几分耐人寻味的迟疑:“粉砂层?淤泥层?苏工,是不是有点小题大做了?咱们找的设计院,可是业内顶尖的,他们做的地勘报告里,没提这些啊。”
“他们的地勘孔间距是五十米,”苏念安的声音冷了几分,“透镜体砂层和古河道淤泥层都是局部分布,五十米的间距,足够让它们藏在两个孔之间,成为漏网之鱼。”
她能想象出林总此刻的脸色,大概和三年前那个西北项目的负责人一样,满是不以为然。那时候,对方也是这样说“小题大做”,直到基坑被泥沙填满,才慌了神。
“那你说怎么办?”林总的声音沉了下来,“调整方案意味着什么,苏工你应该清楚——工期至少顺延一个月,成本要往上追加多少,你算过吗?这可是市里的重点项目,耽误不起。”
“耽误不起,更赔不起。”苏念安的声音没有丝毫退让,“如果按照原方案施工,基坑开挖到八米时,粉砂层会暴露,遇到降雨极易引发管涌。等挖到十五米,淤泥层的承载力不足,地基会发生不均匀沉降。林总,你是想省一个月工期,还是想看着一栋楼,在众目睽睽之下,慢慢歪掉?”
电话那头又是一阵沉默,这次的时间更长。苏念安能听见风刮过听筒的沙沙声,还有林总压抑的呼吸声。
“我知道了。”良久,林总才开口,声音里的火气像是被浇了一盆冷水,“初步报告出来后,立刻给我。另外,三天后,我会组织一场评审会,设计院、施工方、监理方都会到场,你把你的数据和方案都准备好。”
“好。”苏念安应下,挂断电话时,才发觉手心已经攥出了汗。
评审会定在南江国际酒店的会议室。三天时间,苏念安几乎没合过眼。实验室的报告一出来,她就扎进了数据堆里,从颗粒分析到渗透系数,从静力触探曲线到淤泥层承载力计算,每一个数字都被她反复核对,生怕出一点差错。小张也跟着她连轴转,帮她整理土样照片、绘制勘探孔剖面图,两人的眼底都熬出了浓重的青黑。
开会那天,苏念安穿了一身熨帖的深色西装,头发挽成一丝不苟的低马尾。她抱着一摞厚厚的资料走进会议室时,里面已经坐满了人。林总坐在主位上,看见她进来,只是抬了抬眼皮。旁边坐着的设计院总工程师,姓王,头发花白,正和施工方的负责人低声说着什么,看见苏念安,脸上露出了几分倨傲。
“人到齐了,那就开始吧。”林总敲了敲桌子,目光落在苏念安身上,“苏工,你先说说你的发现。”
苏念安走到投影幕布前,打开了ppt。第一张幻灯片,就是南江新区的地质图,上面用红色和蓝色的线条,清晰地标注出了粉砂层和淤泥层的分布范围。
“各位,”她的声音清亮,透过麦克风传遍整个会议室,“根据我们补充勘探的结果,项目地块下方存在两处重大地质风险点。第一处,是地下五米的粉砂透镜体,厚度二十至五十厘米,透水性极强……”
她的话还没说完,王总工就嗤笑一声,打断了她:“苏工是吧?我看你是太年轻,经验不足。我们做的地勘报告,是按照国家标准来的,孔间距五十米完全符合规范。你说的粉砂层和淤泥层,很可能只是局部的小范围分布,根本没必要大惊小怪。”
“国家标准是底线,不是上限。”苏念安转头看向他,目光平静却带着锋芒,“王总工,您有没有想过,规范是死的,地质条件是活的?南江新区属于冲积扇地貌,古河道的分布本就不规则,五十米的孔间距,恰恰是最容易遗漏风险的距离。”
她切换到下一张幻灯片,上面是土样的照片和实验室的检测数据。“这是粉砂层的颗粒分析报告,粉粒含量占比百分之六十五,渗透系数达到了1.2x10?3cm\/s,属于强透水层。这是淤泥层的承载力测试结果,天然地基承载力特征值仅为60kpa,远低于原设计要求的180kpa。”
王总工的脸色变了变,拿起桌上的报告翻了几页,又放下,语气依旧强硬:“就算你说的是真的,那调整方案的代价也太大了。加深基坑到十八米,采用桩筏基础,还要设置降水井——这笔钱,谁来出?工期延误的损失,谁来承担?”
“钱和工期,能和安全比吗?”苏念安的声音陡然提高,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三年前,西北某商业项目,就是因为忽视了粉砂层的管涌风险,基坑开挖后发生坍塌,造成三人重伤,项目停工半年,最终的损失,是调整方案成本的十倍不止。王总工,您是设计院的总工程师,您应该比我更清楚,一栋楼的安全,比什么都重要。”
会议室里鸦雀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王总工身上。他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张了张嘴,却再也说不出反驳的话。
施工方的负责人清了清嗓子,打破了沉默:“苏工,你说的桩筏基础,具体要怎么施工?会不会对后续的主体结构有影响?”
“不会。”苏念安立刻回答,切换到施工方案的幻灯片,“桩筏基础可以有效穿越淤泥层,将荷载传递到下方的粉质黏土层,承载力完全能满足设计要求。同时,在基坑周边设置降水井,降低地下水位,就能从根本上杜绝管涌风险。”
她详细地讲解着方案的每一个细节,从桩的直径、长度,到降水井的布置间距,再到基坑支护的加固措施,数据详实,逻辑清晰。会议室里的人,渐渐从最初的质疑,变成了专注的倾听。
林总坐在主位上,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目光在苏念安和投影幕布之间来回移动。他的眉头渐渐舒展,眼底的迟疑,也慢慢被认可取代。
“我补充一句。”监理方的负责人突然开口,他推了推眼镜,“苏工的补充勘探数据,我们监理方也看过了,确实真实可靠。而且,桩筏基础的方案,在技术上是成熟的,虽然增加了成本,但能从根本上消除风险。”
这句话,像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王总工彻底沉默了,低着头,不再说话。
林总终于站起身,拍了拍手:“好了,各位,我看这事就这么定了。”他看向苏念安,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苏工,辛苦你了。就按照你的方案来调整,成本和工期的问题,我来协调。”
苏念安松了口气,后背的衬衫,已经被冷汗浸湿。她看着会议室里的人陆续站起身,看着林总和监理方负责人握手,看着王总工带着几分不甘地收拾着文件,突然觉得,这三天的熬夜,都值了。
走出会议室的时候,阳光正好。小张快步跟上来,脸上满是兴奋:“苏工,赢了!我们赢了!”
苏念安笑了笑,抬手揉了揉酸胀的太阳穴。她抬头看向远处的天空,蓝得澄澈。
“不是赢了,”她轻声说,“是守住了底线。”
风从酒店的落地窗吹进来,拂过她的发梢。她想起导师说过的话——做风险评估的,就像是站在悬崖边上的人,身后是利益的洪流,身前是安全的底线。而她要做的,就是站在那里,一步不退。
南江新区的荒坡上,很快就会响起新的钻机声。那些钻机,会在她划定的位置,打下一根根坚实的桩。而那些桩,会像大地的筋骨,撑起一栋栋高楼,也撑起无数人的安稳与踏实。
苏念安的脚步,变得格外轻快。她知道,这不是结束,只是一个开始。未来,还有无数个地质风险点,等着她去发现,去化解。而她,也会一直守着自己的底线,在岩层之下的暗涌里,稳稳地,走下去。
第四章 深海之下的惊雷
苏念安收到北海湾跨海大桥项目的邀约时,刚结束南江新区的收尾工作。她正坐在办公室里整理归档,将厚厚的地质报告一页页塞进牛皮纸档案袋,手机在桌角震动起来,屏幕上跳出一个陌生的号码,归属地显示着千里之外的北海市。
“您好,是苏念安风险评估工作室吗?”电话那头的声音带着海风特有的湿润感,“我是北海湾跨海大桥项目的总工程师陈舟,我们这边遇到了点棘手的地质问题,想请您过来帮忙看看。”
苏念安握着笔的手顿了顿。跨海大桥的风险评估,远比陆地项目要复杂。海水的侵蚀力、海底的地质断层、甚至是洋流的变化,都可能成为压垮项目的最后一根稻草。她原本打算给自己放个假,去山里待几天,可听到“棘手”两个字时,骨子里那份对风险的敏感还是被勾了起来。
“具体是什么问题?”她问,指尖无意识地在档案袋上划过。
“我们的海底勘探队在主桥墩的选址处,发现了一片海底溶洞群。”陈舟的声音沉了下去,“初步探测,溶洞的规模不小,最大的溶洞直径超过二十米,而且还在往深处延伸。更麻烦的是,溶洞上方的岩层厚度,比我们预想的要薄一半。”
苏念安的心猛地一沉。海底溶洞,是跨海大桥施工的大忌。薄薄的岩层就像一层脆弱的蛋壳,一旦桥墩的桩基打穿岩层,溶洞上方的应力平衡被打破,轻则桩基塌陷,重则引发连锁反应,导致整片海域的地质结构失稳。
“我明天过去。”她没有丝毫犹豫。
北海湾的风,比南江新区的更烈。苏念安站在勘探船的甲板上,咸腥的海风卷着浪花,打湿了她的外套下摆。脚下的海水蓝得发黑,像一块巨大的墨玉,深不见底。陈舟站在她身边,手里拿着一张海底三维地质图,图上用红色的虚线勾勒出溶洞群的轮廓,密密麻麻的线条看得人头皮发麻。
“我们原本计划在这片海域打下十六根主桥墩的桩基,深度八十米。”陈舟指着图上的红点,“可现在发现,溶洞群刚好覆盖了其中六根桩基的位置。如果强行施工,风险太大了。”
苏念安接过图纸,低头仔细看着。红色虚线的范围比她想象的还要广,几乎占据了主航道下方的核心区域。她抬眼看向海面,勘探船正缓缓驶过一片平静的海域,谁能想到,这片看似波澜不惊的海面之下,竟藏着如此凶险的暗洞。
“有没有做过溶洞的充填探测?”她问,“溶洞里是空洞,还是被泥沙填满了?”
“做了。”陈舟点头,递给她一份检测报告,“大部分溶洞都是空洞,只有少数几个小溶洞里有少量淤泥充填。而且,我们还发现,溶洞群和海底的一条断层相连,这条断层……目前还不确定是否处于活跃期。”
苏念安的眉头拧得更紧了。活跃断层,这无疑是雪上加霜。一旦断层发生微小的位移,就可能撕裂本就脆弱的岩层,让溶洞群彻底暴露在桩基的压力之下。
“勘探船现在的位置,离最近的溶洞有多远?”她转头问船上的领航员。
“不到五百米。”领航员指着雷达屏幕,“那个绿色的光点,就是溶洞的顶部位置。”
苏念安走到船舷边,俯身往下看。海水清澈见底,能隐约看到海底的礁石。她从背包里掏出一个便携式声呐探测仪,将探头扔进海里。屏幕上很快跳出一串数据,红色的波形图在屏幕上跳动着,显示着海底岩层的厚度变化。
“岩层最薄处只有十二米。”她看着数据,声音凝重,“这个厚度,根本无法承受主桥墩的荷载。”
陈舟叹了口气:“我们试过调整桩基位置,可主航道的宽度有限,再往两边挪,就会影响船只的通行。而且,其他区域的地质条件也不算好,存在软土层分布的问题。”
苏念安沉默了。她知道,跨海大桥的选址,从来都是在各种限制条件下寻找最优解。主航道的位置、地质条件、通航要求,就像一道道枷锁,将项目牢牢困住。
“先停掉所有桩基施工。”她抬起头,目光坚定,“我需要三天时间,做一次全面的补充勘探。重点探测溶洞群的分布边界、岩层的完整度,还有那条断层的活动性。”
陈舟点了点头:“没问题,勘探队和设备都听你调遣。”
接下来的三天,苏念安几乎没合过眼。她带着勘探队,坐着小艇在海面上穿梭,将一个个探测探头沉入海底。声呐的波形图、岩层的取样数据、断层的位移监测记录,堆满了她的临时办公室。小张也跟着她来了北海湾,帮她整理数据,绘制图表,两人的眼底都布满了红血丝。
第三天的傍晚,苏念安终于找到了突破口。她盯着一张断层位移的监测图,手指在图上轻轻敲着。图表显示,这条断层的位移速率极其缓慢,每年不超过零点一毫米,属于稳定断层。而溶洞群的分布边界,也比最初探测的要小一些,有两处桩基的选址,刚好在溶洞群的边缘地带,岩层厚度也相对较厚。
“有办法了。”苏念安猛地站起身,将小张吓了一跳。
她快步走到陈舟的办公室,将一张新的图纸摊在桌上。图纸上,原本的十六根主桥墩桩基,有六根被调整了位置,往溶洞群的边缘偏移了二十米。而在溶洞群上方的桩基,则被设计成了超长钻孔灌注桩,桩身穿过溶洞,直接锚固在下方的坚硬岩层上。
“我们可以采用两种方案结合的方式。”苏念安指着图纸,“对于边缘地带的桩基,调整位置,采用常规的钻孔灌注桩即可。对于必须穿过溶洞的桩基,采用超长桩,桩身直径扩大到两米,并且在桩身外侧设置钢护筒,防止溶洞坍塌造成的桩身变形。同时,在溶洞内部填充高强度的混凝土,增强岩层的承载力。”
陈舟看着图纸,眼睛渐渐亮了起来。他伸手拿起笔,在图纸上标注了几个细节:“钢护筒的长度要足够,必须穿过整个溶洞层。还有,混凝土的填充要分层浇筑,确保密实度。”
“没错。”苏念安点头,“另外,我们还要在桩基周围设置监测点,实时监测岩层的位移和应力变化。一旦出现异常,立刻停工。”
陈舟放下笔,紧紧握住了苏念安的手:“苏公,太谢谢你了。你这一来,可是帮我们解决了大麻烦。”
苏念安笑了笑,手腕上传来的力道让她觉得一阵温暖。她看着窗外的海面,夕阳正缓缓落下,将海水染成一片金红。
“这是我的工作。”她说。
离开陈舟的办公室时,夜色已经笼罩了整个北海湾。苏念安站在甲板上,海风轻轻吹着她的头发。她抬头看向夜空,繁星点点,像撒在黑丝绒上的碎钻。
小张走过来,递给她一瓶矿泉水:“苏工,这下可以好好休息几天了吧?”
苏念安接过水,拧开瓶盖喝了一口。清凉的水滑过喉咙,驱散了连日来的疲惫。她看向远处的海面,勘探船的灯光在夜色中闪烁着,像一颗孤独的星星。
“休息?”她笑了笑,“说不定,下一个项目已经在路上了。”
话音刚落,她的手机又震动起来。屏幕上跳出一个新的号码,归属地显示着遥远的西部。苏念安看着手机,嘴角扬起一抹浅浅的弧度。
她知道,她的战场,永远在那些潜藏着风险的地方。无论是岩层之下的暗涌,还是深海之下的惊雷,只要有风险的地方,就有她的身影。
而她,也会一直走下去,带着她的探测仪,带着她的初心,守好每一道安全的底线。
第四章 深海之下的惊雷(续)
夜色彻底吞没北海湾的时候,苏念安才跟着陈舟回到岸上的临时驻地。那是一栋临海的二层小楼,墙面上爬满了深绿色的藤蔓,风一吹,叶子沙沙作响,混着海浪拍岸的声音,倒有几分难得的静谧。
小张已经提前把房间收拾好了,床上铺着干净的床单,桌上摆着两份热气腾腾的海鲜粥。“苏工,陈总,快趁热吃吧。”他挠着头笑,“这是楼下大排档买的,老板说加了瑶柱和虾仁,鲜得很。”
苏念安确实饿了。三天来,她的胃里塞满了面包和矿泉水,此刻闻到粥香,才觉得浑身的骨头都松快了些。她接过碗,舀了一勺送进嘴里,温热的粥滑过喉咙,带着海产特有的鲜甜,瞬间驱散了大半的疲惫。
陈舟却没什么胃口,他坐在桌边,手里捏着那份调整后的桩基方案图纸,眉头紧锁。“苏工,”他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几分忧虑,“超长钻孔灌注桩的施工难度不小啊。海底的地质情况复杂,钻机的垂直度很难控制,万一桩身偏了,或者钢护筒下不去……”
“我知道。”苏念安放下勺子,擦了擦嘴角,“所以我要求,每根桩的施工都要配备实时监测系统。钻机的钻杆上安装倾角传感器,一旦垂直度偏差超过千分之三,立刻停机调整。钢护筒的下放,采用振动锤配合导向架,确保护筒能精准嵌入岩层。”
她顿了顿,又补充道:“还有溶洞填充的混凝土,必须用高流动性的自密实混凝土,浇筑的时候要分层振捣,每浇筑一米,就用超声波检测仪检测一次密实度。不能有任何疏漏。”
陈舟点了点头,却还是叹了口气:“这些技术要求,施工队能做到吗?跨海大桥的施工,不比陆地。海上的风浪大,钻机平台晃得厉害,工人的操作难度也会成倍增加。”
“做不到也要做。”苏念安的语气斩钉截铁,“北海湾跨海大桥是连接两岸的民生工程,通车后每天会有上万辆车经过。我们不能拿成千上万人的安全,去赌一个‘差不多’。”
她想起去年在东南沿海的一个跨海隧道项目,施工队为了赶工期,偷工减料,没有按要求安装钢拱架。结果隧道掘进到一半,发生了塌方,三名工人被困在里面,整整三天三夜才被救出来。那三天,苏念安守在洞口,听着里面传来的微弱敲击声,心一直悬在嗓子眼。
从那以后,她对施工质量的要求,就苛刻到了近乎偏执的地步。
“我明天就组织施工队开会,把你的要求一条条落实下去。”陈舟终于下定了决心,他站起身,将图纸小心翼翼地折好,“苏工,有你在,我心里踏实多了。”
苏念安笑了笑,没说话。踏实?她其实一点都不踏实。海底的地质情况就像个无底洞,你永远不知道下一秒会遇到什么。今天探测到的溶洞是稳定的,明天说不定就会因为洋流的冲刷而坍塌;今天的断层是静止的,明天说不定就会因为地壳的微小活动而苏醒。
风险评估师,永远都在和未知打交道。
第二天一早,苏念安就带着小张和几名勘探队员,登上了一艘小型快艇。今天的任务,是去溶洞群的核心区域,采集岩层样本。快艇在海面上疾驰,溅起的浪花像白色的雪,打在船舷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苏工,你看那边!”小张突然指着远处的海面,惊呼出声。
苏念安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一片海域的海水颜色格外深,像一块墨绿色的翡翠,和周围的蓝黑色海水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那就是溶洞群的正上方。”陈舟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不知什么时候也跟了过来,手里拿着一个声呐探测仪,“海水颜色深,是因为水下的溶洞反射了阳光,形成了阴影区。”
快艇缓缓靠近那片海域,苏念安能清晰地感觉到,船身的晃动幅度变大了。“这里的洋流很复杂。”船长操着一口浓重的本地话,“底下全是暗礁和空洞,船开快了,很容易触底。”
苏念安点点头,示意船长停船。她穿上救生衣,戴上安全帽,接过勘探队员递来的取样钻机。这是一台便携式的岩芯取样钻机,重量不到二十公斤,却能钻透三十米厚的岩层。
“把钻机固定好。”她吩咐道。两名勘探队员立刻上前,将钻机的底座牢牢地固定在船舷上。苏念安蹲下身,仔细检查着钻机的钻头和钻杆,确认无误后,才按下了启动按钮。
钻机发出一阵嗡嗡的轰鸣声,钻头缓缓沉入海水里。苏念安紧盯着钻机的显示屏,屏幕上跳动着实时的钻井数据——深度、转速、压力,每一个数字都牵动着她的神经。
海水的阻力很大,钻机的钻进速度很慢。十分钟过去了,钻头才钻进了五米深。苏念安的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她抬手擦了擦,目光却一刻也没有离开显示屏。
突然,钻机的转速猛地加快,压力值却急剧下降。
“停!”苏念安大喊一声。
勘探队员立刻按下了停止按钮,钻机的轰鸣声戛然而止。
“怎么了,苏工?”陈舟凑过来,脸色紧张。
“钻头掉进溶洞里了。”苏念安指着显示屏上的曲线,“压力值骤降,说明钻头下方没有岩层的阻力,是空的。”
她深吸一口气,冷静地说:“把钻杆往上提两米,然后调整角度,斜着钻进。我们要取的是溶洞上方的岩层样本,不是溶洞里的空气。”
勘探队员立刻照做。钻杆缓缓上提,然后调整了一个十五度的倾角,重新启动了钻机。这次,钻井的速度恢复了正常,压力值也稳定在了合理的范围内。
又过了二十分钟,钻机终于发出了一声清脆的提示音——取样完成。
勘探队员小心翼翼地将钻杆提了上来,钻杆的末端,连着一根三十厘米长的岩芯样本。那是一根青灰色的岩层,质地坚硬,表面却布满了细密的裂纹。
苏念安接过岩芯样本,放在手里仔细端详。她用地质锤轻轻敲了敲,岩芯发出了沉闷的声响。“这层岩层的强度足够,但节理发育太严重了。”她皱着眉说,“节理就是岩层的裂缝,海水会顺着裂缝渗透进去,长期的侵蚀会让岩层变得更加脆弱。”
她掏出一把放大镜,凑近岩芯样本仔细观察。裂缝里,还残留着一些白色的晶体。“这是方解石晶体,是溶洞水沉淀形成的。”她说,“这说明,这片溶洞群还在不断发育。”
陈舟的脸色变得凝重起来:“那我们的超长桩方案,还能行吗?”
“能行。”苏念安的语气很坚定,“只要我们在桩身外侧的钢护筒上,加装一层防渗膜,就能阻止海水渗透到岩层的裂缝里。同时,在溶洞填充混凝土的时候,加入适量的膨胀剂,让混凝土和岩层的缝隙紧密贴合,就能增强岩层的稳定性。”
她将岩芯样本递给小张,叮嘱道:“把这个样本送回实验室,做抗压强度和抗侵蚀性测试。我要知道,这层岩层到底能承受多大的荷载。”
小张点点头,小心翼翼地将岩芯样本装进了密封袋里。
快艇在海面上又停留了两个小时,苏念安带着队员们,在溶洞群的不同位置,又取了五份岩芯样本。直到太阳升到头顶,阳光刺得人睁不开眼,她才吩咐船长返航。
回到驻地的时候,实验室的电话已经打了过来。小张送过去的那份岩芯样本,抗压强度测试结果出来了——每平方厘米能承受三百五十公斤的压力,完全满足主桥墩的荷载要求。
“太好了!”陈舟兴奋地拍了拍手,“苏工,这下我们的方案,就有了最坚实的技术支撑。”
苏念安也松了口气。她靠在椅子上,看着窗外的海面,阳光洒在海面上,波光粼粼,像撒了一地的碎金子。
小张凑过来,递给她一杯冰镇的柠檬水:“苏工,这下可以放心了吧?”
苏念安接过柠檬水,喝了一口,冰凉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去,舒服得让人眯起了眼睛。“放心?”她笑了笑,“风险评估师,永远没有真正放心的时候。”
她顿了顿,又说:“施工过程中,还会有无数的风险等着我们。比如海上的台风,比如钻机的故障,比如工人的操作失误。我们能做的,就如提前预判,做好预案,把风险降到最低。”
小张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他看着苏念安的侧脸,阳光在她的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那双眼睛里,总是带着一种超乎年龄的冷静和坚定。
下午,施工队的动员会准时召开。苏念安站在讲台前,面对着台下上百名穿着橙色工作服的工人,详细讲解着施工方案的每一个细节。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有力,透过麦克风传遍了整个会场。
“……每一根桩,都是大桥的筋骨。”她的目光扫过台下的每一张脸,“你们手里的钻机,就是铸造筋骨的工具。我希望大家记住,你们建的不是一座桥,是一条生命线。这条生命万桥,连着你们的家人,连着千千万万的普通人。”
会场里鸦雀无声。工人们看着台上的苏念安,眼神里的散漫和不以为然,渐渐变成了敬佩和认真。
散会的时候,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工人走到苏念安面前,递过来一个皱巴巴的烟盒。“苏工,”他憨厚地笑了笑,“俺干了一辈子桥,从没见过像你这么较真的人。你放心,俺们一定按你的要求来,绝不含糊。”
苏念安接过烟盒,却没有抽出烟,只是笑着说:“谢谢您。有你们这句话,比什么都强。”
老工人咧开嘴笑了,露出了两排被烟熏黄的牙齿。
夕阳西下的时候,苏念安又一次登上了勘探船。她站在甲板上,看着远处的海面,一艘巨大的打桩船正缓缓驶来,船身上写着“北海湾大桥建设工程”几个醒目的大字。
海风轻轻吹着她的头发,带着咸腥的味道。她的手机在口袋里震动起来,是一个陌生的号码。苏念安掏出手机,按下了接听键。
“您好,是苏念安老师吗?”电话那头的声音很年轻,带着几分急切,“我是滇藏铁路项目部的,我们这边在隧道施工中,遇到了大规模的岩爆……”
苏念安的眼神瞬间亮了起来。她握紧手机,对着电话那头说:“把详细资料发给我,我明天就出发。”
挂了电话,她抬头看向远方的天际线,晚霞正烧得如火如荼。小张站在她身边,看着她脸上的笑容,忍不住问:“苏工,又有新项目了?”
“嗯。”苏念安点点头,目光里充满了期待,“滇藏铁路,高海拔地区的岩爆风险。很有挑战性。”
小张看着她,突然觉得,这个总是和风险打交道的女人,身上有一种特别的魅力。她就像一朵生长在悬崖边上的花,越是凶险的环境,越是开得热烈。
海面上的风更大了,卷起的浪花打在船舷上,发出阵阵声响。苏念安迎着风,张开双臂,感受着海风拂过脸颊的清凉。
她知道,她的下一个战场,就在千里之外的高原之上。那里有雪山,有冰川,有最凶险的岩爆,也有最壮丽的风景。
而她,已经准备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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