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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地下指挥中心的空气净化系统出了点问题，循环风里带着淡淡的臭氧味。雷建军将军站在战术地图前，盯着那个巨大的全息投影。红色箭头从外太阳系直插地球，代表观察者舰队的十一个光点已经越过火星轨道，现在悬停在地球与月球之间的拉格朗日点L1附近，就像一群盘旋的秃鹫，暂时收拢了翅膀，但目光从未离开猎物。
距离“天罚”阵列第一轮攻击已经过去四十八小时，距离戴森护盾承受住第二轮攻击也过去了十二小时。这十二小时里，人类像被打了一闷棍后勉强爬起来的拳手，一边擦拭脸上的血，一边数着还剩下几颗牙齿。
“将军，东京湾人工岛的伤亡统计更新了。”参谋李明少校将数据板递过来，声音压得很低，“确认死亡两千四百三十七人，失踪八百零九人。东京节点完全损毁，重建需要至少三个月——如果我们还有三个月的话。”
雷将军接过数据板，目光在数字上停留了三秒，然后递回去。他的脸上没有表情，那副在军旅生涯中锤炼出的冷硬面具此刻戴得严严实实。但在面具之下，某个地方在隐隐作痛。两千多条人命，加上之前节点爆炸中死去的人，总数已经超过五千。而这些还只是军人和工程师的伤亡，平民的损失还没开始统计——如果观察者下一击直接落在地表的话。
“通知家属了吗？”他问。
“正在分批通知。但有些家庭……全家都在节点工作。”李明的声音有些发颤，“松本一家，父母和两个儿子都是超导工程师，全都没能撤离。”
雷将军闭上眼睛。他记得松本一郎，那个总是微笑着鞠躬的日本工程师，三年前在柏林的技术交流会上见过。松本当时展示了一种新型超导材料的冷却方案，演讲结束后还特意来找他，用生硬的英语说：“将军，我们的技术可以保护地球，请一定要相信。”
现在松本一家成了保护地球的代价的一部分。
“按最高规格抚恤。”雷将军说，“所有牺牲者，不论国籍，一律追授地球防卫勋章。通知月球指挥部，在广寒宫纪念墙刻上所有人的名字。”
“是。”
李明离开后，雷将军走到指挥中心的观景窗前。这扇窗其实不是真的窗户，而是高分辨率显示屏，模拟着地面上的景象——此刻显示的是北京西山脚下的夜景，城市灯火在远处闪烁，高速公路上的车流如光带般流动。一切都显得那么平静，那么正常。
但正常是假象。三小时前，联合政府已经秘密启动了“方舟”疏散计划的第三阶段，全球三百个地下避难所开始接收指定人员。名单上有科学家、工程师、艺术家、农民，甚至还有传统手工艺人——文明的火种需要多样性才能延续。但名单之外还有七十亿人，他们将在接下来的几个小时里陆续收到紧急广播，被要求前往最近的公共掩体。
雷将军的任务之一，就是确保这个过程尽可能有序，尽可能减少恐慌。但他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当七十亿人同时意识到末日可能降临时，秩序会像沙堡一样被潮水冲垮。
“将军，北美防空司令部的紧急通讯。”通讯官报告。
雷将军转身回到指挥台。北美防空司令部司令官麦克?哈里森的影像出现在屏幕上，这位美军四星上将看起来老了十岁，眼袋深重，但眼神依然锐利。
“雷，我们的早期预警卫星监测到异常情况。”哈里森没有寒暄，“观察者舰队正在释放大量微型探测器，数量超过一万，正在朝地球大气层扩散。它们太小了，我们的拦截系统很难有效命中。”
雷将军调出数据。确实，传感器显示地球周围出现了一片“云雾”，由无数直径不到一厘米的物体组成。这些东西没有热信号，几乎不反射雷达波，只有最灵敏的重力梯度仪能捕捉到它们微弱的时空扰动。
“它们在做什么？”
“采样。”哈里森调出分析报告，“探测器进入大气层后，会收集空气样本、水汽、甚至捕捉微生物。然后返回母舰。这像是……在做最后的环境评估。”
“评估是否适合占领或改造。”雷将军说出了两人都没说出口的后半句。
“我们的轨道防御网已经击落了大约三千个探测器，但剩下的太多了。而且……”哈里森停顿了一下，“有些探测器在低空释放了纳米级的颗粒，现在这些颗粒已经扩散到全球大气循环中。我们不知道那是什么，但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
雷将军感到胃部一阵紧缩。观察者不仅在宏观上威胁地球，现在开始微观渗透了。这让他想起了二十年前在中亚地区对付生物恐怖分子的经历——最可怕的敌人是那些看不见的。
“启动全球大气过滤系统。”他说，“所有城市的空气净化设备全功率运行，通知民众暂时不要进行户外活动。”
“已经在做了。但雷，我得告诉你实情——我们的过滤系统是针对已知污染物设计的，对这种外星纳米颗粒可能完全无效。而且如果颗粒数量继续增加，过滤系统很快就会饱和。”
“那就研发新方法。”雷将军的声音斩钉截铁，“调动所有材料科学家、纳米技术专家，成立紧急攻关小组。告诉那些人，他们不是在写论文，是在拯救自己的家人。”
“明白。”哈里森敬了个礼，影像消失。
通讯刚结束，另一个紧急信号又来了。这次是月球指挥部。
陈锋的影像出现时，雷将军注意到他的机械右手握着一支笔，无意识地转动着——这是陈锋紧张时的习惯动作，即使手臂换成机械的也没改变。
“雷将军，我们需要你的授权，启动‘断剑’协议。”陈锋开门见山。
雷将军的瞳孔微微收缩。“断剑”协议是地球防御体系中最极端的预案，它授权月球基地在特定情况下，可以使用“方舟之心”的能量，对地球轨道进行大规模空间清理。清理方式包括但不限于：高能粒子束扫射、引力波爆发、甚至局部的真空衰变诱导。这个协议之所以需要地球指挥部的授权，是因为它可能产生严重的副作用——粒子束可能误伤卫星和空间站，引力波爆发可能扰乱地球磁场，而真空衰变……如果控制不好，可能会把整个太阳系都拖入毁灭。
“理由。”雷将军问。
“观察者的探测器不只是采样。”陈锋调出一组数据，“它们同时在进行地质扫描。深度穿透性扫描，直达地幔层。林海分析认为，它们在寻找地球内部的结构弱点，可能准备进行‘外科手术式’打击——不是摧毁整个行星，而是触发特定的地质活动，让地球变得不适合我们居住，但保留行星本身的价值。”
“比如？”
“比如诱发超级火山爆发，用火山灰覆盖全球；或者通过共振效应引发全球性大地震；更可怕的是，如果它们找到地核流动的特定频率，甚至可能让地球磁场永久性减弱，让太阳风直接炙烤地表。”
雷将军盯着那些数据。扫描深度确实惊人——有些探测波已经穿透到地下两千八百公里，接近地核边界。观察者的技术水平让人类的地质勘探设备显得像儿童玩具。
“但‘断剑’协议可能造成的破坏同样严重。”他说，“如果我们用高能粒子束清扫轨道，可能会摧毁我们自己的通讯卫星和空间站。失去这些设施，全球指挥体系会瘫痪。”
“瘫痪总比毁灭好。”陈锋的声音很冷，“雷将军，我知道这个决定的重量。但我们现在是在用文明的生存权做赌注。如果让观察者完成地质扫描，它们就可能一击致命。而如果我们先发制人，至少还能争取时间。”
雷将军沉默了很久。指挥中心里很安静，只能听到设备运转的嗡鸣声和偶尔响起的加密通讯提示音。工作人员们埋头工作，但雷将军能感觉到他们的余光都在看自己。这里的大多数人都很年轻，平均年龄不到三十岁。他们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却要在这个地下掩体里决定整个人类的命运。
他想起了自己的儿子雷浩。那孩子今年应该二十五岁了，如果还活着的话。十五年前，雷浩在一次轨道实验室事故中丧生，那是雷将军心中从未愈合的伤口。如果儿子还活着，现在可能也是某个实验室的科学家，也许正在为对抗观察者贡献智慧。
“授权给你。”雷将军最终说，“但有两个条件：第一，攻击必须精准，只针对观察者的探测器和扫描设备，尽量避免波及我方设施。第二，如果出现意外，比如真空衰变失控，你必须确保有终止手段。”
“我们有终止协议。”陈锋点头，“艾莉丝和默斯会监控整个过程，如果真空衰变超过预定边界，她们会强行切断能量供应。”
“那就去做吧。”
通讯结束后，雷将军感到一阵虚脱。他坐在指挥椅上，揉了揉太阳穴。头痛从十二小时前就开始，现在越来越严重。医生说是压力过大导致的偏头痛，开了药，但他没时间吃。
“将军，您需要休息。”副官张远递过来一杯水，“您已经连续工作了三十六个小时。”
“等这班岗站完。”雷将军接过水杯，但没有喝，“张远，你女儿多大了？”
“八岁。”张远愣了一下，不明白将军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我儿子如果还活着，应该比你大几岁。”雷将军看着水杯里自己的倒影，“有时候我在想，我们这代人是不是太失败了。我们把地球搞成这个样子，现在又把外星人招来了，然后让我们的孩子来承担后果。”
“将军，这不是——”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雷将军摆摆手，“不是我们的错，观察者要来我们也控制不了。但张远，责任这种东西，不是按对错分的。我们现在站在这个位置上，就必须承担责任，哪怕这责任重到能把人压垮。”
他站起身，走到战术地图前，手指在地球轨道上划过。
“通知所有战区指挥部，我要做全球广播。”
五分钟后，雷将军站在摄像机前。这不是那种精心布置的新闻发布会，背景就是指挥中心的战术地图，他身上还是那件有些皱的军装，脸上的疲惫清晰可见。但当他直视镜头时，那种军人特有的坚毅气质自然而然地散发出来。
“地球联合防御指挥部的全体同仁，全球各国的公民们，我是雷建军。”他的声音平稳有力，通过量子加密网络传向全球每一个角落，“我知道现在的情况有多艰难。我们知道敌人就在头顶，我们知道威胁前所未有，我们知道恐惧正在蔓延。”
“但我们也知道，人类不是第一次面对看似不可战胜的敌人。七万年前，我们的祖先面对冰河世纪，他们学会了用火、缝制衣物、建造庇护所。五千年前，面对肆虐的洪水，他们学会了建造堤坝、疏导河流。一百年前，面对席卷全球的战争，他们学会了超越国界的合作。”
“现在，我们面对来自星空的威胁。这威胁确实巨大，确实超出我们的理解。但我们不是赤手空拳。我们有‘天罚’阵列，有戴森护盾，有‘方舟之心’，有遍布全球的地下避难所。更重要的是，我们有七十亿人的智慧、勇气和韧性。”
他停顿了一下，让这段话被消化。
“观察者舰队为什么要花时间扫描、探测、评估？因为它们也在谨慎，它们也知道人类不是可以随意碾碎的虫子。我们在小行星带的抵抗，我们在轨道上的反击，我们在地球表面建立的防御，所有这些都告诉它们一件事：人类会战斗，人类会反抗，人类会在绝境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力量。”
“所以现在，我要求你们所有人，无论你在哪里，无论你做什么，记住这一点：你不是孤独的。你身后有整个文明的重量，你身边有七十亿同胞。也许你会害怕，这很正常。但不要让恐惧支配你。听从当地政府的指引，有序进入避难所，保护好自己和家人。技术人员坚守岗位，医务人员做好准备，军人履行誓言。”
“至于观察者……”雷将军抬起头，仿佛能透过厚厚的岩层看到星空中的那些舰船，“让它们看看，当人类团结一致时，我们能筑起多高的墙，能射出多远的箭。”
广播结束。雷将军走出摄像范围，回到指挥台。汗水浸湿了他的后背，刚才那番话耗尽了他的心力。但他知道这是必要的——在秩序即将崩溃的时刻，人们需要听到一个坚定的声音，哪怕这个声音的主人自己也充满疑虑。
效果很快显现。全球各地的骚乱报告开始减少，避难所的接收工作变得有序，甚至有人自发组织起来帮助老弱病残。在最危急的时刻，人类展现出了文明最深层的韧性。
但观察者没有停下。
三小时后，月球方向传来耀眼的光芒。那是“断剑”协议启动了——从“方舟之心”射出的能量束切开黑暗，在地球轨道上编织成一张毁灭之网。数以千计的观察者探测器在这张网中化为灰烬，那些深入大气层的纳米颗粒也被高能粒子蒸发。
代价是十七颗人类卫星被误伤，其中三颗是关键的通讯中继站。全球网络出现短暂中断，指挥体系确实出现了陈锋警告的“部分瘫痪”。但相比观察者可能造成的地质灾难，这个代价被认为是值得的。
然而观察者的反击来得更快。
在探测器被清除后的第四十七分钟，悬停在L1点的舰队再次动作。这次不是攻击地球，而是攻击月球。
十一艘舰船同时发射了那种时空扭曲武器，目标直指“方舟之心”。月球基地的护盾勉强挡住了第一波，但第二波接踵而至。从地球上看，月面突然出现了一片扭曲的区域，就像月球表面变成了流动的水银。
“月球指挥部报告严重受损！”通讯官的声音带着恐慌，“广寒宫生态穹顶出现破裂，正在紧急隔离。‘方舟之心’能量输出下降百分之四十！”
雷将军盯着屏幕，看到月球基地的求救信号在不断闪烁。他知道陈锋和叶薇在那里，知道萨米尔和艾莉丝也在那里，知道那里有上万名最优秀的人类精英。
而他能做的有限。地球的防御系统主要针对保护地球本身，对月球的支援能力很弱。轨道炮需要重新装填，戴森护盾无法延伸到月球轨道，唯一能做的就是……
“命令所有在轨作战单位，向观察者舰队发起佯攻。”雷将军下令，“分散它们的注意力，给月球争取修复时间。”
“可是将军，那样我们的轨道力量会完全暴露！”
“执行命令！”
十几艘人类战舰——大多是巡逻艇和小型驱逐舰——从地球轨道起飞，扑向L1点。这是自杀式的冲锋，他们的武器甚至无法击穿观察者的防御场。但他们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干扰。
果然，观察者舰队分出了一部分注意力对付这些“苍蝇”。三艘舰船转向，开始清理人类的小型舰队。战斗是残酷而一边倒的，人类战舰一艘接一艘被摧毁，化作夜空中短暂的闪光。
但就是这宝贵的十几分钟，让月球基地完成了紧急修复。生态穹顶的裂口被封住，“方舟之心”的能量输出稳定在百分之三十五。
当最后一艘人类战舰的信号消失时，雷将军默默敬了个礼。那些舰员的名字他大多不知道，但他们用生命为同胞争取了时间。
“将军，您的换岗时间到了。”张远小心翼翼地说，“接班的王将军已经到达。”
雷将军看了看时间。确实，他已经超时四个小时了。按照规定，指挥官连续值班不能超过二十四小时，否则决策能力会下降。但他不想离开，他觉得如果自己离开这个位置，某种责任就放下了，而他不允许自己放下。
“再给我……”他话没说完，突然感到一阵剧烈的眩晕。
世界在他眼前旋转，指挥中心的灯光变得模糊。他听到张远的惊呼，感觉到有人扶住他，然后意识开始沉入黑暗。
昏迷前最后一刻，雷将军看到战术地图上那些红色光点。它们还在那里，还在盘旋，还在等待。
而地球，这个蓝色的小点，依然在星海中孤独地旋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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