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馆里的二胡声停了，珠帘后的拉琴人正麻利地收拾家伙什，准备下去歇息。
桌上壶里的茶续到第三泡，汤色已经淡得发浅，原本醇厚的茶香也散得差不多了。
周末端起茶杯，细小茶梗在杯底沉淀，他指尖在温热的杯壁上轻轻敲了两下，节奏缓慢。此时窗外的光线又偏斜了几分，把木格窗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恰好斜照在江枫那件扎眼的玫红色唐装上，在衣料上投下交错的纹路。
“差不多了。”周末放下茶杯，陶瓷杯底碰着木桌，发出清脆的“嗒”声。
江枫正捏着最后一块桂花糕往嘴里送，闻言动作顿了顿，眨着亮晶晶的眼睛：“这就走了？不再坐会儿？咱们还没聊够呢！”
“聊够了。”周末站起身，宽松的卫衣下摆随着动作微微掀起一角，露出一小截精瘦的腰线，又很快落回去。
“再聊下去，你怕是要把幼儿园尿裤子的事都翻出来说一遍。”
“那不是更精彩？我又不介意。”江枫笑嘻嘻地把剩下的半块桂花糕塞进嘴里，腮帮子鼓着，含糊不清地说：
“再说了，哥才没幼儿园尿裤子呢！这谣言你从哪儿听的？是不是偷偷调查过我？哎哟，同桌，你对我这么上心啊？”
周末懒得跟他掰扯，抬手招来服务员结账。
江枫赶紧咽下糕点，手忙脚乱地去掏钱包：“我来我来！说好了我请客！”
“不用。”周末已经调出付款码扫了码，手机屏幕亮起‘支付成功’的界面，上面的金额不算便宜，尤其是江枫后来追加的那壶贵价茶。“这次我来吧。”
“别啊！说好我谢你的！”江枫垮下脸，像只泄了气的皮球，“下次你请回来，这样咱们就又有理由见面了。”
“下次吧。”周末把手机揣回兜里，“等你游戏真赚了钱，再请顿好的。”
江枫眼睛瞬间亮了，立马点头：“真的？说定了啊！下次必须我请！我要请你吃最贵的！不用替我省钱！”
他边说边跟着站起来，动作太急，椅子腿在地板上刮出“吱呀”一声刺耳的声响。邻桌的老太太被吓了一跳，手里的瓜子都洒了几颗。江枫赶紧双手合十，冲老太太连连做抱歉的手势，脸上堆起人畜无害的笑。
老太太摆摆手，又意味深长地看了他和周末一眼，低下头继续嗑瓜子，嘴角还挂着那抹心满意足的了然笑意。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茶馆。
下午五点的阳光已经变得柔和，裹着一层金黄的暖意。
文化街上的人多了起来，有穿着汉服摆姿势拍照的年轻女孩，有拎着鸟笼慢悠悠遛弯的老人，空气里飘着糖炒栗子和烤红薯的甜香，混着市井的烟火气。
江枫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卷发在阳光下发着暖棕色的光，那枚铜钱坠子也跟着晃荡。他深吸一口气，脸上露出满足的表情：
“啊——活过来了！还是外面空气好，茶室里香得我头晕。”
周末走在他身侧半步远的位置，双手插在卫衣口袋里。
那个看不见的“朋友”此刻似乎收敛了许多，只是安静地潜伏在影子里，气息淡得像一阵随时会散去的晨雾，只有贴近脚踝的地方，还残留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微凉。
“接下来去哪儿？”江枫转过头问，眼睛亮晶晶的。
“要不要去我家工作室看看？就在附近，走路十分钟。虽然乱了点，但绝对有生活气息！你可以实地考察一下未来工作环境！”
“不去了，下次再登门拜访。”周末直接拒绝。他记得江枫刚在茶馆提过，工作室就是他家，在创客园区的一间大loft里。
“这么早回家干嘛？”江枫往前凑了凑，压低声音，语气里带着明显的怂恿：
“才五点！夜生活还没开始呢！我知道这附近有家特别地道的蓉城火锅，老板娘自己炒的底料，香得能让人把舌头吞下去。咱们去吃一顿？我请客！”
“刚喝完茶。撑。”周末瞥了他一眼，语气平淡，“吃不下。”
“那……看电影？”江枫不死心，继续抛出提议，“最近有部恐怖片上映，评分特高，据说能把人吓出心脏病。咱们去看，你要是害怕，哥的肩膀借你靠！”
“不看。”周末脚步没停，“怕做噩梦。”
“你这人怎么这么没劲啊！”江枫夸张地叹了口气，快走两步拦在周末面前，张开双臂，玫红色的唐装在夕阳下像一团燃烧的火。
“那你说，你想干嘛？只要你说，哥陪你！”
周末停下来，看着眼前这张写满“快选我快选我”的脸，沉默了两秒，缓缓开口：“我想回家，喂猫，吃饭，睡觉。”
“啊？这么早？”江枫立刻垮下脸，活像个没讨到糖的孩子，“这才几点啊，夜生活还没开始呢！周末你不至于这么养生吧？这才重逢第一天，就要抛下我独守空房？”
——睡觉也不是不可以一起嘛。这句话他没敢说出口，只在心里嘀咕了一句。
“我姐夫晚上炖了汤。”周末面不改色地搬出家庭聚餐这个万能理由，“而且发财还在家等我喂罐头。”
“发财？哦对，你那只橘猫。”江枫想起之前聊天时提过，眼睛又亮了起来。
“要不我送你回去？顺便拜访一下姐姐姐夫，还有看看发财！我超喜欢猫的，以前还想过在工作室养一只，又怕自己忙起来顾不上，委屈了小家伙……”
他说着说着，声音渐渐低了下去，目光不自觉地落在周末白色连帽衫的大领口上——
风一吹，领口微微晃动，露出的锁骨处肌肤泛着蜜色的光泽。一根红绳系着的水晶骰子从衣领下晃了出来，在斜阳下折射出细碎的光。
“下次吧。今天太突然了，不方便。”周末迈步走下一个街道台阶，伊蒙市是环山区域，市中心这种上上下下的坡路本就多，行人走路需要不停的爬台阶。
江枫张了张嘴，似乎还想再争取，但最终只是叹了口气，长腿一迈，两三步就跨过台阶，赶到了周末前方。
“行吧，听你的。反正……来日方长。”
他转过身，边往后退边说，小辫子上的铜钱在空中划出一道晃眼的弧线：“那我走啦？真不用我送？”
“不用，我开车来的。”
“哦。”江枫摸了摸鼻子，忽然又往前凑近一步，压低了声音：“对了，同桌……”
“嗯？”
“你要是哪天改变主意了，想换个环境写写代码、打打游戏，顺便……”他拖长了音，眼里闪着促狭的光。“跟我一起研究研究那些‘特别’的故事，随时联系我。工作室大门永远为你敞开，床位……呃，工位也永远给你留着。”
周末无语地瞥了一眼故意说错话的某人，提醒道：“你小心点，倒退下坡很危险。”
话音刚落，江枫忽然发出一声惊慌的“哎哟！”，身体猛地前仰后合，像是脚滑踩空，要直直地踉跄扑倒。
又来？周末心里瞬间闪过这个念头——演得也太夸张了。
高中时这小子就用过类似的拙劣借口，要么是“笔掉你脚边了”趁机凑近，要么是“有蚊子”抬手蹭过他的肩膀。这么多年过去，套路都不带升级的，还是这么直白又狗血。
“小心！”吐槽归吐槽，他也不能看着江枫真摔下去。这台阶又长又陡，真滚下去可不轻。
手已经先于思考伸了出去。指尖穿过午后温热的空气，精准地攥住了江枫唐装的前襟——
入手是丝滑的绸缎触感，能摸到唐装前襟精致的刺绣纹路，还带着对方身上的体温。他用力往回一拽，硬生生将已经倾斜了大半重心的人拉了回来。
江枫踉跄着扑进周末怀里，结结实实地撞了个满怀，额头“咚”地一声磕在了对方锁骨上。
“嘶……”江枫倒吸一口凉气，手臂却迅速而自然地环过周末的肩膀和后背，形成一个短暂却用力的拥抱。
周末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对方唐装面料上精致的刺绣纹路，以及怀里响起的得逞笑意。
“哇，同桌，你反应好快！我就知道你不会见死不救！”
“……”周末身体僵了一瞬，很是无语。还真是这招？假装摔倒求拥抱？没长大吗你，江枫！
他松开攥着衣襟的手，不轻不重地在江枫后背拍了一下，示意他松开。随后把人推开半步，直截了当问：“装的？”
“哪能啊！”江枫嘿嘿笑着站直身体，他捂住额头揉了揉，抬眼时眼里却闪着狡黠的光，脸上半点心虚都没有。
“真滑了一下！这台阶肯定跟我有仇！绝对是看我长得太帅，嫉妒了！”
“怎么样，周末？刚才是不是在心里吐槽我？”他促狭地模仿着想象中的语气，捏着嗓子说：“‘又是老套路崴脚，恶俗！狗血！没长进！。’
‘这么多年了还是这一招。’
‘狗血剧都不爱用过气桥段了。’——是不是？”
周末：“……”
被完全猜中了。
“我就知道！”江枫看着他瞬间变得微妙的表情，笑得更开心了，露出一口白牙：“被我说中了吧。但你看——”
他退后半步，张开手臂展示自己的胜利成果：
“狗血归狗血，有用啊！效果拔群！不然我哪能真抱到你这属蚌壳的同桌？怪不得那些编剧爱用，人民群众喜闻乐见，实践出真知嘛！哈哈！”
他笑得肩膀直抖，得意洋洋的模样像只偷到糖的猴子。
周末看着他这副模样，那点无语渐渐化开，变成一丝又好气又好笑的无奈。他轻轻摇了摇头，最终只吐出两个字：“幼稚。”
“有用就行！”江枫毫不在意，志得意满地整了整自己的唐装衣领。他边整理边偷偷活动了一下刚才踩空的那只脚——
脚踝处传来一丝细微的酸麻感，像是被什么冰冷的东西极快地勾了一下。
奇怪，明明穿的是平底鞋，怎么会有这种感觉……
周末没接话，只是目光沉静地落在他脸上，褐色的瞳孔在夕阳下像两颗通透的蜜糖，看不出情绪。
江枫被他看得有点发毛，干咳一声转移话题：“那个……真不用我送？你车停哪儿了？我陪你走过去呗，就当……溜达消食！”
“不用。”周末转身继续往下走，“你回吧。”
“行吧行……”江枫跟在他身后半步，嘴里应着，目光却不自觉地瞟向周末脚边的地面。
夕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斜斜铺在石板路上。周末的影子轮廓清晰，而在他影子边缘，似乎有一小块区域的阴影颜色格外深，正随着步伐微微蠕动，像个活物。
江枫眨了眨眼，再定睛看时，又一切正常了。是眼花了？
他甩了甩头，快走两步跟上周末并肩：“对了同桌，差点忘了正事！”
他从唐装内袋里摸出一个金属U盘，塞进周末手里。指尖相触的瞬间，他感觉到周末的手掌干燥而稳定，皮肤温度比自己略低一些。
“《Echos Script》第三章的测试版，还有一些我攒的设定集和素材。”江枫说这话时，语气难得正经，“我觉得……你会对里面的一些故事感兴趣。”
周末握着U盘，金属外壳在掌心留下微凉的触感。他抬眼看江枫：“为什么给我？”
“因为你特别啊。”江枫笑起来，露出一口白牙，话里真假难辨，“而且你救过我代码的狗命，这算谢礼。玩完了记得给我反馈，毒舌点也没关系，我就喜欢你骂我的样子——”
话没说完，他脚下又是一个趔趄，这次是真的没站稳，整个人往旁边歪去，手胡乱在空中抓了一把，正好揪住了周末卫衣的袖子。
“我靠！”江枫站稳后，低头盯着自己完好无损的鞋面，眉头皱了起来，“这路今天怎么回事？专跟我过不去？”
周末抽回袖子，轻轻整理了一下被扯皱的衣料。他垂下眼，目光飞快地扫过江枫脚边的石板路缝隙——那里，一缕极淡的阴影正悄然缩回黑暗处，像个恶作剧得逞后躲起来的调皮鬼。
“可能你该换双鞋。”周末跺了跺自己的运动鞋底，警告影子老实点，他故意调侃江枫。“别穿内增高，脚下没根。”
“啊？我哪穿内增高了！一八八纯纯净身高，不打半点水分！”江枫立刻抗议，狐疑地抬头看他，总觉得他在故意转移话题。但他张了张嘴，最终只是叹了口气：
“算了算了，不跟路一般见识。那你开车小心啊，到了给我发个消息。”
“嗯。”
“保持联系！”江枫退后两步，用力挥了挥手，小辫子上的铜钱叮当作响，“我会天天骚扰你的！”
“好了好了，不闹了。真走了，下次再约！记得看消息！”说完，他转身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玫红色的背影在夕阳下拉出长长的影子，那枚铜钱坠子在光影中晃啊晃，渐渐消失在街角。
周末站在原地，看着那团红色消失在街角，才收回视线。他摊开手掌，那枚银色U盘静静躺在掌心，在暮色中泛着冷硬的光泽。身侧那股微凉的气息悄然贴近，像无声的潮水，温柔地包裹住他。一只无形的手轻轻覆上他握着U盘的手背，指尖在他手背的骨节上缓慢摩挲。
他将U盘收进衣兜里，金属边缘硌着掌心。不知是对身侧的影子，还是对自己，轻声说了一句“走了，回家。”
转身向着停车场的前行，路上手机震动了一下。是江枫发来的消息：
「Echo：对了，U盘里有个文件夹叫“拾遗录”，密码是你生日。我叔的田野笔记，挺有意思的，你应该会喜欢。」
「Echo：还有，今天真的超——开心！[转圈圈.gif]」
周末脚步顿了顿，指尖在屏幕上悬停片刻，回了两个字：「已阅。」
几乎是秒回：
「Echo：这么冷淡！伤心了！[猫猫大哭.gif]」
「Echo：不过算了，谁让我喜欢你呢。路上小心，回头聊！」
周末颈后倏然濡湿，像一个突如其来的轻吻，带着熟悉的微凉。他耳尖微不可察地发烫，没再回复，迅速按熄了屏幕。
停车场里光线昏暗，他的车停在角落的阴影里。
解锁，拉开车门坐进去，车厢内还残留着淡淡的猫毛味——是发财的味道。
引擎启动，周末系安全带时，感觉到副驾驶的座椅微微下陷。那团熟悉的阴影从车窗缝隙里流进来，安静地陪坐在他身侧，像从未离开过。
城市的灯火次第亮起，在渐浓的夜色中连成一片流动的光河。
驶出停车场车子，很平凡的汇入了晚高峰的车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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