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含波进得门来,优雅地落于客座,斜昵了二人一眼,状似无意道:“二位可知此处主家?”二人看到叶含波落座,急忙起身行礼,其中一人道:“叶姑娘,在下弟兄二人正是得知此处乃漕帮产业,为表诚意,才约至此处。”
听闻此言,叶含波坐正,目不斜视地盯着说话之人,“那二位如何找上本姑娘的?这合作杀人的事儿,可是触犯大宋律历的,漕帮上下均是守法本分之人,看在二位远道而来,本姑娘不予计较,快些离开吧。”
那为首之人狡黠一笑:“叶姑娘,咱们明人面前不说暗话,姑娘在泉州所为,哪一桩哪一件是循德遵法之事?今日又在这装什么清高?”
叶含波脸上那点惯常的、带着疏离的浅笑,在对方话音落下的瞬间,便如潮水退去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依旧坐着,脊背挺得笔直,方才那点“无意”的姿态收敛得干干净净,周身散发出一种沉静的、近乎凛冽的气息。她并未立刻接话,只是抬起眼,定定地看向那说话之人,目光深得像要将人吸进去。
雅间里一时静极,只有窗外运河上隐约传来的摇橹声和远处市井的模糊喧闹。桌上新沏的龙井茶,水汽袅袅,在她与他之间升腾,模糊了彼此些许表情,却让那目光的对峙更显清晰。
“哦?”半晌,叶含波才轻轻吐出一个字,尾音微微上扬,带着点冰碴似的玩味,“我在泉州所为?这位……如何称呼?”
那人见她非但未露慌乱,反而气定神闲问起姓名,眼中狡黠之色更浓,却也多了两分不易察觉的谨慎,抱拳道:“鄙姓陈,单名一个‘骧’字,这是我兄弟,陈骏。泉州陈氏,做些海上的小买卖,叶大小姐或许……有所耳闻?”
叶含波指尖在光洁的桌面上极轻地叩了一下,发出“嗒”的一声轻响。“泉州陈氏……”她慢慢重复,似乎在记忆中搜寻,“做的是香料,还是……私盐、铁器?”
陈骧脸色微微一变,随即笑道:“大小姐果然消息灵通。不过今日,咱们不谈买卖,只谈……合作。”
“谈合作,总要有些凭据。”叶含波身体微微前倾,双手交叠置于桌上,那是一个看似倾听,实则压迫的姿态,“空口白牙,就说我在泉州犯了王法。陈先生,临安府不是海上,风浪再大,也掀不翻有根基的船。你既知我叶含波,便该知道,无凭无据的浑话,在我这儿,是要拔舌头的。”
她语气依旧平稳,甚至称得上温和,但“拔舌头”三个字,却让旁边的陈骏下意识地抿紧了嘴唇。
陈骧眼底光芒闪烁,知道眼前这女子绝非易与之辈,那份漕帮大小姐的骄矜并非伪装,而是浸在骨子里的底气。
他收敛了笑容,压低声音,从怀中取出一物,并非信笺,而是一枚小巧的、被摩挲得有些发亮的乌木令牌,轻轻推到叶含波面前。
令牌样式古朴,边缘已有些包浆,正面刻着一个小小的、奇特的船锚纹样,背面则是一行细若蚊足的番邦文字。
叶含波的瞳孔,在见到那令牌的刹那,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她认得那纹样,更认得那文字——那是半年前,泉州港外,那艘鬼魅般的“黑鲛船”上,与之一同沉入海底的标记。船上的人,和船上的货,本就不该存于世间。
她抬起眼,看向陈骧。
陈骧迎着她的目光,缓缓道:“那晚风雨很大,‘黑鲛’走得不安宁。但总有些东西,沉得再深,也会浮上来,比如这令牌,又比如……船上某个侥幸抓住块船板,漂了三天三夜才被路过的渔舟捞起的活口。他说,看见一个穿碧色衣裳的女子,在船沉前,从舱里取了样东西走。”
叶含波的神色终于有了变化,不是惊慌,而是一种极致的冷静,仿佛寒潭瞬间封冻。她伸出两根手指,拈起那枚乌木令牌,指腹感受着上面冰凉的、仿佛带着海水咸腥气的纹路。
“所以,”她开口,声音比刚才更轻,却也更沉,“你们不是来谈杀人的合作。你们是来……敲诈,还是复仇?”
陈骧摇头,笑容里多了丝狠厉:“大小姐误会了。我们兄弟二人,与‘黑鲛’并无太深瓜葛,不过是借他们的船,运了点自己的‘土产’。船沉了,货没了,我们血本无归。至于报仇,那是‘黑鲛’背后东家的事。我们只要货,或者说,要抵偿那批货价值的东西。我们打听到,最后上船、且有可能带走关键之物的人,是叶大小姐你。我们也知道,大小姐最近……似乎有些小麻烦……”
他顿了顿,观察着叶含波的表情,继续道:“我们兄弟在海上久了,别的本事没有,做些‘清理’的活计还算利落。大小姐若能归还从‘黑鲛’上取走之物,或是给出相当的补偿,我们兄弟,或许很乐意帮大小姐‘解决’一些陆上的麻烦,比如……某些对大小姐地位有威胁的人。这叫各取所需,大小姐以为如何?”
窗外,一片云遮住了日头,雅间内的光线陡然暗淡了几分。叶含波指间的乌木令牌,在昏暗中泛着幽暗的光泽。她缓缓将令牌放在桌上,推回陈骧面前。
“本姑娘以为,”她终于开口,每一个字都说得清晰而缓慢,“你们兄弟,是活腻了。”
叶含波将乌木令牌推回的动作很慢,指尖在冰凉的木面上停留了一瞬,仿佛在掂量其背后所代表的危险与承诺。陈骧提到“土产”二字时,眼中一闪而过的精光,以及那奇特的番邦文字,让她心中的拼图又完整了几分。
她的目光重新落回那枚令牌上,脑中飞速掠过泉州港的暗流、海上私贩的传闻,以及“黑鲛”这个名号偶尔在极隐秘渠道中引发的、带着恐惧的噤声。
“黑鲛船能运的‘土产’……”叶含波的声音压得很低,仅容桌边几人听见,却字字如铁锥敲打,“无外乎几样朝廷严禁、利润滔天、足以让人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的东西。”
她微微抬起眼,视线扫过陈氏兄弟看似平静却暗藏紧绷的脸。
“其一,是倭金。东瀛诸岛争斗不休,其金矿产出虽不如我大宋丰饶,但胜在提炼特别,色泽赤红近紫,在海外某些地方被视为异宝,价比黄金数倍。朝廷严控金银出海,私运倭金,是抄家灭族的重罪。”
“其二,是岭南或大理的私铜,乃至初炼的粗铁。铜为铸钱之本,铁乃兵甲之基,历来由官衙严控。但海外诸国,尤其南洋、天竺乃至更西之地,对铜铁渴求甚于丝绸瓷器。将内地严禁流出之铜铁,经泉州私港,借‘黑鲛’这类鬼船运出,利可翻数十倍。”
她停顿片刻,观察着对方细微的神色变化,继续用那种平淡却锐利的语调说下去。
“其三,更为隐秘,也更要命——硫磺、焰硝,乃至初成的火药配方。这些东西,在海外某些战乱之地,或与朝廷对抗的势力眼中,是比真金白银更硬的通货。‘黑鲛’若真沾了这类货……”她轻轻摇头,未尽之言里的寒意,让陈骏的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
“最后,”叶含波身体微微后靠,倚向椅背,神情透出一丝冰冷的了然,“或许还有些‘活物’。比如南洋的奇毒草种、岭南的瘴疠秘药,或是海上番僧炼制的某些‘逍遥散’、‘极乐丹’。这些东西,在见不得光的地方,价比黄金,且更能轻易操控人心,瓦解势力。”
她说完,雅间内再次陷入沉寂,只有她清冷的声音仿佛还在空气中残留。陈骧脸上的狡黠笑容早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看穿底牌后的阴沉与警惕。
叶含波寥寥数语,不仅点破了“黑鲛”可能涉及的勾当,更暗示了她对海上黑产链条的熟悉程度,远超他们预估。
叶含波看着他兄弟二人的反应,心中那点猜测已然坐实。他们口中的“土产”,恐怕不止一样,且桩桩件件,都足以掀起惊涛骇浪。
那晚她从“黑鲛”舱中取走的那个密封铜管,里面若真是与这些违禁之物相关的账册、路线图或是更紧要的凭证……那这麻烦,可比她预想的还要大得多。
“看来,”她缓缓道,目光如淬火的针,刺向陈骧,“你们丢的‘货’,烫手的很。就凭你们兄弟二人,还有这枚不知真假的令牌,就想在我叶含波和整个漕帮面前,玩这出空手套白狼的把戏?”
她话音未落,手已按上腰间——那里看似是束腰的丝绦,实则内藏软剑机簧。身后两名护卫的手,也无声地搭上了刀柄。空气瞬间绷紧如满弓之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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