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都的废墟上，雪下起来了。
不是那种轻柔的雪，是砸在人脸上生疼的雪粒子。风卷着雪沫子，从断壁残垣间呼啸而过，发出鬼哭一样的尖啸。天是铅灰色的，压得很低，像口倒扣的铁锅。
林薇儿站在废墟中央。
她穿着一件素白的棉袄，外面罩着麻布孝衣，头发用一根木簪简单挽着，脸上没有血色，连嘴唇都是白的。但她的眼睛很亮，亮得像两块寒冰，死死盯着脚下的瓦砾。
她已经在这里站了三天。
三天前，天谴降临，皇宫塌了半个，地底洞窟被封死。她哥林枫，被埋在里面，生死不知。
苏婉清和铁山带着人挖了三天，挖开一层又一层碎石，挖断了十几把铁锹，手掌磨得血肉模糊，但还没挖到洞窟。
“薇儿，回去歇歇吧。”苏婉清走过来，声音嘶哑。
她的情况不比林薇儿好多少。三天没合眼，眼窝深陷，嘴唇干裂起皮，衣服上全是灰。平时那个精明干练的商会大小姐，现在像个逃荒的难民。
林薇儿没动。
她的目光落在不远处——那里有一块碎石，碎石下压着一角青布。
那是她哥的衣服。
三天前，林枫穿的就是这件青布衣。
“他会出来的。”林薇儿说，声音很轻，但很坚定，“他说过会回来。”
苏婉清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还是咽了回去。
她转身，继续指挥人挖。
铁山也在挖。这个蛮族汉子光着膀子，身上全是汗和灰的混合物。他用的不是铁锹，是一把不知道从哪找来的石锤，一锤下去，碎石飞溅。
“铁山大哥，换我来吧。”一个暗影商会的护卫说。
“不用！”铁山头也不回，“我能行。”
但他已经到极限了。
手臂上的肌肉在颤抖，虎口裂开的口子深可见骨。但他没停，一锤接一锤，像不知道疼一样。
又挖了两个时辰。
天黑了。
雪越下越大，在地上积了厚厚一层。挖出来的坑很快又被雪填满。
苏婉清让人点起火把。
火光在风雪中摇曳，照着一张张疲惫的脸。
“大小姐，不能再挖了。”一个老管事走过来，低声说，“下面可能已经塌实了，挖开了也……”
“闭嘴。”苏婉清打断他，“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老管事叹了口气，退到一边。
就在这时，林薇儿忽然动了。
她走到坑边，蹲下来，伸手去摸那些碎石。
动作很慢，很轻，像在抚摸什么珍贵的东西。
“薇儿？”苏婉清想拉她。
但林薇儿的手已经按在碎石上了。
然后，奇怪的事情发生了。
那些碎石，开始发光。
不是火把的光，是玉的光——温润的，莹白的，像月光一样的清辉。光从碎石内部透出来，越来越亮，最后照亮了整个坑底。
“这是……”铁山瞪大了眼睛。
苏婉清也愣住了。
他们都知道林薇儿身负寒玉绝脉，但不知道她还有这种能力。
林薇儿自己也不清楚。
她只是感觉到，这些碎石里，有玉的气息。
很微弱，但很熟悉。
像她哥身上那块暖玉的气息，像帝玉碎片的气息，也像……她自己身体里那股寒气的源头。
她的手按在碎石上，闭上眼睛。
意识开始下沉。
穿过碎石，穿过土层，穿过被封死的洞窟入口。
她“看见”了洞窟里的景象。
龙脉还在流淌，金色的灵气河流比之前暗淡了许多，但还在。河流源头，悬浮着一块墨绿色的玉石——完整的混沌帝玉。
帝玉下方，是一个人。
或者说，一尊石像。
那是林枫。
他已经完全石化了，皮肤变成灰白色，纹理清晰得像真正的石头。他盘膝坐着，双手放在膝上，眼睛闭着，表情平静。
他还活着。
林薇儿能感觉到。
虽然心跳停了，呼吸没了，但还有一丝微弱的意识波动，从石像深处传来。
像风中残烛，随时会灭。
“哥……”
林薇儿在心里喊。
石像没反应。
但帝玉动了一下。
墨绿色的玉身微微一颤，表面流动的金色纹路加速了。然后，一缕微弱的气息从帝玉中溢出，顺着林薇儿的意识，传递到她脑海中。
那不是语言，是画面。
是林枫最后时刻的记忆。
画符，启动避劫阵，肉身石化，意识被困……
还有石不转说的那些话。
转世，天谴，守灵人……
最后，画面定格在一句话上：
“薇儿，好好活着。”
林薇儿睁开眼，泪流满面。
“他还活着。”她说，声音在颤抖，“但他出不来了。”
苏婉清和铁山都围过来。
“在哪？我们怎么救他？”铁山急切地问。
林薇儿指着脚下：“在下面，很深。但他不是被埋住了，是……成了阵眼。避劫阵的阵眼。”
她把看到的画面说了一遍。
苏婉清听完，脸色变了。
“肉身石化，意识被困……”她喃喃道，“这是上古禁术‘石心阵’。一旦启动，阵眼与阵法共存亡。除非破阵，否则阵眼永不得出。”
“怎么破阵？”铁山问。
苏婉清沉默了很久，才说：“需要三样东西。第一，与阵眼同源的血脉之力。第二，足够强大的外力冲击。第三……一颗‘玉灵之心’。”
“玉灵之心是什么？”
“传说中，玉灵族圣女的心脏。”苏婉清看向林薇儿，“玉灵族天生与玉亲和，他们的心脏能沟通天地灵玉，是破阵的关键。”
林薇儿愣住了。
她想起刚才碎石发光的情景。
那不是偶然。
她的寒玉绝脉，或许根本不是病，而是……玉灵族血脉的觉醒？
“但我不是玉灵族。”她说，“我哥才是。石老说，我母亲是玉灵族圣女，我哥继承了血脉。”
“不。”苏婉清摇头，“你母亲是圣女，那你和你哥，都应该有血脉。只是表现形式不同——你哥是混沌灵瞳，你是寒玉绝脉。”
她顿了顿：“寒玉绝脉，其实是玉灵之心被封印的表现。玉灵之心太过强大，普通身体承受不住，所以会自我封印，以寒气表现出来。如果我没猜错，你的心脏，就是玉灵之心。”
林薇儿下意识捂住胸口。
她能感觉到，那里有一股寒意，常年不散。但在这寒意深处，似乎……确实有什么东西在跳动。
像玉的脉搏。
“如果我真是玉灵之心，”她看向苏婉清，“那我能救我哥吗？”
“能。”苏婉清说，“但代价很大。”
“什么代价？”
“玉灵之心一旦激活，你会成为所有玉修觊觎的目标。”苏婉清的声音很沉重，“因为玉灵之心，是炼制‘通灵玉’的最佳材料。有了通灵玉，就能与天地灵玉直接沟通，修炼速度提升百倍。到时候，整个翡翠大陆的玉修，都会想挖你的心。”
林薇儿笑了。
笑得很淡，但很坚决。
“那就让他们来。”她说，“只要能救我哥，我不怕。”
苏婉清看着她，看了很久，最终叹了口气：“你真像你哥。”
她转身，对老管事说：“传令下去，调集商会所有高手，封锁这片区域。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靠近。”
“是。”
老管事匆匆离去。
苏婉清又看向铁山：“铁山大哥，麻烦你回一趟部落，把你们部落的祖灵斧带来。破阵需要外力冲击，那把斧头应该够。”
“我这就去！”铁山二话不说，转身就走。
“等等。”苏婉清叫住他，“路上小心。我父亲那边……可能已经得到消息了。”
铁山一愣：“你爹他……”
“他想要混沌本源气，但林枫成了阵眼，帝玉取不出来。”苏婉清冷笑，“以他的性子，不会善罢甘休的。我猜，他现在已经在路上了。”
铁山握紧拳头：“他敢来，我一斧劈了他！”
“别冲动。”苏婉清说，“先救林枫要紧。”
铁山点头，大步离开。
风雪中，只剩下苏婉清和林薇儿。
“我们什么时候开始？”林薇儿问。
“等铁山回来。”苏婉清说，“大概需要三天。这三天，你得做好准备。”
“什么准备？”
“激活玉灵之心的准备。”苏婉清看着她，“那会很痛，比寒症发作痛一百倍。而且一旦激活，就再也回不去了。”
林薇儿没说话。
她只是走到坑边，看着脚下的碎石。
三天就三天。
她能等。
也能忍。
当天晚上，林薇儿回到商会安排的住处。
是个小院子，很安静。房间里烧着炭火，很暖和，但她还是觉得冷。
不是身体的冷，是心里的冷。
她躺在床上，睁着眼看屋顶。
想起很多事。
想起在石叶城，冬天特别冷，她寒症发作，蜷缩在床上发抖。她哥就把所有衣服都盖在她身上，自己穿着单衣，抱着她，说：“薇儿不怕，哥在。”
想起在王都，她病情加重，她哥整夜整夜不睡，守在床边，一遍遍给她喂药。
想起断天崖一战前，她哥摸她的头，说：“等哥回来，你的病就好了。”
现在，她哥回不来了。
但她可以去救他。
想到这，林薇儿坐起身。
她盘膝坐好，闭上眼睛。
既然要激活玉灵之心，那就从现在开始准备。
她感受着胸口那股寒意。
很冷，像一块冰，冻在那里十八年。
她试着去“看”它。
不是用眼睛，是用心。
意识沉入体内，穿过经脉，穿过血肉，来到心脏位置。
那里，确实有一颗心脏在跳动。
但和普通人的心脏不同。
那颗心脏是半透明的，像玉雕成的。每跳动一次，就会散发出一圈淡淡的寒气。寒气顺着血管流向全身，这就是她寒玉绝脉的根源。
而在心脏最深处，有一个光点。
很小，很微弱，像萤火虫。
那是被封印的玉灵之心。
林薇儿试着去触碰那个光点。
手指碰到光点的瞬间，一股剧痛从心脏炸开，瞬间传遍全身。
她闷哼一声，差点昏过去。
那痛，像有无数根针在扎心脏，像有冰锥在凿骨头。
但她没停。
她咬着牙，继续触碰。
一次，两次，三次……
每碰一次，痛就加剧一分。到第十次时，她已经痛得浑身颤抖，冷汗湿透了衣服。
但她能感觉到，那个光点在变亮。
虽然很慢，但确实在变亮。
她继续。
意识在剧痛中渐渐模糊。
恍惚间，她好像回到了小时候。
那时候她才三岁，刚记事。母亲还活着，抱着她，哼着歌。歌的调子很奇怪，不是王都流行的曲子，更像……某种古老的咒语。
“玉兮玉兮，天地之精。心兮心兮，万物之灵……”
母亲的声音很温柔。
“薇儿，记住这首歌。”母亲说，“等你长大了，如果遇到过不去的坎，就唱这首歌。”
她当时不懂，只是点头。
现在，她懂了。
她开始唱。
不是用嘴唱，是用心唱。
那古老的咒语，从记忆深处浮现，一个字一个字，在心间回荡。
“玉兮玉兮，天地之精。心兮心兮，万物之灵……”
每唱一句，心脏深处的光点就亮一分。
剧痛也在加剧。
但她没停。
一直唱，一直唱。
唱到最后一句时，那个光点，终于完全亮了起来。
像一颗小太阳，在心脏深处燃烧。
然后，光炸开了。
不是爆炸，是释放。
温暖的光从心脏涌出，瞬间流遍全身。那股纠缠了她十八年的寒意，在这光芒中冰雪消融。
取而代之的，是温暖。
前所未有的温暖。
像春天的阳光照在身上，像泡在温泉水里。
林薇儿睁开眼。
她低头看自己的手。
皮肤还是白的，但不是那种病态的苍白，是玉一样的莹白。手指纤细，指甲透着淡淡的粉色。
她摸了摸脸。
脸上的寒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温润的感觉。
她站起身，走到镜子前。
镜子里的人，还是她，但又不太像她。
眼睛更亮了，像两颗黑玉。皮肤更细腻了，像上好的羊脂白玉。最重要的是气质——之前那种病弱的感觉完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圣洁。
像庙里的玉观音。
这就是玉灵之心吗？
林薇儿感受着体内的变化。
心脏还在跳动，但跳动的频率变了。每跳一下，都有一股温暖的力量涌出，滋养全身。
她能感觉到，自己和玉之间的联系。
房间里摆着几块玉——一块暖玉，一块青玉，一块墨玉。她能清楚地“听”到它们在“说话”。
不是真的说话，是散发出的气息在交流。
暖玉说：“暖和，舒服。”
青玉说：“清凉，安静。”
墨玉说：“厚重，沉稳。”
她能听懂。
这是玉灵族的天赋——玉语。
除了这个，她还能感觉到，自己的修为在暴涨。
不是玉修那种灵力增长，是另一种力量——与天地灵玉共鸣的力量。
她现在，应该算是……玉灵？
林薇儿不知道。
她只知道，自己有能力救哥哥了。
这时，房门被推开。
苏婉清走进来，看到她的样子，愣了一下。
“你……激活了？”
林薇儿点头。
苏婉清沉默了一会儿，说：“比我想象的快。”
“我想早点救哥哥。”
“我理解。”苏婉清走过来，握住她的手，“但你要知道，从今以后，你就是所有玉修眼中的至宝。就算救出林枫，你们也不可能像以前那样平静生活了。”
“我知道。”林薇儿说，“但只要哥哥在，我不怕。”
苏婉清看着她，最终笑了笑。
“你真像你哥。”
她松开手，从怀里取出一个小盒子。
“这是什么？”
“封印符。”苏婉清打开盒子，里面是一张薄如蝉翼的玉片，上面刻着复杂的符文，“能暂时封印你玉灵之心的气息。否则等你出去，整个王都的玉修都会感应到。”
林薇儿接过玉片，贴在胸口。
玉片融入皮肤，消失不见。
那股温暖的力量被压制了，她又变回了普通的样子。
但只是表面。
“能维持多久？”她问。
“三天。”苏婉清说，“够我们救林枫了。”
“铁山大哥什么时候回来？”
“明天。”苏婉清看向窗外，“雪停了。”
确实停了。
夜空中，云层散开，露出几颗星星。
星光洒在雪地上，一片银白。
“好好休息。”苏婉清说，“明天，就要开始了。”
她转身离开。
林薇儿重新躺回床上，但睡不着。
她看着窗外的星星，想起哥哥说过的话：
“等哥有钱了，带你去最高的山上，离星星近点。”
现在，她不要看星星了。
她只要哥哥回来。
她闭上眼睛，在心里默默祈祷：
“哥，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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