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起恒成了最忙碌也最令人畏惧的人。
他坐镇户部衙门,如同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眼中布满了血丝。
一道道加盖了总督粮饷大印的公文雪片般飞出:派员清点官仓、义仓,无论存粮多寡,一律登记造册,听候调用;
向尚有存粮的大户“劝借”,言辞从客气到严厉,最后近乎最后通牒;
甚至开始动用部分军力,“护送”征调来的粮队,并“协助”一些推诿不力的地方官“履行职责”。
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这是在榨取广西最后一点元气,得罪无数官绅,但他更知道,没有粮食,堵胤锡的防线、秦良玉的桂林、乃至皇帝的所有谋划,都将是无根之木。
他几乎不眠不休,计算着每一石粮食的来路与去向,与时间、与地方阻力、与潜在的混乱进行着无声的搏斗。
而在严起恒的不遗余力筹措粮饷之外,一股更加隐秘、也更加冷酷的力量,开始悄然运作。
深夜,靖王王府圜殿。烛火只点亮了角落,将人影拉得忽长忽短。
锦衣卫指挥使赵城无声地出现在朱由榔面前。
他是朱由榔穿越后,花了大力气清洗、整顿锦衣卫后,提拔起来的亲信,行事狠辣,却绝对忠诚于皇帝本人。
“赵城,”
朱由榔的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没有多余的寒暄。
“严尚书正在为前线筹措粮饷,此乃国脉所系。然,总有些人不识大体,只顾私利,或阳奉阴违,或囤积居奇,甚至暗中阻挠。”
赵城垂首:
“陛下,臣明白。此类蠹虫,历朝皆有,于今尤烈。”
“光靠严卿的公文与‘劝借’,太慢,也太软。”
朱由榔眼中闪过一丝寒光,“非常之时,当用非常手段。朕要你动起来。”
赵城身躯微不可察地一挺:“请陛下明示。”
“盯紧那些有存粮、有财力,却对朝廷征调推三阻四,甚至散布谣言、动摇人心的士绅豪强,尤其是与地方官吏勾连颇深之辈。”
朱由榔语速平缓,却字字千钧。
“搜集他们的罪证——通敌、资敌的线索最好;若没有,贪墨、枉法、侵吞民田、私设刑狱…甚至家中僭越违制之物,亦可。务必详实,人证、物证、口供,一样都不能少,要经得起…事后查验。”
他强调“事后查验”几个字,目光紧盯着赵城。
赵城立刻领会,这种事他从接任锦衣卫指挥使以来没少做过。
按此前都是查有实证,罪证确凿。
但今日听皇帝的意思,似乎有些变通。
“一旦证据确凿,不必再经由有司冗长程序。以锦衣卫之名,直接拿人!查封其家产,尤其是粮仓、银库!
粮食即刻充作军需,浮财用以购粮。动作要快,要狠,要形成震慑!让其他人看看,国难当头,只顾身家、不顾社稷者,是何下场!”
他顿了顿,声音更冷:
“但记住,朕要的是‘罪有应得’的蠹虫伏法,不是锦衣卫滥权枉法、制造冤狱的口实!
证据必须坐实!若让朕知道你为了‘成果’而罗织罪名,陷害忠良,或是手段粗糙留下把柄,引发地方动荡…赵城,你知道后果。”
赵城单膝跪地,抱拳道:
“臣谨遵圣谕!必以雷霆手段,扫除奸佞,筹措军资,且事事依法,不留后患!绝不负陛下信重!”
“去吧。用你的人,用你的法子。朕只要结果——粮食,和清净。”
朱由榔挥了挥手。
赵城再次行礼,身形如同鬼魅般悄然后退,融入圜殿外的黑暗之中。
朱由榔独自坐在殿内,目前他已经用了所有能够想到的办法。
接下来就看局面如何发展。
时间进入十一月初。
永州以北三十里,清军前锋大营。
低垂的铅云仿佛触手可及,压在一片新近扎起的、连绵如黑色巨兽般的营盘之上。
与孔有德部略显杂乱、围城日久的营垒不同,这片新立的大营规整森严,鹿角壕沟分明,各色旌旗在寒风中猎猎作响。
尤以镶白旗旗帜最为醒目。
空气中弥漫着肃杀之气,混杂着马匹的腥臊味道,以及一种沉默而厚重的压迫感。
中军大帐外,甲士环列,铁盔下的眼神漠然冰冷,如同雕塑。
大帐之内。
豫亲王多铎端坐于上首大椅之上,并未着全副甲胄,只一身暗色织锦箭衣,外罩玄狐皮裘。
但久居人上的威仪与沙场淬炼出的锋锐之气,却让他比帐内任何顶盔贯甲的将领都更令人不敢逼视。
他面容冷峻,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佩刀的刀柄,目光平静地落在下首躬身禀报的孔有德身上。
孔有德一身甲胄染尘,面带疲惫与恭谨,详细汇报着数月来的战况:
“…自围城以来,末将督率各部,日夜攻打,永州伪将焦琏,抵抗异常顽强。
伪明凭坚城固守,火器、擂石、滚木齐备,兼之城内粮草似乎尚足,士气未溃。末将麾下儿郎虽奋勇,然永州城垣坚固,急切难下,至今大小数十战,毙伤贼众当不下万余,然我军亦颇有折损。”
他略一停顿,抬眼觑了一下多铎脸色,见无甚变化,继续道:
“贼军李过部,约万五千人,一直在永州西北、西南山林间出没游击,袭扰粮道,刺杀斥候,甚为可恶。
末将曾分兵清剿,然其依托山势,聚散无常,难觅其主力决战。月前,此股贼军活动似有减少迹象,恐是力疲或另有所图。”
“至于永州城内虚实。”
孔有德语气转为谨慎,“因贼军封锁甚严,我方细作斥候近来无法潜入,确凿消息不多。然末将综合多方迹象判断——”
他略作停顿,整理思绪:
“其一,观其城头炊烟日夜不绝,且近月来未见明显减少,守军分粮时亦未见大规模骚乱,由此推断,其粮草储备…应未至告罄绝境,至少尚能支撑一段时日。”
“其二,经数月激战,贼军中之原经制营兵、焦琏嫡系老卒,损耗必巨。
如今城头守御,虽旗帜未减,但观其动作、听其号令,生疏慌乱者增多,显是补充了大量新募青壮。其整体战力,必不如围城之初。”
“其三,焦琏本人。”
孔有德语气肯定,“仍时常现身各门督战,身影辨识无误。此獠悍勇,亲冒矢石,确是贼军士气所系之支柱。然其频繁登城,亦可见贼军中能独当一面之将才匮乏,需其事事躬亲。”
“其四,伪朝动向。桂林伪帝朱由榔,虽屡有嘉奖永州之旨意传出,然迄今为止,未见有任何成建制之大队援兵,能突破我军外围封锁,接近永州。可见伪朝在广西,兵力已捉襟见肘,或…已放弃强行解围之念。”
汇报完毕,孔有德躬身垂首:
“末将无能,迁延时日,未能速克永州,劳王爷亲临,请王爷治罪!”
多铎并未立刻说话,只是微微眯起眼睛,目光似乎穿透了帐壁,投向了南方那座仍在抵抗的城池。
帐内只有炭火的噼啪声和孔有德略显粗重的呼吸声。
片刻,多铎才缓缓开口:
“焦琏…是个人物。能以孤城抗你数月,不简单。”
这评价听不出喜怒,却让孔有德心头一紧。
“李过部…疥癣之疾,然骚扰粮道,确是可恼。”
多铎的手指在刀柄上轻轻敲击,“其近期活动减少…未必是力疲。恐是闻本王大军将至,有所收缩,或是…伪朝廷有了新的方略。”
他看向孔有德:
“你围城数月,可曾探明永州城防最弱之处?城墙可有因炮火轰击或雨水浸泡而酥松崩塌之段?守军轮替规律、粮草囤积之所、水源通道,可都摸清了?”
孔有德连忙道:
“回王爷,末将日夜查探,永州城墙以西门及北门瓮城一带,破损最为严重,经奴才部红夷炮多次轰击,虽未坍塌,但墙体已有裂痕,修补仓促。
守军轮替…大致是昼夜两班,然焦琏用兵诡谲,时有变动。粮仓据信在城东,重兵把守。水源主要依赖城内数口深井及漓江支流引入之水渠,末将曾试图断其水源,然其防护甚严…”
多铎静静听着,不时微微颔首。
待孔有德说完,他沉吟道:
“城内粮草尚足…这倒是个麻烦。强攻硬打,即便破城,我八旗儿郎伤亡必重。”
他话锋一转,“然,本王既已亲至,便不容此城再存!”
他站起身,走到悬挂的永州一带舆图前,手指点向城池:
“你的兵马,继续围困,保持压力,尤其是你所说的西、北两处薄弱点,给本王昼夜不停地用炮轰!不必急于蚁附登城,先给本王把城墙轰塌一段!”
“嗻!”
孔有德连忙应道。
“李过部…”
多铎眼中寒光一闪,“派蒙古轻骑与本王带来的镶白旗巴牙喇(护军精锐)配合,扩大搜索范围,清剿其外围据点,压缩其活动空间,务必将其逼出永州附近山地,或…寻机歼其一部!不能让其再干扰本王大军行动!”
“嗻!末将立刻去办!”
“至于城内…”
多铎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
“粮草足,人心却未必足。围城日久,伤亡惨重,即便焦琏能弹压,其军民心中岂无恐惧?”
他转向身旁一名负责文书的章京:
“着尔等即刻草拟劝降告示,以本王名义!内容要简明直白:
告永州城内官兵百姓,大清天兵已至,本王亲临,破城只在旦夕。
念尔等受伪明蛊惑,此前抵抗,情有可原。
现特晓谕:自即日起,凡有弃暗投明,缒城来降者,不论官兵百姓,一律免死,并酌给安置。若能献门、擒杀焦琏等贼首来献者,赏银千两,授以官职!负隅顽抗者,城破之日,满城诛绝,鸡犬不留!”
他顿了顿,补充道:
“告示多抄写,不必精美,字迹清楚即可。命弓弩娴熟之士,夜间择风势,将告示缚于无镞箭或轻矢之上,射入城内各处,尤其营房、市井聚集之地。白日也可用抛石机,将成捆告示投入。”
“此外,将俘获的贼军伤兵、或斩杀贼将之首级,于城下显眼处陈列,以寒其胆。”
他最后总结道:
“本王不急于一时。大军初至,需稳扎营盘,熟悉地形,整合你部兵马。火炮需从后方陆续运抵,架设炮位亦需时日。
这永州,便是本王南下之第一块磨刀石。先以炮火削其城,以游骑清其野,以流言乱其心。待其城破、心沮、外援断绝之际…”
他转身,目光扫过帐内众将,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便是本王八旗铁骑,踏平此城,直捣桂林之时!诸将各归本位,依令行事!”
“嗻!!!”
帐内响起一片轰然应诺,杀气盈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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