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十三年的腊月，长安城迎来了今冬最凛冽的寒风。太极殿内，巨大的铜制炭盆中火焰熊熊，却仿佛驱不散那弥漫在空气中的无形压力。今日的常朝，气氛格外肃杀。文武百官依序而立，鸦雀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都若有若无地瞟向殿门方向，等待着那群即将到来、承载着东海彼岸最终回音的身影。
李世民高坐于龙椅之上，冕旒垂珠后的面容平静无波，唯有一双眼睛深邃如渊，目光扫过殿中众臣时，带着掌控一切的沉稳。林昊站在文官队列相对靠前的位置，今日他未着郡公朝服，而是一身深紫色常服，显得低调却不失威仪。他的目光与对面的房玄龄、长孙无忌等人有过短暂的交流，彼此眼中都带着了然——今日，便是收网之时。
“宣——倭国使臣山背大兄王、藤原不比，上殿觐见——！”
内侍尖细悠长的唱名声打破了沉寂。殿门缓缓开启，身着正式倭国朝服的山背大兄王、藤原不比以及两名副使，在四名金甲武士的“护送”下，步履沉重地踏入这宏伟而压迫的殿堂。与上次相比，山背大兄王显得更加憔悴，眼窝深陷，面色灰败，仿佛这短短半月耗尽了毕生气力。藤原不比则始终低垂着头，几乎不敢直视御阶之上的大唐天子及两侧黑压压的朝臣。
四人行至御阶之下，以大礼跪伏于地，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
“外臣倭国使臣山背大兄王（藤原不比），叩见大唐皇帝陛下！”
“平身。”李世民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大殿每个角落。
山背大兄王等人谢恩起身，但依旧保持着微微躬身的姿态，如同待审的囚徒。
“山背正使，”李世民开门见山，没有任何寒暄，“朕提出的四项条款，尔国天皇与群臣，商议得如何了？今日，可能给朕一个明确的答复？”
殿内所有目光瞬间聚焦在山背大兄王身上。这位倭国皇子只觉得喉咙发干，后背已被冷汗浸湿。他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全身力气，才从怀中取出一卷以金线封缄的绢帛国书，双手高高举过头顶：
“回禀……回禀陛下。此乃……此乃我国国主陛下亲笔国书，及……及对天朝四项条款之……之回应。”
内侍上前接过国书，呈递至御案。李世民并未立刻展开，而是用手指轻轻点了点那卷绢帛，目光如电射向山背大兄王：
“朕，想先听听你口中的‘回应’。”
这是不给任何转圜余地，要倭国使臣当众陈述，将一切摆在明面之上。山背大兄王身体晃了晃，脸色更白了几分。他知道，最艰难的时刻到了。
他再次深深吸了口气，强迫自己抬起眼，望向御座上那位如同神只般的帝王，声音干涩而缓慢地开口：
“天朝上国所提四项条款，关乎我国国运根本，我国君臣……深感震撼，亦……亦知罪孽深重，不敢……不敢全数推诿。”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组织语言，也似乎在积蓄勇气：
“经……经反复商议，垂泪权衡，我国愿……愿就其中三条，遵从天朝之意。”
此言一出，殿内气氛微动。不少大唐臣子眼中闪过果然如此的神色。
“其一，”山背大兄王的声音带着痛楚，“割让壹岐岛之事……我国……愿割让。自此，壹岐岛永归大唐，我国……绝不再有索还之念。”
“其二，”他继续道，声音更低，“关税减半……亦……亦可依天朝所请。自盟约签订之日起，大唐商货入我国境，关税皆按旧制之半收取，并无任何额外阻碍。”
“其三，”说到这里，山背大兄王的额头已渗出细密汗珠，“赔款之事……四百万两白银，数额……数额确实巨大，我国力贫弱，一时难以全数筹措。恳请陛下……念在小国寡民、生计维艰，允准……允准分期偿付，以……以二十年为限……”
他飞快地瞥了一眼御座，见李世民神色未变，并无打断之意，才鼓起最后的勇气，说出了最关键、也是倭国朝廷内部争论最激烈的部分：
“至于……至于其四，开放博多津，准天朝水陆兵马永久驻扎之事……”
他喉咙滚动，声音艰涩得如同砂纸摩擦：
“此事……此事关乎国体根本，触及……触及一国主权与尊严之底线，若……若应允，我国朝廷将威信扫地，再无颜面统御四方，亦恐……恐激生内乱，反而不美。故而……故而……”
他猛地再次跪伏于地，以头触地，声音中带上了哭腔与最卑微的乞求：
“故而我国国主及满朝公卿，泣血恳请天朝皇帝陛下，收回此条！为……为表我国悔过之诚、赎罪之心，我国愿……愿将赔款总额，增至……增至六百万两白银！仍分二十年偿付！只求……只求陛下体恤小国存续之艰难，准予……准予撤回驻军之议！此乃我国上下一致之请，亦是……亦是最后之愿！万望陛下……开恩啊！！！”
说完，他保持着跪伏的姿势，浑身颤抖，仿佛等待着最终的判决。藤原不比等人也早已再次跪下，以同样的姿态匍匐在地。
“六百万两……”殿内响起一片低低的议论声。这个数字，即便是对富庶的大唐而言，也绝非小数。不少官员眼中闪过意动之色。二十年，六百万两，平均每年三十万两，这几乎等于从倭国身上持续抽血二十年！
然而，端坐于上的李世民，脸色却丝毫未变。他甚至没有去看那份国书，只是目光平静地俯视着下方颤抖的倭国使臣，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压过了所有的窃窃私语：
“山背正使，你的意思是……我大唐天威，我大唐将士的安危，我大唐在东海应有的震慑之力，可以用银钱来衡量？可以讨价还价？”
这轻飘飘的一句反问，却重如千钧，让山背大兄王如坠冰窟。
“外臣……外臣绝无此意！”山背大兄王慌忙抬头，急声辩解，“天朝威严，如日中天，岂是银钱可亵渎！只是……只是驻军一事，实在……实在关乎我国生死颜面，若允，则国将不国啊陛下！增加赔款，实是……实是我国倾其所有，方能拿出的最大诚意！只求换得……换得一线存续之机啊！”他言辞恳切，涕泪俱下，试图以悲情打动。
“倾其所有？”一个冰冷的声音响起。出列的是户部尚书，他掌管大唐财赋，对数字极为敏感，“山背正使，据老夫所知，倭国虽称不上富庶，但各地豪族、寺院积累颇丰，金银矿藏亦有开采。六百万两分二十年，每年不过三十万两。若真举国一心，紧缩用度，加征赋税，动员豪族‘捐输’，未尝不能更快支付。何以非要二十年？莫非还想留着财力，以备将来？”
这话诛心！直接点破倭国可能想拖延时间，暗中积蓄力量的意图。
“不！绝无此意！”山背大兄王脸色煞白，连连否认，“尚书大人明鉴，我国确是民生艰难，若逼迫过甚，恐生民变，反为不美啊！”
“民生艰难？”这次出列的是魏征，他面容严肃，义正辞严，“尔等背信弃义，违约欺诈之时，可曾想过会牵连民生？尔等派遣刺客，行刺我大唐郡公之时，可曾想过会祸及百姓？如今罪责临头，方以‘民生’为辞，岂不可笑？！尔等君臣造孽，却要百姓承担后果，此乃尔等之过，非我大唐之责！”
魏征的话如同鞭子，抽在山背大兄王等人心上，让他们哑口无言，羞愧难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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