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日,老赵天不亮就起来了,看着湿漉漉的场院和几个漏雨的苫盖角落发愁。
“这场雨,还是糟践了些粮食。”他叹口气,对围过来的学子们说,
“今个最要紧的,是把淋了雨、受了潮气的麦子赶紧弄出来晒,一刻也耽搁不得!”
可地面又湿又软,根本没法摊晒。
“这可咋办?没地方晒啊。”王衡看着泥泞的场院,也有些着急。
青文已在仓库旁棚子下忙开了。他和庄户一起搬出竹篾晒席、长条凳、门板等物。
“青文,这是要干啥?”柳时安凑过去问。
“地不能用,就让麦子‘离地’。”青文一边麻利地把晒席铺在两条长凳搭起的架子上,一边解释。
“把晒席铺在板凳上,底下通风,上面晒得到太阳,干得最快。屋顶上也能铺,就是上下麻烦些。”
众人立刻明白,纷纷动手。
谢远山、张岳等人搭架子铺席,柳时安爬屋顶铺晒。很快,院子里、棚下、屋顶上都铺开了金黄“地毯”。
架子搭好,将仓库里那些受潮的麦粒搬运出来,均匀地摊晒在离地的席子和木板上。
“受潮的麦子容易焐坏,得摊薄,勤翻。”青文铲起一木锨还有些湿气的麦粒,仔细地摊在晒席上,
“大家记住,宁可多铺几张席子摊薄点,也别贪多堆厚了。隔半个时辰就得用耙子或手翻一遍。”
众人学着他的样子,小心地翻动着自己面前晒席上的麦粒。
整个上午都在“抢救性晾晒”。汗水湿衣,无人抱怨。
中午,老赵检查后点头:“照这么晒,今天日头好,大部分能救回来。多亏你们手脚快。”
下午轻松些,主要是翻晒检查。
陆先生看着众人忙碌告一段落,在树荫下招呼学子:“都过来歇歇,趁着翻晒的间隙,咱们上一课。”
学子们擦着汗,围拢过来,或坐或蹲。
“《尚书》有云:‘先知稼穑之艰难,则知小人之依。’今日,你们可算‘先知’了些许?”
众人纷纷点头,感触良多。
“那便好。”陆先生颔首,“那你们可知,为何历代圣贤、明君,皆如此重视农事,反复告诫要‘重农’、‘悯农’?”
柳时安抢答:“因为粮食是活命的根本!没粮食,啥都别谈!”
“不错。”陆先生道,“《汉书》里说:‘农,天下之大本也。’ 这是治国之基。
但仅知其重,还不够。你们这几日,可体会到农人之‘依’?”
张岳思索道:“依天时,依地力,依风调雨顺,也依……廉明的吏治,轻简的赋役。”
江西舟严谨补充:“还应包括稳定的田制,合理的租佃关系,以及……有效的仓储备荒之策。”
陆先生看向一直沉默的青文:“青文,你来自乡间,以你之见,农人最切之‘依’为何?”
青文没想到先生会直接点他,他看了看不远处静静听着的农人,想了想,诚实地说:
“回先生,学生以为,农人所依,首在‘安稳’。
有一块能长久耕种、租税明白的田地,不遇大的天灾兵祸,年景好时能略有盈余,年景差时能不挨饿,
家人有病能请得起郎中……便是最大的期盼了。”他说的很朴实,却勾画出了一幅农家最现实的心愿图景。
旁边一个搓麻绳的老农妇停下了手,用袖口擦了擦眼角,低声对同伴说:“这娃儿,是懂庄稼人心里苦的。”
谢远山听着,心中震动。他家里考虑的是田产的扩张、商铺的利润、人际的打点,何曾从这个角度去想过。
那些耕种着谢家土地的佃户,最基本的“依”求仅仅是“安稳”二字?
陆先生叹息道:“青文所言,便是最实在的‘小人之依’。
然则,世事多艰。‘天灾流行,国家代有。’ 旱涝蝗雹,非人力所能尽免。
圣王之道,在于‘制民之产,必使仰足以事父母,俯足以畜妻子,乐岁终身饱,凶年免于死亡。’ 此孟子之理想也。”
他话锋一转,目光扫过众学子:“然则如何‘制民之产’?如何使凶年‘免于死亡’?
朝廷有常平仓,地方有义仓、社仓,本为备荒恤民而设。
现如今仓廪之制,何以形同虚设?赈济之粮,又为何难以落到实处?本应公平收取的税粮,何以滋生诸多弊端?”
这一连串问题,将这几日的劳动体验与严峻的社会现实紧紧扣在了一起。
学子们皱起眉头,沉思起来。就连旁边的农人们也听得入神,脸上露出深有同感的神色。
“先生,”谢远山忽然开口,语气有些艰涩,“学生这几日……有些困惑。
若如青文所言,农人求安稳,而如我家……如一些田产稍多之家,亦有其经营之难、维系之累。这其间,该如何……平衡?”
陆先生深深看了他一眼,没有直接回答:“《大学》有言:‘有德此有人,有人此有土,有土此有财,有财此有用。
德者,本也;财者,末也。’ 又云:‘财聚则民散,财散则民聚。’ 此乃至理。”
他顿了顿,接着说:“为富者,若能知‘财’乃‘末’,而生财之‘土’与‘人’方为根本,取予之间,存一份敬畏与仁恕,或许便是平衡之始。
为政者,若能念及‘民散’之危,而致力使‘民聚’,则立法施政,自会有不同的考量。
此中深意,尔等日后自可慢慢体会。”
他没有给出非此即彼的答案,而是指向了更根本的“德”与“民”的关系。
这答案或许不能立刻解决谢远山的困惑,却像一颗种子,埋进了他的心里。
下午的阳光透过树叶,洒下斑驳的光影。远处,农人们开始又一次翻动麦粒。近处,少年们沉浸在思想的激荡中。
柳时安抓了抓头发,有些烦躁:“先生,道理我们都懂了,可……可现实里咋就那么难呢?就像您说的那些仓廪弊政……”
张岳低声提醒:“时安。”
陆先生摆摆手,示意无妨:“知其难,方知任重。尔等今日能问、能思、能惑,已是第一步。”
青文望着那些在阳光下挥汗翻晒的农人,轻声道:“或许……从知晓、从记住开始,也是好的。
日后若真有机会为民请命,或只是经营一方田产,心中能记得今日这晒场,记得赵伯他们流的汗……便不至于完全忘了‘本’在何处。”
谢远山闻言,心头猛地一震。
陆先生看着天色,缓缓起身:“今日便到此。再有两日晾晒,这些麦子便能安然入仓。而后——”
他目光扫过众学子,语气变得沉凝:“而后,老夫便带你们去亲眼看一看,这些浸透汗水的粮食,是如何离开农人之手,纳入官仓,计入税册。”
“那便是最后一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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