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是从午后开始下的。
起初只是淅淅沥沥的雨丝,敲打着青玄门群山间的竹叶与瓦檐,带来一股湿润的泥土和草木清气。但到了傍晚,雨势骤然转急,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落,很快就连成了片,天地间白茫茫一片,水汽氤氲。远山近树都模糊在雨幕之后,只余下哗啦啦的、永不停歇的水声。
这样的天气,大部分外门弟子都选择缩在自己的住处,或是打坐修炼,或是做些不费力的杂活,很少有人愿意外出。
林风也在自己的竹舍里。
他没有修炼,也没有做任何与“超凡”相关的事情。只是搬了张简陋的竹凳坐在窗边,手里拿着一块柔软的旧布,慢条斯理地擦拭着一柄铁剑。
剑是最普通的凡铁剑,剑身黯淡无光,刃口有些地方已经卷了,剑柄的缠布也磨损得厉害。这是宗门配发给每个新入门外门弟子的制式武器,除了足够坚固、能承载最基础的法力附着外,再无任何特异之处。稍微有点身家或实力的弟子,早就换了更好的法器。
林风却擦得很认真。指腹感受着铁器特有的冰凉与粗糙,布巾拂过剑脊上细微的划痕和锈迹,一点点将沾染的水汽和灰尘抹去。他的动作不疾不徐,眼神专注,仿佛擦拭的不是一柄价值几块下品灵石的凡铁剑,而是一件稀世珍宝。
窗外的雨声成了最好的背景音,将他与外界隔绝开来。
这种纯粹、简单、近乎机械的劳动,能让他紧绷的心神得到一种奇异的舒缓。不需要算计,不需要伪装,不需要推演无穷的可能性。只是擦拭,一遍又一遍。
然而,这份短暂的宁静,很快就被打破了。
笃笃笃。
敲门声不大,但在密集的雨声中显得格外清晰。
林风擦拭的动作微微一顿,神识早已无声无息地铺散出去。门外站着一个披着蓑衣、戴着斗笠的身影,蓑衣下露出青色道袍的一角——是宗门内负责信件和少量物品传递的“驿堂”低级执役弟子。炼气三层左右的修为,气息平常,此刻正被大雨淋得有些狼狈。
林风眼中闪过一丝疑惑。他在宗门内几乎不与外人通信,谁会给他寄东西?
心中警惕,面上却已换上了那副带着些微惊讶和茫然的表情。他将铁剑靠在墙边,起身,快步走到门边,拉开了竹门。
“林风师弟?”门外的执役弟子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抬头确认了一下。
“正是小弟。”林风连忙拱手,“师兄冒雨前来,可是有事?”
“有你的信,从山外来的。”执役弟子从怀里掏出一个用厚厚油纸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包裹,又拿出一本湿了边角的登记簿,“在这儿按个手印,确认收到。”
林风接过包裹,入手微沉,除了纸张,似乎还有别的硬物。他依言在登记簿上按了指印,连声道谢:“有劳师兄,雨大,师兄快回去歇息吧。”
那执役弟子点点头,也不多话,转身又冲进了雨幕中。
林风关上门,回到屋内。他没有立刻拆开包裹,而是先将其放在桌上,重新坐回窗边,拿起铁剑,继续擦拭。只是动作比之前慢了许多,眼角余光始终留意着桌上的油纸包。
神识反复扫描了数次。
包裹本身只是凡间防水的油纸,没有任何灵气或禁制痕迹。里面的纸张也是普通的、略带粗糙感的竹纸。那硬物……似乎是一块小木牌?
没有危险气息,没有追踪印记,没有隐藏的毒物或诅咒。
真的只是一封普通的信?
林风又擦拭了十几下铁剑,直到剑身光可鉴人(相对而言),才终于放下布巾和剑,走到桌边。
他小心翼翼地拆开油纸包裹。里面果然是一封厚厚的信,用的是一刀裁得整齐但质地普通的竹纸,以麻绳粗糙地捆着。信下面,垫着一块巴掌大小、一指厚的木牌,木质坚硬,纹理清晰,正面用拙劣的刀工刻了一个歪歪扭扭的“铁”字。
看到这木牌,林风的眼神瞬间柔和了一丝,那丝常年保持的淡漠疏离,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漾开了一圈真切的涟漪。
这是李铁的手笔。
当年他和李铁同住一室时,李铁闲来无事,喜欢用小刀刻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这块刻着自己姓氏的木牌,是他最早、也最“得意”的作品之一,一直带在身边。后来李铁离开宗门时,说留个念想,硬是塞给了林风一块他自己刻的、同样拙劣的“风”字木牌,带走了这块“铁”字牌。
如今,李铁把这代表他身份的木牌随信寄了回来。
林风解开麻绳,展开厚厚的信纸。李铁的字迹和他的人一样,粗大、方正,用力很深,有些笔画甚至戳破了纸张,带着一股子蛮牛般的憨直劲头。
“林风兄弟,见字如面。”
开篇一句,就让林风仿佛看到了那个黝黑壮实、笑起来露出一口白牙的憨厚汉子,正抓耳挠腮地对着信纸发愁的模样。
“俺离开宗门,算算也有两年零三个月了。日子过得真快。你在山上还好不?还天天忙着做那些杂活吗?不是俺说你,兄弟,你也别太死心眼,有些活太累又不讨好,该躲就躲躲,别把身子熬坏了。修炼的事……慢慢来,急不得,俺当年就是太急,差点走火入魔,你可别学俺。”
絮絮叨叨的,全是些琐碎的关心和叮嘱,没什么文采,却透着真挚。
林风一行行往下看。
李铁在信里说,他离开宗门后,没有回老家(老家早就没人了),而是在离青玄门数千里外、靠近凡人国度边境的一个叫“黑石镇”的地方落了脚。那里灵气稀薄,修士很少,大多是些炼气一二层、甚至只是学了点粗浅把式的武林人士。他凭着在宗门打熬出来的一身力气和炼气五层的修为,很快站稳了脚跟。
后来,他偶然救了一个路过、被劫匪打伤的小家族族长。那族长姓韩,是个炼气六层的老修士,为人豪爽,膝下只有一个女儿。为了报恩,也看中了李铁的实在和还算过得去的修为(在当地算不错了),便将女儿许配给了李铁,招他入了赘。
“俺现在也有家了,兄弟。”信里的字迹在这里变得格外用力,透着一股子自豪和满足,“媳妇叫韩小梅,人挺好,不嫌俺笨,也不嫌俺穷。老丈人前年冬天旧伤发作,没熬过去,走了。现在韩家就俺和媳妇撑着,改名叫‘李家庄’了,有点拗口,但老丈人临终前说的,得留个后,跟俺姓。俺觉得对不住韩家,可老丈人说,他看着俺踏实,把家交给俺放心。”
李铁在信里描绘了他的“李家庄”:几十亩薄田(种的是凡俗谷物和少量不入品的灵草),一个小院,几间瓦房,庄子里有十几户佃农和护院,都是没什么修为的凡人。他自己偶尔带着护院进山打点野兽,或者接一些附近小坊市的护送任务,赚点灵石补贴家用。日子不算富裕,甚至可以说清贫,但安稳,踏实。
“俺现在也算是有根的人了。”李铁写道,“有时候夜里醒了,看着媳妇和孩子(去年秋天生的,是个带把的小子,俺给起名叫李安,就盼着他平平安安的),总觉得跟做梦似的。当年在山上,天天想着筑基、想着出人头地,现在想想,那时候真是傻。人这一辈子,图个啥?不就是图个安稳,图个家里有人等着,热炕头有口热饭吗?”
看到这里,林风拿着信纸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些许。
窗外的雨声似乎更响了,哗啦啦地冲刷着天地,也仿佛冲刷着他心中某些被深深掩埋的角落。
安稳……家……热饭……
这些词汇,对现在的他而言,是何等遥远,又何等……奢侈。
李铁继续写着,笔调依旧朴实,但接下来的内容,却让林风的眼神微微一凝。
“对了,兄弟,有件事俺得跟你说说,你自己在外头也多留个心。”李铁的字迹在这里变得慎重了一些,“上个月,俺带着庄子里俩护院,去南边三百里的‘灰岩坊市’卖点山货,顺便想换点给孩子固本的药材。在坊市里听几个喝多了的散修在那胡咧咧,说西南边好像不太平,有什么‘天魔宗’的高手在那边活动,动静不小。俺当时也没在意,魔道的人,跟咱们隔着十万八千里呢。”
“可回来路上,路过一个以前相熟的老猎户家歇脚,那老猎户偷偷跟俺说,他前些天进深山老林套狐狸,在靠近‘葬什么渊’(名字俺没听清,那地方邪性,老猎户也不敢靠太近)的外围,远远看到过几道黑光飞过去,速度快得吓人,气息也冷得吓人,隔得老远都让人心里发毛。他还说,那几天,附近山里的野兽都跟疯了似的往外跑,好像里头有什么大恐怖。”
“俺寻思着,这跟坊市里听到的,没准能对上。兄弟,你还在宗门里,可能消息灵通些。但俺总觉得,这世道不太平,魔道的人跑到咱们这边境来,肯定没好事。你平时接任务、下山什么的,千万小心,离西南边远点。俺现在拖家带口的,胆子也小了,就盼着你们都平平安安的。”
信的最后,又是几句家常的问候和叮嘱,让林风有空去看看他,还画了个歪歪扭简的地图,标注了李家庄的大致位置。随信还附了两块下品灵石,用布包着,说是给林风买点丹药补补身体,“别总吃那些劣质货”。
林风放下信纸,久久无言。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小了些,变成了淅淅沥沥的绵长雨丝。
他拿起那块“铁”字木牌,粗糙的木纹硌着掌心。李铁的话,朴实无华,却像这木纹一样,带着最真实的生活质感。
李铁有了家,有了妻子,有了孩子,有了需要守护的一方小小产业。他放弃了虚无缥缈的长生大道,选择了触手可及的烟火人间。他满足于黑石镇那一隅的安稳,并真诚地为远在宗门、看似仍在苦苦挣扎的“兄弟”担忧。
他并不知道,他信中提到的“西南不太平”、“天魔宗高手”、“葬什么渊”,正是他这位“兄弟”一手推动、暗中观察的棋局核心。
他更不知道,他这位“兄弟”,早已不是当年那个需要他照顾、一起抱怨宗门任务的炼气期小修士。
一股极其复杂难言的情绪,涌上林风心头。
有温暖。这份来自故友、不带任何功利目的的纯粹关心,在这冰冷算计的修仙世界,如同寒夜里的篝火,珍贵而温暖。李铁,是他与那段相对“单纯”的过去之间,仅存的、鲜活的联系。
也有怅然。李铁选择了另一条路,一条他永远无法回头去走的路。那种平凡的幸福,对他而言已是镜花水月。他的道,注定孤独,注定与危险和阴谋为伴。
更有凛然。李铁的提醒,虽然是基于凡俗视角的模糊感知,却精准地指向了葬古渊和南宫仇。这说明,那场他策划的风暴,已经开始影响到更外围的区域,连李铁那样偏远的庄子都听到了风声。这既证明了他的计划正在生效,也意味着……风险在扩散。
如果……如果那场风暴失控,如果南宫仇或者他引发的冲突,波及的范围再广一些……会不会影响到黑石镇,影响到李家庄?
以南宫仇的性情,若在葬古渊受挫或察觉到被算计,盛怒之下,迁怒周边,血洗几个凡人村镇或小修士聚集地泄愤,是完全有可能的。
这个念头一起,林风的心猛地沉了一下。
他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带着凉意的雨丝飘进来,打在脸上。
远处群山如黛,在雨幕中沉默。西南方向,天空依旧阴沉,那若有若无的暗红色,似乎从未散去。
李铁在信里说,他胆子小了,就盼着平平安安。
可这世道,这修仙界,哪有什么真正的平安?无非是有人将风雨挡在了外面,有人恰好不在风暴的中心罢了。
而现在,李铁所担忧的风暴,正是他林风亲手搅动起来的。
“李铁……”林风低声念着这个名字,目光深远。
他想起当年,李铁憨笑着将最后一块干粮分给他一半的情景;想起李铁因为资质差被嘲笑时,涨红了脸却不知如何反驳的窘迫;想起李铁离开宗门那天,用力拍着他肩膀,说“兄弟,好好混,将来出息了别忘了俺”时,眼中那抹真诚的祝福和淡淡的失落……
那个憨厚、讲义气、有些鲁莽的李铁,如今也有了需要守护的柔软。
而他林风,看似步步为营,算尽天机,手握多种道果,可内心深处,是否也还残留着一丝,想要守护什么柔软之物的念想?
或许有吧。否则,此刻心中这丝因李铁安危而生的波动,又从何而来?
这丝波动,是弱点吗?
道心上的尘埃?可能影响判断的累赘?
林风静静站着,任由雨丝濡湿了他的鬓角和肩头。
许久,他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眼中重新恢复了那种深潭般的平静。只是这平静之下,似乎多了一点不一样的东西,一种更加坚定的决心。
他将李铁的信,按照原样折叠好,连同那两块下品灵石和“铁”字木牌,一起用油纸重新仔细包好。没有放进随身的储物袋,而是走到墙角,挪开一块地砖,露出下面一个小小的、用阵法隔绝的暗格。他将油纸包放了进去,重新封好。
这里面,存放的都是对他来说有特殊意义、却绝不能暴露于人前的东西。李铁的这封信和木牌,如今也有了放入其中的资格。
做完这些,他回到桌边,铺开一张新的竹纸,提笔蘸墨。
他需要给李铁回信。
信不能长,内容也要普通,符合一个不得志的外门弟子的口吻。要感谢他的关心和灵石,说说自己在宗门“一切都好,就是修炼进展慢些”,叮嘱他好好照顾妻儿,经营好庄子。关于西南的传闻,他会“听师兄们提过,会小心”,让李铁自己也多加注意,近期尽量不要往西南方向去。
最后,他犹豫了一下,还是从自己那“符合身份”的储物袋中,取出了三张最近制作的、效果温和、适合炼气中期修士固本培元的“清心符”,和十块下品灵石,一起用布包好。
这些馈赠不能太多太好,以免引起怀疑。清心符是他“练习”符道所得(合理的借口),灵石是他“省吃俭用”攒下的(李铁知道他的“窘迫”)。这份回礼,既表达了心意,又不会超出“林风”的能力范围。
将回信和礼物封好,林风没有立刻送去驿堂。明天雨停了再去也不迟。
他重新坐回窗边,却没有再擦拭铁剑。
雨渐渐停了,云层裂开缝隙,露出后面苍青色的天光和即将沉入西山的夕阳余晖。一道淡淡的彩虹,挂在了东南方的天际,七彩斑斓,如梦似幻。
林风望着那彩虹,眼神却仿佛穿透了它,落在了更远、更阴沉的方向。
葬古渊的棋局,还在按他的推演进行。
但李铁的这封信,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虽然微小,却在他心中荡起了层层涟漪。
他原本的计划,只是利用血煞宗和金虹剑派牵制、削弱南宫仇,自己则在最后关头火中取栗,夺取遗蜕和阴魔元晶精华。至于南宫仇事后是否会迁怒泄愤,他并不关心,那不在他的计算之内,或者说,那些可能的伤亡,只是他达成目的过程中可以接受的“代价”。
但现在……这“代价”的名单上,似乎有了一个他无法轻易接受的名字。
即使可能性很小。
“看来……计划需要一点微调。”林风低声自语,眼中闪过冷冽的算计光芒,“不仅要拿到我要的东西,还得确保……南宫仇彻底失去‘迁怒’的能力和机会。”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西南。
这一次,目光中除了惯有的冷静与谋算,还多了一抹不容置疑的决绝。
为了道果,他可以算计天下。
但为了心中那一点仅存的暖意,他也可以……让某些威胁,彻底消失。
夕阳终于完全沉没,彩虹消散,暮色四合。
竹舍内没有点灯,林风的身影渐渐融入黑暗之中,只有那双眼睛,在昏暗里,亮得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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