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历2985年春
母亲说,我出生时窗外樱花正盛。
这是她颠沛半生后始终珍藏的画面,产房窗户开着一线,四月的风卷着淡粉花瓣飘进来,一片恰好落在我初生皱红的脸颊旁。父亲用半个月工资新买的胶片相机,“咔嚓”一声,把那个瞬间钉在了时光里。
照片后来丢了。大约是在第三次搬迁时,装相册的铁盒遗落在某辆卡车的角落。但母亲总在深夜抚着我的头发,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描述,那粉色的花瓣是半透明的,阳光从后面透过来时,能看见细细的脉络,像婴儿皮肤下的血管。
“那时以为你会活在春天里。”她说这话时,手指缠着我干枯的发梢。
那时我们都不知道,有些人的命运在出生纸上就已用隐形的墨水,写好了价码。
旧历2999年7月17日 星期三 晴
十四岁生日刚过九十七天。
母亲穿上米色套装,肘部磨得微微发亮,但前夜仔细熨过,折痕利落得像刀锋。父亲特意请了调休,说要陪她去磐石科技人事部,领那张“十年荣誉员工”的金属卡片。我跟去,因为母亲悄悄说仪式后有茶点,“也许有非合成的,天然的黄桃罐头”。
磐石科技大厦的冷气总是开得太足。光洁的大理石地面倒映着天花板上成排的LEd灯管,每一个走进来的人都被照得无所遁形。母亲在接待台前弯着腰填表,钢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轻响。我站到落地窗边,看外面那个被精心修饰过的世界。
行道树绿得浓郁均匀,是市政每月喷洒的“生态养护剂”的功劳;车辆缓慢有序地移动,每辆车的尾气净化装置都在正常工作;行人脸上带着适度的匆忙,像钟表里精准运行的齿轮。
一个完美、整洁、毫无意外的星期三午后。
“小姑娘,知道b区三楼怎么走吗?”
声音从身侧传来。我转头,看见一个少年。
他穿着明显大一号的黄色外卖服,袖口卷了好几折仍拖到手背。怀里抱着摞得高高的白色餐盒,最上面那盒摇摇欲坠。汗水把他额前的黑发黏成几绺,贴在眉骨上。而他的眼睛【我后来很多次回想那双眼睛】里面有种尚未被磨钝的慌张,像刚从某个简单干净的地方,一跤跌进这个过于复杂的迷宫。
“电梯在右边。”我指了指旋转门内侧,“需要刷员工卡。不过送餐的话可以走货梯,进门右转走到头,再左转。”
他愣了愣,嘴唇微微张开,似乎想说什么客套话,但最终只是急促地点点头:“谢谢。”
“不客气。”
他小跑着冲向旋转门,黄色背影在冷色调的大厅里划出一道笨拙的轨迹。我转回窗前,继续看那些绿得不真实的树。
那时我以为这不过是人生中千万次无足轻重的交错之一,像两片被风偶然吹到同一寸地面的叶子,片刻接触后便各奔东西。
五分钟后,第一次警报响了。
旧历2999年7月19日 星期五 灾变日
我们在磐石地下三层刚安顿下来。
母亲的作业实验室还没有整理好,她终于有空陪着我好好说会儿话了。父亲从进入基地后就很少见到,似乎被什么追在身后,他和他的同事们忙得吃饭都没了时间。
下午三点十七分,震动来了。
不是之前经历过的那种轻微摇晃。这次是自下而上的、沉闷的、仿佛整片大陆正在被巨手掰开的战栗。然后所有灯光同时熄灭。
真正的黑暗。不是闭上眼睛的那种黑,而是连视网膜都失去功能的、绝对的虚无。黑暗中爆发出尖叫,孩子的、女人的、男人的。母亲摸索着抓住我的手,她的指尖冰凉,指甲深深陷进我的虎口。
大约十秒,或者更久,时间在黑暗里失去刻度,备用电源启动了。
暗红色的应急灯一盏接一盏亮起,把每个人的脸照得像涂了劣质油彩。广播喇叭发出刺耳的电流声,接着是一个男人嘶哑到变形的声音:
“……全球范围同步打击确认……所有升空航空器已确认摧毁……北半球多处核武库发生殉爆……初步估算地表幸存率……低于百分之五十三……”
母亲的手猛地收紧。我听见她喉咙里滚出一声压抑的呜咽,像受伤的动物。
百分之五十三。
我数学不算好,但足够理解这个数字:如果有一百个人,四十七个会死。如果有一千人,四百七十个会死。如果……如果外面有几十亿人。
黑暗又漫上来。这次是我闭上了眼睛。因为睁着眼会看见母亲脸上奔流的泪水,会看见父亲僵在通道口像一尊石像的背影,会看见周围这三百多张脸上,某种叫做“希望”的东西正在迅速腐烂死去。
那天晚上的配给自动减半。没有人抗议,没有人质问。我们沉默地领了食物,沉默地吃完,沉默地躺在各自的折叠床上,盯着暗红色天花板,等待下一个不知道会带来什么的明天。
旧历3001年11月3日 星期一
我们在磐石地下三层已经住了两年零四个月。
时间在这里是用配给周期计算的:每七天领一次营养膏,每半月发一次维生素片,每个月允许使用公共浴室二十分钟。母亲学会了用废弃的电路板零件做简易过滤器,父亲在通风管道旁偷偷种了一小盆耐阴的苔藓,那是地下唯一活着的绿色。
旧历3002年春 深层转移
命令下来时,母亲正在发烧。
穿着全封闭白色防护服的人,他们自称“行星联盟遗存部队”,用毫无起伏的机械音宣布:磐石基地上层结构已在“次生灾害”中严重损毁,所有人员必须立即转移至深层永久避难所。
所谓永久避难所,是山脉腹地天然溶洞改造的空间。穹顶高得隐没在黑暗里,仅靠几盏大功率探照灯照亮下方密密麻麻的帐篷和简易板房。空气潮湿阴冷,岩壁永远在渗水,沿着石笋一滴滴落下,在坑洼地面敲打出单调的节奏。
但,并不是所有人都会去那里的。
母亲的病更重了。持续低烧,咳嗽,关节肿痛。医疗站给了一个笼统的诊断:“地下适应不良综合症”,配了些维生素片和止痛药。但我知道不是。我知道她是被那个“百分之五十三”之后的“百分之三十”压垮的。那是一道简单的减法,53-30=23%。
她开始整夜整夜睡不着,在黑暗中突然坐起来,瞪大眼睛说看见外婆家的老房子在火焰里扭曲,融化。
父亲变得极少说话。他每天去工程部报道,参与维护那套庞大而脆弱的生命维持系统。有时他深夜回来,就坐在我床沿,借着远处应急灯微弱的光,长久地看着我。那眼神复杂极了,像在凝视一件随时可能碎裂的珍宝。
有一次他弄到了些医用酒精,兑在水里喝。这是严令禁止的,但他喝了很多。然后他抱着我,滚烫的呼吸喷在我耳畔,声音含糊得像呓语:
“霜华……爸爸一定会……一定会让你活下去……”
酒精的气味混着他眼泪的咸涩,浸湿了我肩头的衣服。那是我最后一次看见他哭。
旧历3003年秋 基地陷落
阿尔巴王国成立后的第四年,他们终究还是来了。
但出现的人,不是那些曾经叫做斯科特人的,穿着整洁笔挺军服的阿尔巴人。而是一群在荒野里的野人,他们会吃人!
空气中满是皮肉烫熟的焦香,还有骇人的惨叫,声音里都听不到一丝的熟悉,那种撕心裂肺,是从来都没有听过的。
那天凌晨四点,本该响起的起床广播没有响。只有沉重的、整齐的脚步声在通道里回荡,越来越近,像逐渐收紧的绞索。
父亲突然从床上弹起来。他脸色煞白,一把拉开床底的暗格,那是他偷偷改造的通风管道检修口,仅容一人蜷缩通过。
“进去!”他几乎是把我和母亲塞进去,“不管听到什么,别出来!”
母亲想说什么,父亲已经“砰”地关上了金属隔板。黑暗瞬间吞没我们,只有隔板缝隙漏进一丝微光。
透过那道缝隙,我看见肮脏的看不出原本样式的乱七八糟的衣服,身上没有任何标记。但他们手里的武器闪着不属于这个时代的冷蓝色光泽。守卫部队几乎没有抵抗,事实上,他们早就在通道两侧列队,武器整齐地放在脚边。
一个魁梧到不像女人的高大女人,走在最前面,极其有违和感的平板电脑的荧光映着她线条冷硬的脸。她停在我们的隔间门口,扫描仪对着空荡荡的床铺“嘀”了一声。
“凌守诚,二级工程师。已列入技术转移名单。”她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家属在哪?”
沉默。
她抬手,身后两名脸上戴着统一的鸟嘴状面具的捕奴人上前,开始搜查。柜子被拉开,床垫被掀翻,父亲那盆偷偷养了两年半的苔藓被随手扫落在地,陶盆碎裂,那团卑微的绿色在军靴下碾成烂泥。
捕奴人注意到了检修口。那女人走过来,蹲下身。隔板外,她的眼睛离缝隙只有二十公分。我在黑暗中屏住呼吸,能听见自己心脏撞着肋骨的声音。
她看了三秒,然后站起身。
“不用找了。”她说,“标记为‘在逃’,发通缉代码。先把集中起来的人处理掉。”
他们走了。
我和母亲在黑暗里蜷缩了不知道多久。直到外面彻底安静,直到母亲开始发抖。不是害怕,是低烧的寒战。我推开隔板,爬出来。
中央大厅已经挤满了人。我们被粗暴地推进队伍,像流水线上的零件被挨个扫描。机器读取我们皮下植入的身份芯片,“嘀嘀”声连成一片冰冷的乐章。
那女人再次站在我面前。平板电脑上显示着我的全部:姓名、年龄、父母职业、教育记录、健康档案……一个被简化成数据的人。
“凌守诚家属。”她的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一瞬,“父亲二级工程师,母亲生物技术员……你呢?有什么专业技能?”
我张了张嘴。技能?我会在漏水的帐篷里用罐头盒种出勉强果腹的蘑菇,会在绝对的黑暗中凭脚步声分辨不同的人,会熬制苦涩的草药缓解母亲夜间的咳嗽,会在饥饿到胃痉挛时狠狠勒紧腰带,让呻吟不要漏出喉咙。
“没有专业技能。”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
她在平板上划了一下。
“乙等劳动力。送四号集散点,进入一般拍卖序列。”
母亲突然爆发出力量。她虚弱的身体撞开身侧的士兵,扑过来想抓住我的手。“霜华!”
枪托砸在她额角。沉闷的撞击声。她晃了晃,像慢镜头般向后倒去,后脑磕在冰冷的水泥地上。血从发际线渗出来,迅速晕开成一滩暗红。
我想冲过去,后颈被一只戴着战术手套的手死死钳住。骨头被挤压的疼痛让我眼前发黑。
“妈妈!”
“别回头。”押送我的士兵说,声音里竟有一丝奇怪的疲惫,“至少……你还活着。”
我被拖向相反的方向。在最后的视野里,我看见母亲的手指在地上微弱地抽搐了一下,像垂死的蝶试图扇动翅膀。
然后拐角吞没了所有画面。
旧历3003年秋 转运开始
封闭式运输车停在基地出口。车厢没有窗户,只有顶部一盏昏暗的灯,在颠簸中摇晃,投下晃动的阴影。
二十几个人挤在铁皮长凳上。没有人说话。空气里弥漫着汗味、恐惧,还有某种更深的、近乎麻木的东西。
车厢后门“哐当”关上。铁栓落下,发出沉重的闷响。引擎启动,震动从脚底传来。
车开了。
透过车厢缝隙,我看见藏着磐石基地巨大的防爆门的山洞在视野里迅速缩小,最终消失在山体拐弯处。那扇两年前把我们关进地下世界的门,如今又把我们吐出来,抛向一个全然未知的、明码标价的未来。
车轮碾过碎石路,颠簸的节奏单调而漫长。我蜷缩在角落,额头抵着冰冷铁皮,听着这碾压般的声音。
母亲额头的血。
父亲最后关上门时的手。
那个送外卖少年慌张的眼睛。
樱花。据说我出生时飘进产房的樱花。
所有画面碎片般旋转、混合,最终沉入一片黑暗的寂静。
旧历3003年秋 但已经冷得和冬天一样了
车厢里的空调一直努力地,徒劳地轰鸣着,前两日在一个营地里又上来了几个女孩,有几个面孔似乎有些眼熟。但是不重要了,车外的巨大嘶吼声,是一条龙!
那些曾经在影视里才能看到的龙,阴冷恐怖让人喘不过气。什么都不需要去期待了,没有人能逃出去,包括那个给我讲凌霄花的女孩。
我还活着。
但活着的代价,正被这辆疾驰的运输车,一公里一公里地,载往某个正在等待我的,陌生的标价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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