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烧是在后半夜又起来的。
这一次来得更凶,像有无数根烧红的铁钎从肩胛骨里往外钻,顺着经络往全身蔓延。陆炎躺在榻上,浑身颤抖,牙齿咬得咯咯作响,额头上的冷汗一层层冒出来,浸湿了枕巾。
军医被紧急叫来,把脉,看舌苔,检查伤口,最后只是摇头。
“主公,毒已入血。”老军医的声音在颤抖,“再不解毒,恐伤及心脉……”
“怎么解?”庞统在旁边急问。
“要么再刮骨——但伤口已经溃烂至此,再刮恐怕整条胳膊都保不住。要么……用猛药。”军医犹豫了一下,“老夫有一方,以砒霜为君,佐以蝎毒、蜈蚣,以毒攻毒。但此方凶险,十人中能活三人已算侥幸。”
“不用。”陆炎忽然开口,声音嘶哑但清晰,“你们都出去。”
“主公——”
“出去!”
声音不大,但不容置疑。
庞统还想说什么,被鲁肃拉住了。鲁肃对军医使了个眼色,三人默默退出房间,轻轻关上门。
房间里只剩下陆炎一个人。
黑暗。寂静。只有他自己粗重的呼吸声,和伤口处一跳一跳的、仿佛有生命的剧痛。
他闭上眼睛,但眼前不是黑暗,是许多破碎的画面,像走马灯一样旋转、闪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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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个画面,是雪。
逍遥津的雪。那场下了三天三夜的大雪,把整个战场染成一片刺眼的白。他记得自己单骑冲阵时,马蹄踏碎积雪的声音;记得长戟划过敌人咽喉时,热血喷在雪地上的样子,红得刺眼;记得曹操在中军大旗下惊愕的脸,记得夏侯渊咬牙切齿的咒骂。
那一战,他赢了。
赢得漂亮,赢得霸气,赢得以一己之力改变了整个战局。战后,天下人开始称他“陆文龙”,说他是吕布之后第一勇将,说他有万夫不当之勇。
那时候他信了。
信自己可以凭借这一身武艺,在这乱世杀出一条血路。信个人的勇武可以改变历史,可以打破所有的规则和束缚。
现在呢?
他试着抬起左手——那只曾经能开三石强弓的手,现在连握拳都做不到。稍微一动,就是钻心的疼。
武力。
他曾经最依赖的东西,现在成了最深的讽刺。
逍遥津的伤,一直没好利索。军医说箭镞带锈,毒入骨髓,能保住命已经是侥幸。但他不听,觉得自己年轻,恢复得快,继续征战,继续冲杀。
于是伤反复发作,一次比一次严重。
直到现在,这条胳膊可能要废了。
甚至……命都可能保不住。
“真是……活该。”陆炎在黑暗中对自己说。
声音很轻,带着自嘲。
他想起庞统在汝南撤退时说的话:“主公,个人勇武可胜一战,不可胜天下。”
他当时没听进去。
现在,躺在病榻上,连翻身都要人帮忙的时候,他终于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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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个画面,是火。
寿春城焚烧时的火。他站在城外,看着那座经营了三年的城池在火焰中崩塌,看着黑烟遮天蔽日,看着自己亲手点起的火,亲手毁掉的一切。
焦土政策。
听起来很决绝,很悲壮。但只有亲自下令的人知道,那是什么滋味。
陈武撤离钟离前,问他:“主公,那些留下的百姓怎么办?”
他说:“让他们自求多福。”
贺齐撤离东城时,带回来的战报里有一行小字:“百姓逃亡途中,遭曹军骑兵追杀,死伤千余。”
他当时只看了一眼,就翻过去了。
因为不能看。
看了,心会软。心一软,就下不了狠手。
现在,在黑暗里,那些数字变得具体了。
不是一个“千余”,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有老人,有妇人,有孩子。他们相信龙鳞军,才留在城里。而龙鳞军撤退时,抛弃了他们。
就像他现在,躺在龙鳞城里,外面是曹操的十万大军。如果城破,这城里的四万人,会不会也被抛弃?
会不会也有一个陆炎,站在远处,看着这座城燃烧,说一句“让他们自求多福”?
“报应。”陆炎喃喃自语。
声音更轻了,几乎听不见。
但他知道,这是实话。
他曾经相信,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为了更大的目标,可以牺牲少数人。现在他成了那“少数人”中的一员——如果城破,他就是被牺牲的那个。
角色互换之后,才明白那是什么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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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个画面,是水。
淮水。宽阔的,流淌的,在月光下泛着银光的水。
他记得和周瑜第一次见面的情景。那是在建业,孙权的宴会上。周瑜羽扇纶巾,风度翩翩,举杯对他说:“文龙将军威震逍遥津,瑜钦佩之至。愿与将军共扶汉室,同抗曹贼。”
他说:“公瑾此言,正合我意。”
两人连饮三杯,击掌为誓。
那时候他是真心的。真心觉得可以和江东联手,共图大业。真心觉得周瑜是知己,是盟友,是可以托付后背的人。
然后呢?
然后周瑜封锁了淮水,烧了他的战船,杀了他的水军,把他困死在这座孤城里。
背叛?
谈不上。乱世之中,哪有永恒的盟友?只有永恒的利益。
他错不在相信周瑜,错在……太相信自己的力量。
他以为凭着自己的武勇,凭着龙鳞城的技术优势,可以震慑盟友,可以让他们不敢背叛。他错了。
技术可以造出更好的武器,但造不出忠诚。
武力可以打败敌人,但打不出人心。
“人心……”陆炎重复这个词,像是在咀嚼一颗苦涩的果子。
他想起很多人。
刘备。那个看起来仁厚,实则深藏不露的刘玄德。他曾经看不起刘备,觉得他虚伪,觉得他只会哭。但现在想来,刘备至少让关羽、张飞、赵云这样的人死心塌地跟着他。而他陆炎呢?韩猛叛逃了,还有那么多将领在围城之初就投降了。
孙权。年轻的江东之主,看似优柔寡断,实则每一步都算得很准。背盟,联曹,围城……每一步都是为了江东的利益。而他陆炎呢?为了什么?为了霸业?为了天下?还是为了……证明自己很厉害?
证明给谁看?
证明给这个他其实并不真正属于的世界看?
陆炎忽然笑了。
笑得很苦,很涩。
他来到这个世界三年了。三年里,他打败了袁术,赶走了刘备,逼退了曹操,一度雄踞淮北,势力范围纵横千里。
然后呢?
然后众叛亲离,困守孤城,伤病缠身,眼看着就要死了。
像一场梦。一场轰轰烈烈开始,凄凄惨惨结束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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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个画面,是血。
赵云的血。那个在千军万马中把他救出来的白袍将军,胸口中箭,血染红了银甲,却还死死挡在他面前,说:“主公快走……”
还有凌统的血。那个脾气火爆的年轻将领,带着断后部队死战不退,最后身中十余箭,依然拄着枪站着,直到咽气。
还有很多很多人的血。
那些跟随他征战,相信他能带来太平,最后却死在战场上的士兵的血。
他曾经以为,打仗死人很正常。乱世嘛,哪有不死人的?他要结束乱世,就要打仗,打仗就要死人。
但现在他问自己:你结束乱世了吗?
没有。
你只是让更多人死了。
你打下的地盘,守住了吗?
没有。
你只是让那些地盘换了几次主人,多流了几次血。
你许诺的太平,实现了吗?
没有。
你只是让更多人陷入战火,然后告诉他们:等我统一天下,就有太平了。
像不像……画饼充饥?
像不像……望梅止渴?
那些为他战死的人,死的时候,相信这个饼是真的,相信那片梅林就在前方。
现在他快死了,那个饼,那片梅林,在哪里?
“对不起……”陆炎对着黑暗说。
不是对某个人,是对所有人。
对那些战死的人,对那些被抛弃的百姓,对那些还相信他、还在龙鳞城里苦苦支撑的人。
也对自己。
对不起,浪费了这三年。
对不起,辜负了那些信任。
对不起,把一场本该拯救苍生的穿越,活成了一场个人英雄主义的表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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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的天色,开始泛白了。
高烧还在持续,但疼痛似乎麻木了一些。陆炎躺在那里,浑身湿透,像从水里捞出来一样。但他的脑子,却异常清醒。
清醒地看见了自己的所有错误。
第一错,错在相信个人勇武可以改变一切。结果是伤重难愈,武力衰减,现在连自保都难。
第二错,错在依赖技术优势。棱堡、火药、改良武器……这些东西确实让他赢了很多战役,但也让他忽视了更重要的东西:政治、外交、人心。
第三错,错在不懂取舍。既要地盘,又要人心;既要扩张,又要稳固;既要快,又要稳。结果是什么都没抓住。
第四错,错在不识人心。把盟友当工具,把部下当棋子,把百姓当数字。结果工具反噬,棋子叛逃,数字变成索命的债。
第五错,错在……根本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是要天下?还是要证明自己很厉害?
是要结束乱世?还是要在乱世里当一个英雄?
是要救人?还是要被人记住?
他想不清楚。
或者说,他从来没认真想过。
他只是凭着本能,凭着超越这个时代的知识,凭着不甘平凡的冲动,一路往前冲。冲到哪里算哪里,撞到什么是什么。
直到撞上南墙。
头破血流。
命悬一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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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透过窗纸,照进房间。
陆炎睁开眼睛,看着那一缕微光。
他忽然想起很久以前——不是这个世界,是前世——他还是个普通人的时候。那时候他也会生病,也会躺在病床上,看着窗外的光,想着:等病好了,我要去做什么做什么。
那时候的愿望很小:吃一顿好的,看一场电影,约朋友喝酒。
但很快乐。
现在的愿望很大:守住龙鳞,打败曹操,一统天下。
但很痛苦。
为什么?
因为小的愿望,是为自己。大的愿望,是为别人——或者说,是自以为为别人。
当你真正为别人的时候,你会问自己:我配吗?我有这个能力吗?我做的决定是对的吗?
而当你的决定导致别人死亡的时候,那种痛苦,比死还难受。
陆炎现在就在这种痛苦里。
但他忽然觉得,这种痛苦,也许是好事。
因为它让他清醒。
让他终于开始想一些该想的问题:
战争是为了什么?
权力是为了什么?
活着是为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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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外传来轻轻的叩击声。
“主公,”是鲁肃的声音,“该换药了。”
“进来吧。”陆炎说。
门开了。鲁肃端着药盘走进来,后面跟着军医。两人看见陆炎的样子——浑身湿透,脸色苍白,但眼睛异常清明——都愣了一下。
“主公,您……”鲁肃欲言又止。
“我没事。”陆炎说,“换药吧。”
军医小心翼翼地上前,解开绷带。溃烂的伤口暴露在晨光下,触目惊心。鲁肃转过头,不忍看。
但陆炎看着。
他看着那个几乎要烂到骨头的伤口,看着军医用药水清洗,看着脓血流出,看着新肉和腐肉交织的惨状。
很疼。
但他没吭声。
只是看着,像是要把这个画面刻进脑子里。
“主公,”军医低声说,“还是……考虑截肢吧。否则毒入心脉,就真的……”
“不截。”陆炎还是这两个字。
他顿了顿,补充了一句:“如果天命要我死在这伤上,那我就死。如果天命要我活下来……这条胳膊,我要留着。”
“留着做什么?”鲁肃忍不住问。
陆炎沉默了一会儿,缓缓说:“留着……记住。”
记住这疼。
记住这教训。
记住这三年来,所有因为他的错误而流的血。
军医还想劝,被鲁肃制止了。
两人默默换完药,重新包扎好。
“主公好好休息。”鲁肃说。
“等等。”陆炎叫住他,“子敬,我问你个问题。”
“主公请讲。”
“你说,我这个人……最大的缺点是什么?”
鲁肃愣住了。他看着陆炎,看了很久,才缓缓说:“主公……太相信自己了。”
“太相信自己?”
“是。”鲁肃点头,“相信自己的判断是对的,相信自己的决定是最好的,相信自己的武力可以解决一切问题。所以听不进劝,所以一意孤行,所以……走到今天这一步。”
很直接。
但很真实。
陆炎笑了——这次是真的笑,虽然很淡。
“谢谢你说实话。”他说,“那你觉得,我现在改,还来得及吗?”
鲁肃又愣住了。
他看着陆炎的眼睛,看着那双曾经充满傲气、现在却只剩下平静和疲惫的眼睛,忽然觉得,主公真的变了。
“来得及。”他说,“只要人还活着,就来得及。”
陆炎点点头。
“好。”他说,“那从现在开始,我改。”
他顿了顿:“第一个要改的——以后重大决策,必须经过你和士元共同商议。如果你们两人都反对,我就不能独断。”
鲁肃的眼睛瞪大了。
“主公,这……”
“这是命令。”陆炎说,“去吧。告诉士元,也告诉所有人。”
鲁肃深深一揖,退了出去。
房间里又只剩下陆炎一个人。
晨光越来越亮,照在他脸上。
他闭上眼睛,但这次眼前不再是破碎的画面,是一片空白。
像一张白纸。
像一个新的开始。
他知道,改过自新没那么容易。知道错误是一回事,改正错误是另一回事。知道该怎么做是一回事,真正做到是另一回事。
但至少,他开始想了。
开始反省了。
开始承认自己错了。
这也许,就是那一线希望。
不是城外的希望——是心里的希望。
是作为一个“人”,而不是“英雄”或“霸主”的希望。
他深吸一口气,伤口还是疼,但心里却轻松了一些。
因为他终于放下了那个沉重的包袱——那个“我必须是对的”“我必须赢”“我必须是个英雄”的包袱。
现在,他可以只是陆炎。
一个会犯错,会受伤,会害怕,但也想改正,想活下去,想保护一些东西的普通人。
这样,也许更好。
窗外,传来守军换岗的号角声。
新的一天开始了。
而陆炎觉得,自己也开始了。
从这张病榻上,从这个最深的谷底里,开始往上爬。
爬得很慢,很艰难。
但至少,方向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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