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北欧，盛夏的喧嚣已然退去，秋意初染，却还未到萧瑟之时。天空呈现出一种清透高远的蓝，阳光依旧慷慨，只是少了灼人的热度，多了几分温煦。空气清冽如冰泉，吸入肺腑，带着松林与苔原特有的干净气息。
温寻裹紧身上的浅灰色羊绒披肩，站在斯德哥尔摩老城临水的石板路上，看着对岸色彩明丽的建筑群倒映在波光粼粼的水面。她穿着米白色的高领羊绒衫，深棕色的灯芯绒长裤，外面套着一件轻薄的防水风衣，脚上是舒适保暖的短靴，一身装束既适合微凉的天气，又与这座古老而雅致的城市氛围相融。
陆时与站在她身侧半步远的地方，一身深蓝色的防风夹克搭配同色系长裤，身姿挺拔。他手里拿着相机，却没有急于拍照，只是目光沉静地和她一起望着眼前风景。
“和我想象中不太一样，”温寻轻声说，呼出的气息在清冷空气里凝成一团淡淡的白雾，“更宁静，也更……有故事感。”
“喜欢吗？”陆时与问。
“喜欢。”温寻毫不犹豫地点头，转过头对他笑了笑。出来不过两天，她眉宇间积攒了许久的、属于工作的紧绷感已消散大半，眼眸映着北欧清亮的天光，显得格外清澈。
他们的北欧之旅，始于白欣怡那份详尽到令人惊叹的行程计划。最终，他们采纳了其中一条路线：从瑞典斯德哥尔摩开始，感受北欧的人文与历史；然后飞往挪威，深入峡湾，追寻自然奇景；最后在特罗姆瑟停留，等待或许有机会一见的极光。白欣怡得知他们选定这条路线后，隔着时差发来一连串兴奋的语音，拍着胸脯保证会安排好一切让他们满意，又细心地补充了许多九月出行的注意事项。
实际踏上旅途后，两人才真切体会到白欣怡的“安排”意味着什么。那不是普通的旅行团行程，而是真正贴合他们需求的、充满巧思的定制体验。
在斯德哥尔姆，他们下榻的并非市中心最豪华的酒店，而是一家位于安静街区、由十九世纪老建筑改造而成的精品旅馆，房间里有古老的壁炉和面向内庭院的飘窗，早晨在静谧中醒来，只有鸟鸣和远处隐约的教堂钟声。白欣怡推荐的非热门博物馆和咖啡馆，都各具特色，避开拥挤的人潮，能让他们悠闲地沉浸其中。
飞抵挪威后，峡湾的壮美更是摄人心魄。他们乘坐事先预定好的小型观光船，深入盖朗厄尔峡湾。船行水上，两侧是近乎垂直的千米绝壁，瀑布如银练从岩顶飞泻而下，轰鸣着坠入深碧色的水中。山顶已有初雪覆盖，与墨绿色的森林、裸露的灰白色岩壁交织成一幅巨大而冷峻的画卷。风很大，带着冰川的气息，凛冽扑在脸上。陆时与将温寻揽在怀里，用身体为她挡去大半风寒。她靠在他胸前，仰头望着这亿万年前冰川切割出的奇迹，震撼得说不出话，只觉得在大自然的鬼斧神工面前，人类的一切悲欢都显得如此渺小。
白欣怡甚至为他们安排了一段徒步。在一位当地向导的带领下，他们沿着一条难度适中的小径，徒步前往一处隐秘的观景台。沿途是典型的北欧秋季景致：金黄色的桦树林，深绿色的云杉，地上铺满厚厚的、踩上去沙沙作响的落叶，还有各种叫不出名字的鲜红色浆果点缀其间。空气清甜，偶尔能看到毛茸茸的松鼠抱着松果飞快蹿过。走到观景台时，眼前豁然开朗，整个峡湾的蜿蜒尽收眼底，阳光穿透云层，在墨绿的水面上投下斑驳晃动的光斑，美得不似人间。
“白小姐……真的费心了。”温寻坐在观景台的木椅上休息时，忍不住再次感叹。这一切体验，绝非普通游客能轻易获得。
陆时与递给她保温杯，里面是旅馆早上准备的热巧克力，温热的甜香驱散了徒步带来的些许寒意。“她确实很用心。”他同意道，目光落在远处峡湾尽头隐约可见的冰川上。
旅途的节奏舒缓而充实。他们大部分时间都在户外，感受着北欧自然之力的洗礼，晚上则回到舒适温暖的住处，有时是峡湾边的小木屋，壁炉里燃着真正的柴火，有时是拥有超大玻璃窗、可以望见星空的特色酒店。相处的时间变得绵长而纯粹，没有工作的打扰，没有琐事的牵绊，只有彼此和眼前不断展开的风景。
温寻发现，陆时与在旅行中展现出一些她平时不太常见的侧面。他会很耐心地研究地图和交通，会在她对着某个有趣的路标或小店橱窗驻足时默默陪在一旁，会在餐厅点菜时记住她上次多尝了一口的特色食物，下一次便自然地替她点上。他话依旧不多，但那种无声的关照和陪伴，渗透在每一个细节里。
而她自己，也仿佛卸下了一层无形的外壳。在壮丽的自然面前，在异国陌生的街道上，她不用再时刻扮演“温顾问”或任何其他角色，只是温寻，一个对世界充满好奇、可以被美景轻易打动、偶尔也会因为走太多路而喊累的普通人。这种感觉，久违而珍贵。
不知不觉，行程已过半。九月二十二日，他们抵达了此行的最后一站，挪威北部的特罗姆瑟。这里已是北极圈内，号称“北极之门”。白欣怡为他们预定的是一家位于城外山坡上的独栋玻璃小屋，每间小屋都拥有近乎三百六十度的全景玻璃窗，面向北方无遮挡的旷野和远处的山脉，是观赏极光的绝佳地点。
小屋内部是现代简约的北欧风格，原木与玻璃的结合，温暖而通透。最引人注目的是卧室那张正对巨大玻璃窗的双人床，以及床边那个宽敞的双人按摩浴缸。温寻看到时，脸上微微发热，心里却不得不再次佩服白欣怡的“周到”——既保证了观景的极致体验，又兼顾了私密与浪漫。
特罗姆瑟的白天比南部短了许多，下午三四点，天色便开始昏暗。他们安顿好后，在小屋自带的桑拿房放松了一会儿，然后温寻提议去城里逛逛。
特罗姆瑟城市不大，依山傍海，色彩明快。他们参观了着名的北极教堂，那独特的三角形建筑在暮色中像一座冰晶雕塑。又去了海边的图书馆，坐在巨大的玻璃窗前，看着天色由深蓝渐变为墨黑，城市的灯火和港口的船只灯光星星点点亮起。
在一家当地评价很高的餐厅用了晚餐，品尝了新鲜美味的帝王蟹和驯鹿肉。走出餐厅时，夜空已如墨染，清澈得没有一丝云翳，无数的星星挣脱了城市光污染的束缚，密密麻麻地缀满天鹅绒般的夜幕，银河横亘天际，清晰得令人屏息。即便还没有极光，这北极圈内的星空，已足够震撼。
“明天……就是二十三号了。”回程的车上，温寻看着窗外掠过的稀疏灯火，忽然轻声说。
陆时与握着她手的手指微微收拢：“嗯。”
他们的结婚纪念日。选择这个时间出行，本就包含了庆祝的意味。
回到玻璃小屋，室内温暖如春，与室外的寒意形成鲜明对比。温寻脱下厚重的外套，走到玻璃窗前。屋外的灯光已被刻意调暗，以减少对观景的影响。没有月亮，只有漫天繁星和远处山脉的模糊轮廓，一种旷远无边的寂静笼罩着一切。
“不知道今晚能不能看到极光。”她有些期待地望着北方夜空。
“预报说今晚和明天晚上几率都很高。”陆时与走到她身后，将一条柔软的毛毯披在她肩上，“先休息，设定好闹钟，后半夜是观测的最佳时段。”
温寻点点头，心里却因为即将到来的纪念日和可能出现的极光而雀跃着，毫无睡意。她洗漱完，换上舒适的居家服，窝在床边一张宽大的单人沙发里，膝盖上搭着毛毯，手里捧着一杯热茶，继续望着窗外星空。
陆时与也没有睡，他坐在另一张沙发里，手里拿着一本从旅馆书架上取来的关于北极圈自然历史的书，却也没怎么看进去，目光时不时落在温寻被星空映亮的侧脸上。
静谧在两人之间流淌，却并不沉闷，反而有种无需多言的安宁。
时间悄然滑向午夜。温寻有些困了，眼皮开始打架。就在她犹豫要不要小憩一会儿时，陆时与忽然低声唤她：“温寻。”
她一个激灵清醒过来，顺着他的目光望向窗外北方天际。
起初，只是一抹非常非常淡的、似有若无的绿色光晕，低低地横亘在地平线之上，淡得让人怀疑是不是眼睛的错觉。但很快，那抹绿色开始加深，缓缓蠕动、延展，像一袭无比轻薄的纱幔，被无形的手在天幕上轻轻舞动。
“是极光……”温寻屏住呼吸，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仿佛为了回应她的呼唤，那绿色的光幔骤然变得明亮起来，颜色也丰富起来，边缘透出些许紫红色的辉光。它开始跳跃、扭动、变幻形状，时而如飘带蜿蜒，时而如瀑布流泻，时而如巨大的绿色火焰在天际燃烧、摇曳。光芒映亮了下方白雪覆盖的山巅轮廓，也映在温寻骤然睁大的、盛满惊叹的眼眸里。
陆时与不知何时已来到她身后，双手轻轻按在她的肩膀上。两人一起，静静地仰望着这自然界最梦幻的演出。
极光持续了将近二十分钟，强度几经变化，最终缓缓淡去，重新隐没在璀璨的星海之中。天地间复归寂静，仿佛刚才那场盛大的光之舞只是一场瑰丽的梦。
温寻久久没有动弹，心潮依旧澎湃。直到陆时与温热的手掌覆上她有些冰凉的脸颊，她才恍然回神，转过头，眼里还残留着激动的水光。
“太美了……”她喃喃道，词汇在如此景象前显得贫乏。
“嗯。”陆时与应了一声，拇指轻轻拭过她的眼角。
因为极光的出现，两人睡意全无。索性也不睡了，相拥着靠在床头，盖着厚厚的羽绒被，继续等待，也聊着天。话题漫无边际，从刚才的极光，说到旅途中的趣事，再说到一些平时很少提及的、关于过去的琐碎记忆。温寻发现自己说了很多，关于栖水镇的童年，关于最初开始写作时的笨拙和兴奋，关于来到京市后的种种适应。陆时与听得认真，偶尔回应几句，提及他少年时在国外求学的经历，提及他眼睛受伤那段时间的灰暗与后来复明的感悟。黑暗和星空似乎有让人敞开心扉的魔力。
不知不觉，窗外深沉的墨黑逐渐褪去，天际泛起一抹若有若无的灰白。新的一天，九月二十三日，悄然而至。
温寻到底是在后半夜熬不住，在陆时与怀里沉沉睡去。醒来时，天光已大亮，陆时与不在身边。她起身，发现床头柜上放着一个深蓝色丝绒方盒，下面压着一张素白卡片。
她拿起卡片，上面是陆时与锋利却工整的字迹：“纪念日快乐。先看看这个，礼物在客厅。”
温寻心跳快了一拍。她打开丝绒方盒，里面静静躺着一对耳坠。设计极其简约，每一颗都是一颗泪滴形状的、未经过多雕琢的天然钻石，不大，但净度极高，在晨光下折射出清澈而璀璨的火彩。下面用极细的铂金链子连接着同样小巧的耳钩。没有多余的装饰，却因为钻石本身的美感和简约到极致的设计，显得格外优雅脱俗，与她日常温婉低调的气质非常相配。
她拿着耳坠看了好一会儿，才小心地放回盒中，心底泛起甜蜜的涟漪。他总是能精准地捕捉到她的喜好，送的礼物从不浮夸，却总能打动她。
洗漱后，她戴上那对新耳坠，冰凉的钻石贴着耳垂，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她走出卧室，来到客厅。
客厅的玻璃窗前，陆时与正背对着她，似乎在准备什么。听到脚步声，他转过身。
然后，温寻看到了他所说的“礼物”。
窗前的空地上，用许多大小不一、形态各异的深色石头，精心摆出了两个相连的环，环内用更小的白色鹅卵石拼出了两个字母：“x” 和 “S”。寻，时。石环周围，还点缀着几片色泽艳丽的北极苔原树叶和几颗鲜红的浆果，显然是早晨从外面新鲜采集回来的。
这礼物没有钻石耳坠昂贵，却花费了更多的心思和时间。在这北极圈内清冷的早晨，他独自外出，在寒风中寻找合适的石头，再一颗颗搬回来，摆出这样的图案。笨拙，却又真挚得让人心头发烫。
温寻站在原地，看着那个简单的石头图案，眼眶忽然有些发热。
陆时与走到她面前，看着她微红的眼眶和轻轻晃动的钻石耳坠，低声问：“喜欢吗？”
温寻用力点头，吸了吸鼻子，才忍住没让眼泪掉下来：“喜欢……很喜欢。”她抬头看他，认真地说，“耳坠很美，这个……更美。”
陆时与眼底漾开柔和的笑意。他伸手，似乎想抱她，温寻却先一步扑进他怀里，紧紧环住他的腰。
“谢谢你，陆时与。”她把脸埋在他胸前，声音闷闷的，“纪念日快乐。”
陆时与收紧手臂，下巴轻蹭她的发顶：“快乐。”
拥抱良久，温寻才想起来：“我也有礼物给你。你等我一下。”
她跑回卧室，从自己行李箱的夹层里，取出一个扁平的、包装得很仔细的纸盒。走回客厅，递给陆时与。
陆时与接过，拆开包装。里面是一本手工装订的皮质笔记本，封面是深棕色的软牛皮，没有任何花纹，触感温润。他打开，里面是空白的、质感极好的米白色内页。但在扉页上，有温寻亲笔写的一段话，字体清秀：
“给时与：
时间或许是最复杂的陷阱，但与你共度的每一刻，都是我最心甘情愿的踏入。
愿这本空白的本子，能记录下未来更多属于我们的、无需计算的时光。
一周年快乐。
——温寻”
本子很厚，可以陪伴他很久。她希望，当他用它来记录工作要点、会议备忘，或者任何他想记录的东西时，翻开第一页，就能看到这段话，想起这个纪念日，想起他们在一起的时光。
陆时与看着扉页上的字，指腹轻轻摩挲过纸张。片刻，他合上本子，抬眼看她，眸色深沉：“我很喜欢。”
他的语气郑重，让温寻知道，他是真的喜欢这份礼物，理解其中蕴含的心意。
两人将石头礼物小心地移到玻璃窗内一角，避免被风吹散，然后一起准备了简单的早餐。坐在餐桌旁，望着窗外被阳光照亮、覆着薄雪的壮丽山景，分享着食物，偶尔交谈几句，气氛宁静而圆满。
纪念日的白天，他们没有安排任何行程，就这样懒懒地待在玻璃小屋里。温寻窝在沙发里看书，陆时与坐在她旁边，用那本新收到的笔记本写着什么。阳光慢慢移动，将屋内的家具镀上温暖的光边。
下午，他们才又出门，在特罗姆瑟市区随意漫步，买了些当地的手工艺品作为纪念。傍晚回到小屋，温寻惊喜地发现，小屋的管理员不知何时送来了一瓶冰镇好的香槟和一份精致的、点缀着莓果的巧克力蛋糕，附上的卡片用英文写着“结婚周年快乐——来自白小姐的朋友”。
温寻和陆时与相视一笑。白欣怡的细心和“神通广大”，再次让他们感到温暖。
夜幕再次降临。他们开了香槟，分享了蛋糕，然后相拥在玻璃窗前，期待着或许会再次降临的极光。这一次，极光没有出现，但星空依旧璀璨。
“这一年来，”温寻靠在陆时与怀里，望着满天星斗，轻声说，“好像发生了很多事，又好像……一晃就过去了。”
从杭城到京市，从陌生的“温顾问”到参与完成一个备受瞩目的项目，从独自一人到成为他的妻子，从忐忑不安到如今能安然靠在他怀里看北极圈的星空……这一年，是她人生中变化最大的一年。
“嗯。”陆时与应了一声，将她搂得更紧些，“以后每一年，都会很好。”
他的话语很简单，却带着一种笃定的力量，驱散了温寻心头偶尔还会泛起的一丝对未来不确定的隐忧。
“嗯。”她轻声应和，在他怀里调整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
冰川之上，星河之下，在这世界尽头般宁静的一隅，时间仿佛真的慢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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