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阁，蜀道天险，云雾终年缭绕山间，此刻却仿佛被一种更沉重、更绝望的阴霾所笼罩。
中军大帐内，空气凝固得几乎能拧出水来。
炭盆里的火苗有气无力地跳动着，映照着帐中每一张写满焦虑、惶惑乃至绝望的面孔。
大将军姜维端坐在主位之上，身形依旧挺拔如松，但细看之下，那双昔日锐利如鹰隼的眼眸深处，布满了难以掩饰的血丝与深深的疲惫。
帐下，廖化须发皆白，眉头紧锁如沟壑；张翼面色铁青，手指无意识地叩击着膝头，董厥、蒋斌等人，或叹息，或摇头，气氛压抑到了极点。
“成都…成都如今究竟如何了？”终于有人打破了死寂，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颤抖。
“诸葛将军既已…那陛下…朝廷…”
他没有说下去，但所有人都明白那未尽之语是什么。
成都若失，陛下若有不测，那他们在这剑阁浴血奋战，还有何意义？
“关外魏狗连日鼓噪，喊得全军上下人心惶惶！”张翼怒声道，拳头攥得咯咯作响。
“说什么绵竹已破，诸葛将军归降，成都旦夕可下…分明是乱我军心！”
“可…可万一是真的呢？”一个细微而充满恐惧的声音从角落传来，是一名年轻的参军。
“军中私下都在传，百姓也说看见魏军旗号往南去了…”
“住口！”张翼厉声呵斥，但声音中底气不足。
谣言如野火，岂是呵斥能止？
事实上，连他们这些高级将领，在接到姜维确认的消息后，也都如坠冰窟。
剑阁守军虽凭天险据守，但后方家园将倾的恐怖阴影，正无声地侵蚀着这支大军的筋骨。
“为今之计，”廖化抬起沉重的眼皮，声音沙哑。
“是否应…分兵回援？成都乃国本，不容有失。大将军可率一部精锐，星夜驰援，或许还能赶在邓艾合围之前…”
“不可！”姜维尚未开口，张翼已断然反对。
“廖公岂不见成济大军就屯于关前？我军一动，天险自失！成济用兵如神，岂会放过这等良机？届时剑阁一破，魏军主力长驱直入，纵使保住成都，我大汉也无险可守，覆亡只在顷刻！”
“难道就坐视成都沦陷，陛下蒙难吗？”
“分兵是死，不分兵亦是死！这…这已是绝路了！”
帐内顿时又吵作一团，悲观、激愤、无奈的情绪交织冲撞。
有人提议是否可向东吴求援，借荆州之兵以解燃眉之急，立刻遭到更激烈的反驳。
“东吴？孙权父子何等样人，诸君难道忘了？”蒋斌冷笑，带着刻骨的讥讽。
“湘水划界之辱，偷袭荆州之恨，犹在眼前！彼等蛇鼠两端，唯利是图。请神容易送神难，若引吴兵入蜀，只怕驱狼吞虎，前门拒魏，后门迎吴，我大汉江山，转眼便改了姓氏！”
这话刺痛了所有人。
与东吴的盟约从来脆弱，背刺的历史记忆深刻骨髓。
在国势尚可时尚需提防，如今社稷倾危，去求东吴，无异与虎谋皮。
就在争论愈演愈烈，几乎要失控之时，一直沉默的姜维，缓缓抬起了手。
只是一个简单的动作，帐内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
姜维的目光缓缓扫过每一位将领的脸，那目光依然锐利，仿佛要刺破绝望的迷雾。
他开口，声音并不大，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沉静的力量，压住了所有的嘈杂。
“诸君，”他说道，每个字都清晰无比。
“我等确实已至悬崖边缘，退一步，便是万丈深渊。”
他站起身，走到悬挂的巨幅舆图前，手指先点向剑阁，然后划过险峻的蜀道，落向成都方向。
“廖公所言，成都乃国本，不得不救。张将军所言，剑阁乃国门，不可轻弃。皆有理。”他顿了顿，手指猛然在剑阁与成都之间的某片复杂山地重重一叩。
“然，谁说救成都，就必须放弃剑阁？谁说守剑阁，就只能坐视国都沦亡？”
众将愕然，不解其意。
姜维转过身，眼中那疲惫的血丝之下，竟燃起两簇惊人的火焰，那是一种绝境中赌徒般的疯狂，也是名将孤注一掷的锐气。
“成济所想，无非是趁我国内大乱，军心动摇，或强攻剑阁，或迫我回援，他好趁虚而入，与邓艾会师于成都，一举鼎定乾坤。”姜维的声音逐渐抬高，带着一种洞悉敌人心理的冰冷。
“那我们，便送他一个‘机会’！”
“我军可大张旗鼓，佯装主力被迫回援成都。旌旗不整，队伍慌乱，做出心急如焚、顾此失彼之态。成济用兵谨慎，初时必疑。但我军若‘演’得够真，后方‘噩耗’接连不断，由不得他不信！”
“一旦他认定我军主力已离，剑阁空虚，他会怎么做？”姜维目光灼灼，看向众人。
“必倾力猛攻剑阁！”张嶷脱口而出。
“不错！”姜维重重点头。
“而那时，剑阁守军可‘勉力支撑’后， ‘不得已’放弃关隘，向后‘溃退’。”
“放弃剑阁？”众人惊呼，这比回援成都更让人难以接受。
“是‘放弃’，也是‘请君入瓮’。”姜维的手指从案几上的“剑阁”移开，指向后方更险峻的山地。
“成济夺占剑阁，眼见天险已破，蜀中门户洞开，他会如何？以他急于与邓艾会合、竞夺灭蜀首功的心态，必会催促大军急速深入，力求尽快击穿我军‘残部’，威胁成都侧后，完成对成都的最终合围！”
他的手指在剑阁后方，几处险要的山谷、隘口重重圈点。
“而我军主力，实则并未远遁，就埋伏于此！待魏军前锋急进，中军跟进，队形拉长，首尾难以相顾之时…”姜维的手猛地一握，仿佛攥住了无形的敌军咽喉。
“伏兵尽出，拦腰截断！专攻其辎重、中军！成济大军顿成瓮中之鳖，进退失据！”
帐内死一般寂静，只有姜维低沉而充满力量的声音在回荡，以及炭火偶尔的噼啪声。
众将都被这个大胆到近乎疯狂的计划震慑住了。
放弃剑阁天险，诱敌深入险地，这需要何等魄力？又承担着何等风险？一步算错，便是万劫不复！
“此计…太过行险！”廖化喃喃道，老脸上满是忧虑。
“成济非庸才，岂会轻易中计？若他稳步推进，步步为营…”
“所以，‘戏’要演足！”姜维断然道。
“不仅要让成济相信我军已乱，更要让他的斥候‘亲自’发现我军‘仓皇撤退’的痕迹，甚至…可以留下些无关紧要的军资辎重，甚至一些‘慌乱中’未能带走的文书…” 他眼中闪过一丝冷光。
“至于他是否会急进…廖公，灭国之功在前，与邓艾争竞之心在下，身后有稳固的关中支援，前方是‘溃不成军’的蜀军和看似唾手可得的成都…如果你是成济，在确认剑阁已空、蜀军主力确已回援且士气低落的情况下，你会不会选择快速突进，以求一战定乾坤？”
廖化沉默，代入成济的位置思考，不得不承认，在那种情境下，急功冒进的可能性确实极大。
“即便伏击成功，重创成济，”张翼仍然担忧。
“邓艾那边如何？我军鏖战之后，还有余力回师救援成都吗？”
“这便是此计关键之二。”姜维深吸一口气。
“重创成济主力，即便不能全歼，也必使其胆寒，短期内无力组织大规模进攻。而我军则可携大胜之威，迅速回师。届时，邓艾孤军深入，已成强弩之末，前有成都坚城，侧后有我军得胜之师夹击，其势必不能久。我军再联络成都守军，内外交攻，击破邓艾，扭转乾坤，便在此时！”
他环视众人，一字一句道：“此策，行险，但有一线生机。坐守剑阁或分兵回援，皆是死路。诸君，我姜维受先帝、丞相厚恩，委以重任，值此国难当头，唯有行非常之策，搏万一之机！纵然身死名灭，亦无愧于心，无愧于大汉！”
帐内寂静良久。将领们彼此交换着眼神，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挣扎、恐惧，但最终，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渐渐取代了绝望。
“末将亦愿往！”
“拼了！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搏个鱼死网破！”
廖化、张翼等人也终于重重一揖：“愿随大将军，共赴国难！”
姜维看着重新燃起斗志的众将，重重颔首，眼中既有欣慰，更有沉重如山的责任与决绝。
“好！即日起，依计行事！各营秘密准备，务求隐秘！此战，关乎大汉国运，望诸君同心戮力，挽狂澜于既倒！”
计划已定，剑阁这台庞大的战争机器，开始以一种外松内紧、明暗交织的方式，悄然运转起来。
一场决定蜀汉命运的豪赌，正式落子。
赌注，是国家的存亡，也是姜维与麾下将士所有的忠诚与热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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