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青海湖回到北京，林凡谢绝了所有公开活动，只留给自己一周纯粹的“空白时间”。父母回东北老家了，妹妹林悦开学返校，他在东四环附近租了个带大院子的老四合院，图个清静。
院子是老北京典型的制式，方方正正，角落里一棵老槐树洒下半院阴凉。林凡请人把东厢房改成了私人收藏室兼工作室。搬进来的第三天，几个大木箱从美国海运抵达。
拆箱的过程像在开启时光胶囊。
最先拿出来的是个透明亚克力盒子，里面静静躺着一颗皮革已经发暗、接缝处有明显手缝痕迹的旧篮球。标签上写着：“Spalding J5K，1946年款，首次使用尼龙缠纱技术。”这是他在一次纽约拍卖会上拍到的，价格不菲，但他觉得值。手指隔着玻璃虚抚过那些磨损的纹路，仿佛能触摸到半个多世纪前，某个无名球手在简陋场地上拍打它时的汗水与专注。
旁边挂起几件球衣。最醒目的是一件红白配色的上海大鲨鱼队15号球衣，布料因反复洗涤而柔软泛白，背后印着“YAo”。这是姚明1997-98赛季的初代职业球衣，姚明本人送给他的。“那时候我还没你高，”姚明当时笑着说，“但这件衣服陪我度过了最迷茫的几个月。”另一件是八一队的14号，属于王治郅，蓝色更深，仿佛浸透了那个年代军人球队特有的汗水与荣光。还有一件略显粗糙的深蓝色背心，胸口印着“北京青年队”，没有号码，是当年一位老教练辗转托人送来的，说是林凡父亲年轻时穿过的——虽然无从考证，但林凡愿意相信这个温暖的故事。
这些不是投资，是锚点。提醒他从哪里来，根在何处。
“林先生，王设计师到了。”助理在门外轻声通报。
“请进。”
王砚，三十出头，戴黑框眼镜，穿一件自己设计的、剪裁特别的黑色立领衬衫，背上斜挎着个帆布包。他是近几年在国内设计圈声名鹊起的新锐，擅长将传统元素进行极其现代的解构。更重要的是，他从小打篮球，真正懂这项运动。
“林老师，久仰。”王砚握手很有力，眼睛已经忍不住瞥向墙上那几件老球衣，“那件大鲨鱼的……太珍贵了。”
“叫我林凡就行。”林凡引他到西厢房临时布置的会客区，那里已经摊开了十几份球鞋设计草图、面料样本和色卡。“王老师，咱们开门见山。安踏想和我做一条新的高端产品线，不只是签名鞋，是融入中国文化内核的、能代表现在中国年轻人态度的东西。我不想做简单的图腾贴图。”
王砚立刻进入状态，他从帆布包里拿出自己的速写本和ipad。“我明白。我研究了您所有的比赛录像，包括早期cbA的。您的打法，华丽但高效，充满东方智慧式的‘以巧破力’。我在想，我们能不能不用龙、凤这些直接被用烂的符号，而是提取其‘神’？”
他在ipad上调出一张图，是一张极其抽象的水墨笔触，但走势凌厉，充满动态。“比如‘气’。中国哲学讲‘气’，篮球场上也有‘气势’。我们可以用鞋面的多层次结构、动态线条和渐变色彩，来表现‘气’的流动与凝聚。”
他又调出另一组图片，是宋代瓷器裂纹和明代家具榫卯结构的特写。“还有‘结构’。东方美学重视内在结构的美感和稳固。我们可以将鞋子的支撑系统、抗扭片，甚至鞋带孔的设计，与这些传统的结构智慧结合，让功能本身成为装饰。”
林凡拿起一份用新型编织材料做的样本，对着光看，纹理细密，隐约有竹编的韵味。“很有趣。但必须保证性能。这双鞋，我要能在季后赛强度下穿它打40分钟。”
“当然！”王砚推了推眼镜，“我和安踏的材料实验室合作半年了。我们试了一种混入汉麻纤维的新型复合纱线，透气性比目前主流材料提升18%，韧性更好，重量更轻。大底方面，我们参考了古代建筑‘斗拱’的受力原理，重新设计了前掌的发力区域纹路，抓地力和耐磨测试数据都很好。”
两人一头扎进细节里。从鞋舌内侧该绣一个极小的篆体“林”字还是用他招牌后仰跳投的抽象剪影，争论到中底缓震材料调校的硬度——林凡坚持需要更清晰的场地感，这源于他早期在水泥地练球的肌肉记忆。
“您对鞋居然这么懂？”王砚有些惊讶。
“小时候没钱买好鞋，”林凡拿起一块碳板样本掂了掂，“一双回力鞋磨平了底，用胶水粘上自行车内胎继续打。那时候就天天琢磨，到底什么样的鞋才能又抓地又耐磨。”他笑了笑，“现在有条件了，就想做出一双当年梦想中的鞋。”
讨论到色彩时，王砚有些犹豫地提出：“其实……我有个更大胆的想法。我们做一双‘青花瓷’主题的特别版。”
“青花瓷？”林凡挑眉。
“不是把花瓶图案印上去。”王砚快速在速写本上勾勒，“是提取青花瓷‘白地青花’的纯净感，以及钴料在釉下流淌、晕染形成的那种‘意料之外’的纹理美感。鞋身大面积用特制的、带细微珠光冷白的材料，象征瓷胎。然后用数种不同深浅的靛蓝、钻蓝，通过特殊的数码印花或浸染工艺，形成如水墨晕开般、独一无二的蓝色纹路，每一双的纹样都会有细微差别，象征手工绘制。可能是一条抽象的云纹从鞋跟蔓延到鞋带孔，也可能是若隐若现的冰裂纹。”
他越说越兴奋：“最重要的是感觉！青花瓷是中国文化输出最成功的符号之一，它优雅、静谧，但有力量。这和您在场上那种冷静掌控大局、关键时刻却一击致命的风格，是不是有种内在的呼应？”
林凡看着王砚草图上传神的几笔蓝色晕染，陷入沉思。这个想法风险极大，做得不好就容易俗气或脆弱。但……如果真的能做出来，那就不再是一双篮球鞋，而是一件可穿戴的艺术品，一种文化态度的宣言。
“需要多少预算？多长时间？”林凡问。
“研发和开模成本大概是常规配色的三到四倍。时间……至少八个月，还不包括工艺失败重来的时间。”王砚实话实说。
林凡站起来，走到窗边，看着院子里老槐树的叶子在午后的阳光下摇曳。他想起了青海湖纯粹的蓝，想起了父亲钓鱼时沉静的侧影。
“做。”他转过身，语气坚定，“就按这个思路，出三到五个深化方案。预算我去和安踏谈。要做，就做到极致，做到让那些老外看了，除了‘wow’说不出别的话。”
王砚眼睛一亮，重重点头。
接下来的几天，四合院变成了临时设计工坊。各种材料样本、色卡、设计图铺满了长桌。林凡不仅是提议者和决策者，更成了严苛的“首席体验官”。他会拿着初版模型在院子里模拟急停、变向，感受每一个弯折点的压力分布，然后给出近乎偏执的修改意见。
偶尔休息时，他会泡一壶茶，和王砚聊起更远的话题。
“王老师，你说，咱们这代中国人，该怎么向世界讲自己的故事？”林凡看着手中茶杯里沉浮的茶叶，“以前是瓷器、丝绸，是古老的符号。现在呢？除了经济数据，我们还有什么？”
王砚想了想，说：“我觉得是‘混合’与‘新生’。就像我们试图在这双鞋上做的——最顶级的运动科技，包裹着东方的美学哲思。我们不拒绝现代，也不割裂传统，而是在碰撞里长出一种新的样子。这本身，就是最好的中国故事。”
林凡点点头。他想起自己，一个在中国小城水泥地上起步的孩子，如今站在NbA的顶峰。他的经历，何尝不是一种“混合与新生”？
一周后，王砚带着一整套接近成熟的设计方案和满怀的激情离开。林凡独自留在四合院里，夕阳把老槐树的影子拉得很长。
他走到东厢房，打开灯，那些老球衣、旧篮球在柔和的灯光下静静陈列。从父亲可能穿过的粗糙背心，到姚明王治郅征战沙场的战袍，再到即将诞生的、承载着未来想象的新战靴……一条清晰的脉络在眼前展开。
篮球是圆的，它滚动着，连接起过去、现在与未来。
而他所做的，不过是在这条漫长的弧线上，尽力刻下一个属于自己、也属于这个时代的，清晰而独特的印记。
院门外隐约传来胡同里孩子们拍打篮球的声音，砰砰作响，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快乐与活力。
林凡关掉收藏室的灯，锁上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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