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哐当!”
染血的玉坠落在地砖上,发出清脆而诡异的声响,在死寂的乾清宫东暖阁内格外刺耳。冯保托着油布包袱的手僵在半空,脸色惨白如纸。地上跪着的锦衣卫密探浑身湿透,水渍混着泥泞在光洁的金砖上洇开,浓重的血腥气和河水的腥气弥漫开来。高德胜倒吸一口冷气,几乎要站立不稳。
林锋然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目光死死盯着地上那枚染血的金镶玉耳坠。耳坠的款式、质地、甚至那点残缺的翠色,都与慈宁宫投井宫女怀中所藏之物,一模一样。不,或许就是同一对中的另一只。
通州南下的漕船被劫,押船番子全军覆没,丹炉药材不翼而飞,刀疤脸等人消失无踪,现场留下带着“癸”字符号的血衣碎片,以及这枚指向慈宁宫、更指向端懿太妃的耳坠。
调虎离山?杀人灭口?栽赃嫁祸?还是……示威?
一股冰冷的怒火,混杂着被戏弄的屈辱和更深的寒意,从林锋然脚底直冲头顶。敌人不仅狠辣,而且狡猾至极。他们似乎总能快一步,总能掐断线索,总能留下新的、更令人头疼的谜团。这枚耳坠,像是一记响亮的耳光,扇在他刚刚因朝堂稳固而稍感宽慰的脸上,提醒他暗处的敌人从未远离,甚至可能正在某个角落,冷冷地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水匪?”林锋然的声音嘶哑,像是砂纸磨过铁器,“什么样的水匪,能全歼朕的东厂精锐,劫走漕船,不留一个活口?还能‘恰好’留下慈宁宫的耳坠?”
“回……回陛下,”那密探伏在地上,声音因恐惧和寒冷而颤抖,“袭击发生在子夜,天津卫以南三十里的芦苇荡。对方人数众多,水性极佳,行动迅捷如鬼魅,用的虽是江湖手段,但配合默契,悍不畏死,像……像是训练有素的死士。我们的人……寡不敌众。等援军赶到,只剩……只剩一地尸体和空船。这耳坠,是在一名被杀的水匪头目……紧攥的手心里发现的。”
死士。训练有素。林锋然闭上眼睛,脑海中飞速闪过慈宁宫、端懿宫、西苑祭坛、通州漕船……这些看似分散的点,被“癸”字符号、蟠龙玉佩、前朝旧事、以及这枚染血的耳坠,隐隐串联成一条狰狞的虚线。对方的目的,绝不仅仅是制造混乱或谋夺钱财。他们在运输重要的物资(丹炉药材),他们在清除知情者(刀疤脸),他们在传递信息(耳坠),他们在……进行某种他尚未完全理解的、庞大而隐秘的计划。
“慈宁宫那边,有何动静?”他睁开眼,目光如冰刃般射向冯保。
冯保一个激灵,连忙道:“回皇爷,自那王姑姑投井,耳坠事发,慈宁宫上下噤若寒蝉,太皇太后凤体违和,一直静养,未见异常。那采办太监刘谨,在狱中……今日凌晨,突发急症,暴毙了。”
又死一个!线索又断了!林锋然拳头攥得咯咯作响,指节发白。对手清理痕迹的速度,快得令人心悸。
“好,好得很。”他怒极反笑,笑声中却无半分温度,“杀人灭口,干净利落。这是逼着朕,去碰慈宁宫这块铁板啊。”
慈宁宫,太皇太后居所,国朝最尊贵的存在之一。没有铁证,谁敢轻易触碰?这枚耳坠,是诱饵,也是警告。
“陛下,此事……是否要禀明太皇太后,彻查慈宁宫?”高德胜颤声问。
“查?怎么查?”林锋然冷冷道,“凭一枚可能是被盗、被劫、被栽赃的耳坠?去问皇祖母,她宫里的耳坠为何出现在水匪手中?然后打草惊蛇,让真正的黑手躲得更深?”他顿了顿,压下翻腾的怒火,“此事,到此为止。对外宣称,漕船遭遇水匪劫掠,已被官兵击退,损失些财物罢了。阵亡的弟兄,厚加抚恤。”
“那……耳坠和血衣?”冯保问。
“秘密收好。继续暗中探查慈宁宫,但务必小心,不可露出丝毫痕迹。重点查那个暴毙的王姑姑和刘谨的所有社会关系,尤其是出宫后的行踪。还有,‘松鹤斋’的掌柜,给朕‘请’到诏狱去,朕要亲自问问,他到底卖的是什么‘香料药材’!”林锋然眼中寒光闪烁,“另外,加派人手,沿着漕船被劫的河道上下游,给朕搜!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朕不信,那么多丹炉药材,能飞天遁地!”
“老奴遵旨!”冯保凛然应命。
“还有,”林锋然补充,语气森然,“西暖阁的守卫,再加三成。所有接触江姑娘的太医、宫人,祖宗三代都给朕查清楚!饮食药物,你和高德胜轮流试尝后再用。若她再有半点差池,你们,提头来见。”
“奴婢(老奴)万死不敢!”高德胜和冯保噗通跪倒,冷汗涔涔。
处理完这突如其来的噩耗,林锋然只觉心力交瘁。他挥退众人,独自站在巨大的疆域图前,目光从北京移到江南,又从江南移回这重重宫阙。敌人就像阴影中的毒蛇,一击不中,立刻缩回黑暗,等待下一次攻击。而他,却被动地疲于奔命。
就在这时,外间传来一阵刻意放轻、却难掩急促的脚步声。一名太医署的院判,在高德胜的引领下,几乎是跌跌撞撞地进来,脸上却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陛……陛下!天佑吾皇!江……江姑娘她……她醒了!”
醒了?!
这两个字如同惊雷,劈开了林锋然胸中积郁的阴霾。他猛地转身,甚至顾不上帝王的威仪,一把抓住院判的胳膊:“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回陛下,千真万确!”院判激动得胡子都在发抖,“就在方才,微臣为江姑娘行针时,见其眼睫微颤,尝试呼唤,江姑娘……竟缓缓睁开了眼睛!虽神智尚未完全清明,气息微弱,但……但确确实实是醒了!脉象虽仍虚浮,然生机已复,真乃天幸!天幸啊!”
巨大的喜悦如同潮水般席卷而来,冲得林锋然几乎站立不稳。连日来的焦虑、愤怒、担忧,在这一刻似乎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他松开院判,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现在如何?可能言语?精神怎样?”
“回陛下,江姑娘醒后甚为虚弱,只略饮了几口参汤,便又昏睡过去。但既已苏醒,便是闯过了最凶险的鬼门关!后续只需好生将养,辅以汤药调理,假以时日,必可康复!”院判笃定道。
“好!好!太好了!”林锋然连说三个好字,眼中竟有些许湿意。他立刻下令:“用最好的药!需要什么,直接去内库取!太医署十二时辰轮流值守,不得有误!江姑娘但凡有任何需要,即刻来报!”
“微臣遵旨!定当竭尽全力!”院判叩首领命,匆匆返回西暖阁。
林锋然在殿中踱了几步,心中的阴郁被这突如其来的喜讯冲淡了不少。江雨桐醒了,赵化伤势也在稳定,至少他最为牵挂的两个人,暂时脱离了最危险的境地。这让他有了一丝喘息之机,也让他能更冷静地思考眼前的困局。
不能让江雨桐再留在西暖阁了。那里虽然加强了守卫,但毕竟偏处一隅,且刚刚发生过“铃铛香灰”的诡异事件,难保不会再有疏漏。敌人既能将手伸到西暖阁附近,难保不会再次下手。而且,她醒后,或许能提供关于火灾、关于“癸”字组织的关键信息,留在自己眼皮底下,才是最安全的。
“高德胜。”他停下脚步。
“奴婢在。”
“传朕口谕,将江姑娘移至……移至乾清宫东配殿暖阁静养。就说是朕体恤其功,便于太医集中诊治。一应用度,比照嫔位。派最可靠妥帖的嬷嬷宫女伺候,闲杂人等,一律不得靠近。太医每日诊脉方剂,需经你与冯保共同查验。此事,低调进行,勿要声张。”林锋然沉声吩咐。将宫外女子接入乾清宫配殿,这是前所未有的破例,必然会引来非议。但此刻,他顾不了那么多了。她的安危,比任何流言蜚语都重要。
高德胜显然也吃了一惊,但看到皇帝不容置疑的神色,立刻躬身:“奴婢明白,这就去办。”
当江雨桐从深沉而混乱的黑暗中挣扎着浮出意识时,最先感受到的,是弥漫在鼻尖的、清苦而熟悉的药香。然后是身下柔软的触感,以及透过眼皮能感受到的、温暖明亮的光线。她艰难地想要睁开眼,却觉得眼皮有千钧重,四肢百骸如同被拆散重组过一般,绵软无力,连动一动手指都艰难无比。
“水……”她嚅动干裂的嘴唇,发出微弱的气音。
立刻,有人轻柔地托起她的头,一股温热的、带着淡淡甘甜气息的液体,被小心翼翼喂入她口中。是参汤。温水滋润了火烧火燎的喉咙,也让她混沌的意识清晰了一丝。
她终于睁开了眼睛。
映入眼帘的,是陌生的、却异常华美的帐顶,绣着繁复的祥云瑞兽纹样。视线缓缓移动,是宽敞明亮的房间,精致的紫檀木家具,博古架上陈列着她不认识的珍玩,空气里除了药味,还有淡淡的、清冽的龙涎香气。这不是她熟悉的西暖阁,也不是太医院的病房。
这是哪里?她最后的记忆,还停留在那场吞噬一切的大火,浓烟,灼热,以及……陛下冲入火海的身影……之后,便是无尽的黑暗和光怪陆离的噩梦。
“姑娘,您醒了?感觉如何?”一个温和的女声在旁边响起。她转过头,看到一个穿着体面、面容慈和的中年嬷嬷,正关切地望着她,手中还端着半碗参汤。旁边还侍立着两名低眉顺眼的宫女。
“这是……何处?”她声音嘶哑,几乎不成调。
出簌簌的轻响,仿佛不祥的预兆。
(第四卷 第21章 完)
请大家记得我们的网站:暴风中文(m.baofengzw.com)联的江山,全是梗!!!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