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在祖祭的前夜停了。
林默盘坐在新安排的屋子里——这次有窗户,不大,但能看到外面一小片庭院。院子里种着几棵老槐树,树干扭曲如龙,叶子在雨后泛着湿漉漉的暗绿色。
他闭着眼,但没在修炼。
他在“听”。
自从体内那棵树长出第四片叶子——那片心脏形状的叶子——后,他的感知发生了诡异的变化。现在只要静下心来,就能听到很多平时听不到的声音:
庭院地下三尺处,蚯蚓在泥土里蠕动;
槐树根须吸收水分时发出的细微吮吸声;
百丈外另一处院子里,两个守厄者压低声音的交谈:
“……明天祖祭,听说要让那小子当众验血。”
“溯血镜一照,什么妖魔鬼怪都得现原形。他要是跟墟有直接关联,三位长老当场就得毙了他。”
“那可未必。问心塔九层全亮,这事儿几千年没出过了。长老们也得掂量掂量。”
“掂量什么?规矩就是规矩。吞噬者必死,这是铁律!”
声音渐远。
林默睁开眼睛。
窗外天色微明,离辰时的祖祭还有一个时辰。
他起身,走到墙边一面铜镜前。镜中人头发暗红,瞳孔边缘的金色纹路比昨天更清晰了些,像两轮缩小的日环。眉心那道竖纹倒是淡了,不仔细看几乎看不出。但胸口的纹路……已经蔓延到锁骨,在颈侧勾勒出复杂的花纹,像某种古老的刺青。
他脱下上衣,转身看后背。
后背的纹路更多。
从肩胛骨开始,向下延伸到腰际,左右对称,像一对收拢的翅膀。纹路不是平面的,微微隆起,摸上去有种温热的、类似活物的质感。
最诡异的是,这些纹路会随着他的呼吸微微起伏。吸气时纹路暗沉,呼气时泛起暗金色的微光。
“你到底想把我变成什么?”
林默对着镜中的自己问。
丹田里,那棵树轻轻摇曳。四片叶子同时发光,传递出一段模糊的意念:
“保护……你……”
“明天……危险……”
“相信……我……”
林默沉默片刻,重新穿好衣服。
他从怀里掏出那块黑色源骨,握在掌心。骨片温热,表面那些蝇头小字又开始流动、重组。这次浮现出的不是功法口诀,而是一幅图:
一棵树,树有九枝,每枝顶端托着一轮模糊的光团。树下盘坐着一个人影,人影胸口有九道光芒射出,与九枝相连。
图的旁边有一行小字:
“万噬归源,九源共生。非掠夺,非吞噬,乃融万物之本,成己身之道。”
林默盯着那幅图,看了很久。
然后他收起骨片,推门而出。
辰时,祖地广场。
雨后的广场被清洗得干干净净,青石板铺就的地面泛着湿润的光泽。广场北侧搭起了一座三丈高的祭台,台身用青黑色的石材砌成,表面刻满了密密麻麻的符文。
祭台正中央,立着一面等人高的铜镜。
镜框古朴,雕刻着九种神兽的图案:真龙、天凤、麒麟、玄武、白虎、朱雀、鲲鹏、烛龙、饕餮。但和血潭边那些石柱上的浮雕不同,这里的九神兽头颅完整,栩栩如生。
镜面不是常见的铜黄色,而是一种混沌的、仿佛在不断流动的银灰色。盯着看久了,会感到头晕目眩,好像灵魂要被吸进去。
这就是溯血镜。
广场上已经聚集了数百人。所有在祖地的守厄者都来了,按照辈分和支系分站不同区域。穿暗金长袍的是执法堂一脉,穿深蓝劲装的是巡查使一脉,穿灰布短打的是后勤杂役一脉……
林默站在广场西南角,一个相对偏僻的位置。幽凰站在他身侧三步外,没有看他,但身体微微侧向这边,像一种无言的保护。
姬玄站在更远处,和几个同辈站在一起。他看到林默,微微点头,眼神里有关切,也有担忧。
姬恒也来了,站在一群年轻人中间。他看到林默时,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做了个割喉的手势。
林默没理他。
他的注意力全在那面镜子上。
丹田里的树,此刻正剧烈震颤。四片叶子疯狂摇曳,根须死死缠住吞噬漩涡,像是在压制着什么。一股强烈的、近乎本能的“恐惧”从树上传导过来——不是林默的恐惧,是树的恐惧。
这镜子,能威胁到它。
“辰时三刻到——!”
一个洪亮的声音响起。
三位执法长老从祭台后方缓步走出。
姬镇岳居中,手持虬龙木杖,白须白眉,面色肃穆。炎武居左,赤发如火,背后剑匣隐隐有龙吟传出。净璃居右,蓝衫如水,手中玉尺泛着温润的光泽。
三人登上祭台,在溯血镜前三步处站定。
“祭祖——!”
姬镇岳高声道。
广场上所有人同时躬身,右手按在左胸,齐声念诵一段古老的祭文。声音低沉、肃穆,在广场上空回荡。
林默也跟着低头,但他没念。他不会。
祭文很长,念了约莫一刻钟。内容大致是缅怀先祖功绩,宣誓守护大荒,恪守守厄者誓言等等。
念毕,姬镇岳转身,看向广场。
“今日祖祭,除常规仪程外,另有一事需当众裁决。”
他的目光落在林默身上。
“带林默上前。”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转过来。
林默深吸一口气,迈步走向祭台。
脚步声在寂静的广场上格外清晰。
他走上台阶,在祭台边缘停下,面向三位长老,躬身行礼。
“晚辈林默,见过三位长老。”
姬镇岳看着他,缓缓道:“林默,你修炼禁忌功法《万噬源经》,体内有墟的源种,已通过问心塔九层考验,获三年观察之期。然守厄者祖训有云:凡吞噬血脉,必溯其源,明其性,方可定其生死。”
他侧身,指向溯血镜。
“此镜名‘溯血’,乃守厄者祖传圣器。可照血脉本源,溯力量根源,明善恶真伪。今日你需站于镜前,接受检验。结果将公之于众,由在场所有守厄者见证。”
他顿了顿,补充道:“若检验结果显示你与墟有直接传承关联,或血脉污染已不可逆转,则三年之约作废,当场执行祖训。你可明白?”
“明白。”林默说。
“可有异议?”
“无异议。”
姬镇岳点头,退开两步。
“上前,站到镜前。”
林默迈步。
一步,两步,三步。
他走到溯血镜正前方,距离镜面只有三尺。
镜子里映出他的身影。
但镜像很奇怪——不是他现在的样子,而是一个模糊的、不断变化的虚影。有时是黑发黑瞳的正常模样,有时是暗红头发暗红瞳孔的异化模样,有时甚至完全不是人形,而是一团蠕动的、布满根须的暗红色肉团。
镜子在“解析”他。
林默感到胸口那些纹路开始发烫。不是温度上的烫,是一种被“窥探”的不适感。丹田里的树疯狂震颤,根须死死缠住一切,试图隐藏什么。
“放松心神,莫要抵抗。”姬镇岳的声音传来,“溯血镜只会映照真实,抵抗只会让结果出现偏差。”
林默闭上眼睛,强迫自己放松。
但他能感觉到,镜子发出的某种无形力量正在渗透他的身体,顺着经脉游走,探查每一处角落。那种感觉像被无数只冰冷的手同时抚摸内脏,恶心又恐怖。
时间过得很慢。
广场上死寂无声,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盯着镜子。
镜子里的虚影开始稳定。
首先稳定的是血脉部分——镜面左侧浮现出密密麻麻的血脉图谱。图谱的主体是人族血脉,占七成左右;剩下三成杂乱无章,有妖兽血脉、有上古异种血脉、甚至还有一丝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神魔血脉?
“血脉驳杂,但人族为主。”炎武长老皱眉,“那三成异血是哪来的?”
“应该是吞噬所得。”净璃长老轻声道,“吞噬妖兽、异种,会吸收部分血脉碎片。但能吸收到这种程度……前所未见。”
这时,镜面右侧开始浮现力量图谱。
图谱的核心是一棵暗红色的树,树有九枝,但目前只有四枝有叶子。树下盘坐着一个虚影,虚影胸口射出四道光芒,与四枝相连。
“这是……”姬镇岳瞳孔微缩。
树周围,环绕着数十种不同颜色的光点,代表林默体内储存的各种能量属性。这些光点大部分被树的根须缠绕、吸收,只有少数游离在外。
而在树的最深处,埋着一颗暗金色的种子。
种子表面布满裂纹,裂纹深处透出混沌的光芒。
“源种……”炎武的声音沉了下来,“果然是墟的东西。”
“等等。”净璃忽然抬手,“你们看种子旁边。”
在种子左侧,紧贴着种子的地方,还有一点极微弱的、几乎看不见的银色光点。
那光点太小了,小到如果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但它确实存在。
而且它散发出的气息……和墟的源种完全不同。那是种纯粹的、近乎“新生”的气息,像破土而出的嫩芽,像初升的朝阳。
“这是……什么?”炎武愣住了。
姬镇岳盯着那银色光点,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他缓缓道:“墟在彻底疯魔前,曾说过一句话:‘若我能剥离恶念,留一丝清明,或许……’”
他看向林默,眼神复杂到了极点。
“那颗银色光点,是‘清明种’。是墟在最后时刻,强行从自己神魂里剥离出来的、唯一一丝没有被污染的‘本我’。它选择了你。”
广场上一片哗然。
“清明种?那是什么?”
“从来没听说过!”
“所以这小子不算墟的传人?”
“安静!”姬镇岳厉喝。
声音瞬间平息。
他继续看向镜子。
镜面中央,开始浮现最后的图谱——因果图谱。
这是溯血镜最核心的能力,能映照一个人身上的因果纠缠。
图谱浮现的瞬间,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
太复杂了。
密密麻麻的因果线,像一张巨大无比的蛛网,把林默牢牢困在中心。每一条线都代表一段因果,有的粗如绳索,有的细如发丝,有的鲜红如血,有的漆黑如墨。
最粗的几条因果线,连接着几个方向:
一条血红色的线,连接向遥远的南方——那是林家灭门仇人的方向。
一条暗金色的线,连接向脚下大地深处——那是墟被封印的方向。
一条银白色的线,连接向……镜中的那棵树?
不,不是连接树,是连接树下的虚影。那虚影胸口射出的四道光芒,其中一道就是银白色,和这条因果线同源。
“这条银白因果……指向的是他自己?”净璃惊疑不定。
“不。”姬镇岳摇头,“是‘未来的他自己’。这是……‘道果之线’。只有修炼到触摸法则边缘、开始凝聚自身之道的人,才会出现这种连接未来的因果。”
他看向林默的眼神,第一次出现了真正的震撼。
“此子……已开始凝聚自己的‘道’了。”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镜子里的因果图谱,突然剧烈震颤!
一条原本隐没在众多细线中的、毫不起眼的黑色因果线,猛地暴起,变得比任何一条线都粗!它像一条毒蛇,从图谱边缘窜出,直扑图谱中心的林默虚影!
而在现实世界,林默胸口那些纹路,瞬间变得漆黑如墨!
“不好!”姬镇岳脸色大变,“有外力干扰溯血镜!他在被人远程咒杀!”
话音未落,林默闷哼一声,单膝跪地。
胸口剧痛。
不是皮肉痛,是那种因果层面的“剥夺”。他感觉有什么东西在强行切断他和这个世界的联系,要把他从存在层面抹去!
“守阵!”姬镇岳暴喝。
三位长老同时出手。
姬镇岳木杖顿地,一道金色光柱冲天而起,笼罩整个祭台。炎武剑匣开启,九柄飞剑化作剑阵,环绕光柱旋转。净璃玉尺挥动,一层水蓝色的光罩覆盖在林默身上。
但没用。
那条黑色因果线太诡异了,它无视一切防护,直接作用在林默的“存在”上。
林默感到意识开始模糊。
眼前发黑,耳朵嗡鸣,连疼痛都感觉不到了。
就在他即将彻底失去意识时——
丹田里,那棵树,爆炸了。
不是物理爆炸,是能量的彻底释放。
四片叶子同时脱离枝干,化作四道流光冲出丹田!心脏形的叶子融入心脏,手掌形的叶子融入双手,眼睛形的叶子融入双目,牙齿形的叶子融入周身骨骼!
而那棵树的主干——那颗血色珠子——轰然碎裂!
从珠子内部,涌出无穷无尽的暗金色光芒。光芒中,一道模糊的身影缓缓站起。
那身影回头,看了林默一眼。
眼神清明,悲悯,又带着一丝决绝。
然后他一步踏出,冲出林默身体,迎向那条黑色因果线!
“墟……是你?!”姬镇岳失声。
但身影没回答。
他只是抬手,一指点向黑色因果线。
指尖触碰的瞬间,整条因果线剧烈颤抖,然后……开始反向追溯!
顺着因果线,追溯向施咒者的方向!
“啊啊啊啊——!”
遥远的某处,传来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叫。
黑色因果线崩断。
身影也同时消散,化作点点光尘,重新落回林默体内。
林默瘫倒在地,大口喘气。
胸口那些纹路,颜色从漆黑变回了暗红。但纹路的密度增加了一倍,几乎覆盖了整个上半身。
而溯血镜里,那棵树的主干位置,血色珠子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颗银色的、散发着柔和光芒的新种子。
种子表面光滑,没有裂纹。
树下虚影胸口射出的四道光芒,其中三道开始向银色转变。
镜面缓缓恢复平静。
最终映照出的画面:
一棵银色的树,四片银色的叶子。
树下盘坐着一个银色的虚影。
虚影胸口,射出四道银光,连接四枝。
树根处,一颗银色种子静静悬浮。
整幅图谱,纯净得不染一丝杂质。
广场上,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傻了。
连三位长老都愣住了。
许久,姬镇岳才缓缓开口,声音干涩:
“溯血镜检验完毕。”
“林默,血脉驳杂但人族为主,力量本源已净化,因果……暂无致命纠缠。”
“准予继续三年观察期。”
他顿了顿,补充道:
“即日起,林默可入藏经阁二层,可领双倍月例,可在祖地大部分区域自由活动。”
“以上。”
说完,他深深看了林默一眼,转身离去。
炎武和净璃也表情复杂地离开了。
祭台上,只剩下林默一个人,和那面恢复平静的溯血镜。
镜子里,映出他现在真正的模样:
头发银色。
瞳孔银色。
眉心竖纹银色。
连胸口的纹路,都变成了银色。
他抬手,看着自己银色的手掌。
丹田里,那棵树重新生长出来。但这次,树是银色的,叶子是银色的,根须也是银色的。
那颗新种子静静悬浮在树根处,传递出一段清晰的意念:
“恶念……已剥离……”
“现在……你是……纯净的……”
“真正的路……开始了……”
林默站起身,走下祭台。
广场上的人群自动分开一条路。
所有人看他的眼神,都变了。
不再是看一个“待宰的吞噬者”,而是看一个……怪物?异类?还是别的什么?
幽凰走上来,扶住他。
她的手在抖。
“你……”她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林默摇摇头,示意自己没事。
他看向姬恒的方向。
姬恒脸色煞白,接触到他的目光时,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林默收回目光,在幽凰的搀扶下,慢慢离开广场。
身后,溯血镜静静立在那里。
镜面深处,那棵银树的虚影,又悄然多了一片叶子的轮廓。
第五片叶子。
形状像……翅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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