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九年的那个夏天,以一种惨烈而决绝的方式,在瓦盆村的历史上划下了一道深深的刻痕。苏文清的“投河”,以及他与赵铁蛋之间在那个雨夜之后变得微妙的关系,成了村里人茶余饭后最新的、也是最讳莫如深的谈资。
人们不再公开地嘲笑苏文清“不男不女”,而是换上了一种更隐晦、更具杀伤力的眼神。那眼神里,混杂着鄙夷、好奇和对“不洁”之物的恐惧。苏文清的家,彻底成了一座孤岛,连最爱串门的长舌妇,路过时都会绕着走。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被推到风口浪尖的苏文清,并没有像大家想象的那样,变得更加畏缩和消沉。恰恰相反,他的眼神,在经历了那场生死的洗礼后,变得异常的平静,平静得甚至有些冷漠。他不再理会任何人的指指点点,只是默默地照顾着瘫在炕上的父亲,帮着母亲做些零碎的家务。
而赵铁蛋,则变得比以前更加沉默。他在工厂里,像一头不知疲倦的牲口,疯狂地干活。他用一种近乎自虐的方式,将自己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拉坯、烧窑这些需要巨大体力和专注度的劳作中。只有在面对那座熊熊燃烧的窑炉时,他那双冰冷的、仿佛能将人冻伤的眼睛里,才会透出一丝活人的温度。
村里人都觉得,这两个“怪人”,算是彻底被那场风波给毁了。
只有林福来隐约猜到了什么。他好几次看到,赵铁蛋在深夜,将一个用布包着的小包裹,悄悄地塞进苏家院子的门缝里。包裹里,有时是几张崭新的“大团结”,有时是一些难得的肉票,还有一次,是一本被翻得起了毛边的、关于素描基础的旧书。
他知道,赵铁蛋正在用他自己的方式,履行着那个雨夜的、无声的承诺。
转眼,便是千禧年的钟声敲响。瓦盆村和整个国家一样,都在一片喧嚣和对新世纪的憧憬中,迎来了2000年。
就在这个万象更新的春天,苏文清,消失了。
他走得无声无息,就像一片落叶被风卷走。他没有告诉任何人,包括他的母亲。他只是在一个普通的清晨,背上了一个小小的、破旧的帆布包,带走了赵铁蛋偷偷塞给他的所有钱,和那本素描书,以及他自己所有的画稿。
他只在自己的枕头下,留下了一封信。一封给母亲,一封给吴老虎。
给母亲的信里,他说自己要去南方打工,挣钱给父亲治病,让她勿念。
而给赵铁蛋的信里,只有一首他用工整的楷书,抄写下来的、不知名的小诗:
“若我折断双翼,
你愿否,做我的天空?
若我迷失航向,
你愿否,做我的灯塔?
此去经年,山长水阔,
唯愿,各自坚守,
待到归期,共看云起。”
诗的末尾,依旧是那两个熟悉的字:“等我。”
吴老虎是在窑厂里,从林福来手中,接过这封信的。他看完信,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将那张薄薄的信纸,一遍遍地折叠,最后折成一个极小的方块,紧紧地攥在手心里,仿佛要将它揉进自己的血肉里。
那天下午,他把自己一个人关在了拉坯的作坊里。
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去拉那些用来售卖的、规规矩矩的瓦盆瓦罐。他搬来了一大块最精纯、也最“有性格”的陈年老泥,然后,他开始创作。
他像着了魔一样,双手在飞速旋转的泥盘上飞舞。他的动作,不再是平日里的沉稳和精准,而是充满了压抑的、近乎暴烈的力量。泥土在他的手中,被撕扯、被揉捏、被重塑。他不像在制陶,更像是在与一个看不见的敌人搏斗,也像是在与自己的灵魂进行一场殊死的对话。
他所有的思念、愤怒、不甘、痛苦和那份无处安放的、深沉的守护之情,都通过他的指尖,毫无保留地注入了那团旋转的泥土之中。
天黑时,他终于停了下来。作坊里,泥浆四溅,一片狼藉。而在泥盘的中央,静静地立着一件前所未有的作品。
那是一只鸟。
一只姿态奇特的、抽象的鸟。它的身体,充满了向上的、挣扎的张力,仿佛要冲破某种无形的束缚。它的脖颈高高扬起,似乎在引吭高歌,又似乎在无声呐喊。而它的一只翅膀,却是残缺的,以一种不自然的、扭曲的角度,无力地垂落着。
那只断翅,像一道永恒的伤疤,却又赋予了这只鸟一种破碎而惊心动魄的美感。
从那天起,赵铁蛋变了。他白天依旧是那个沉默寡言、一丝不苟的技术总监,为工厂的生存而拼尽全力。但到了夜晚,他就会把自己关进作坊,开始他私密的、从不示人的创作。
他不再满足于传统的器型。他开始烧制一系列以“飞鸟”为主题的艺术品。
有的是一只奋力挣脱樊笼的鸟,身体表面布满了尖锐的、如同荆棘般的裂纹;有的是一只在暴风雨中孤独飞翔的鸟,釉色是深沉的、带着泪痕般的流淌纹理的青黑色;还有的,是一对互相依偎取暖的鸟,它们的翅膀都已折断,却用身体,为对方构筑起最后的屏障。
这些作品,充满了压抑的、原始的生命力。它们粗粝,不完美,甚至有些狰狞,却比厂里那些工整圆润的商品,更能触动人心。它们是赵铁蛋无声的日记,是他与那个远方的人,唯一的、也是最深刻的对话。
他从不把这些作品拿出去卖,只是将它们一件件地,陈列在自己那间小屋里。在无数个不眠的夜晚,他会点亮一盏煤油灯,静静地看着这些姿态各异的“飞鸟”,仿佛在看着那个远走的、清瘦的身影。
林福来和吴老虎,都曾无意中闯进过这间小屋。
吴老虎看不懂,他挠着头说:“铁蛋,你烧这些歪歪扭扭的破玩意儿干啥?卖不出去,还浪费柴火。”
而林福来,却在看到这些作品的瞬间,被一种巨大的悲怆和震撼击中了。他仿佛听到了那些沉默的陶器,在用一种无声的语言,向他诉说着一个关于爱、伤痛和坚守的故事。
他什么也没问,只是默默地退了出去。他知道,这是属于赵铁蛋一个人的、神圣而不可侵犯的内心世界。
千禧年的第一场雪,下得格外的大。赵铁蛋站在窑厂门口,望着南方那片白茫茫的天空,不知道那个不告而别的人,在那个陌生的城市,是否穿得够暖,是否还在坚持画画,是否……还会记得那个雨夜的约定。
他伸出手,接住一片冰冷的雪花。雪花在他的掌心,瞬间融化成一滴水,像一滴无声的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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