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生意转型的事情彻底敲定后，王兵感觉自己肩上的担子轻了一大半。父母在吉春那边有了新的事业方向，虽然刚刚起步，但总算摆脱了传统制造业的困局，精神头明显好了起来。
电话里，父亲王益风不再总是叹气，反而时不时跟他讨论“新媒体矩阵”“流量转化”这些新词。母亲沈素芝也忙起来了，每天去公司盯着装修，学用电脑看报表，整个人都年轻了几岁。
父母那边安顿好了，王兵更能集中精力谋划自己的前路了。
在平州银保委，保监科的工作早已步入正轨。他担任科长主持全科工作，既要抓具体的监管业务——现场检查、非现场监测、风险提示、处罚问责，又要协调内外关系，跟市里相关部门对接，跟被监管机构沟通，跟省局处室汇报。担子不轻，但他曾经在杨林县里挂职历练过，这些工作他倒也能应对自如。
一把手王局对他颇为赏识。几次局务会上，讨论到复杂监管事项时，王局都会点他的名：“王兵，你在县里接触过基层实际，从地方角度谈谈看法。”他每次都能给出既符合监管政策、又兼顾地方实际的建议，让王局频频点头。有一次会后，王局还特意把他留下，说了句：“年轻干部，既要专业过硬，也要有大局观。你这两点都不错，保持住。”
分局里其他同事看他的眼神也多了几分尊重。不到三十岁的正科，在机关单位里不算年轻，但像他这样既有中直机关工作经历、又有地方政府挂职经验、还得到一把手明显赏识的，确实不多。几个老科长私下议论：“王兵这小子，稳，不张扬，但该做的事一件不落，该争的时候也不含糊，是个角色。”
但王兵心里那本账，算得比谁都清楚。眼下的顺遂，同事的尊重，领导的赏识，都只是浮在水面上的表象。水面之下，是即将到来的惊涛骇浪。
金融监管机构改革已是箭在弦上。各种迹象表明，最晚后年，银保委就将与人民银行部分职能整合，组建国家金融监管总局，实行四级垂管。这是自上而下的大动作，地方层面的影响将极其深远。垂直管理会空前强化，地方分局与当地政府那种若即若离、相互需要又相互制约的关系将被重塑。更重要的是，财政保障机制将彻底变化，改革后，工资待遇不仅由中央财政保障，还需要按照地方考核。
王兵清楚地记得前世那段日子。改革方案落地后，地方分局的月收入骤降到三千出头，以前的各类补贴、考核奖励一夜消失。上级拨付的经费永远紧巴巴，分局领导三天两头往省局或者政府跑“化缘”，底下人则陷入更深的内卷，检查报告要更厚，监管报表要更细，会议纪要要更全，可实际的监管权威、干部待遇、职业尊严，却像坐滑梯一样往下掉。
“不能在系统里困死。”这个念头像根刺，扎在他心里，越来越深，越来越痛。尤其是看到父母在知天命之年还能勇敢转型，他更觉得自己这个当儿子的，不能在三十出头的年纪就选择“躺平”。
他在平州这两年多经营的人脉，是绝不能断的宝贵资源。副市长孙大军，从杨林县委书记到市委常委、副市长，对他一直有份赏识。市长谷跃文，那位年仅四十六岁、思路开阔、行事果决、被省里看好的少壮派领导，对他的印象也不错。这些都是千金难换的政治资本。从县里挂职回来只是第一步，他最终的目标，是要跳出这个专业性强但天花板也低的地方，到更广阔的地方党政舞台上施展拳脚。
“必须重新接上这条线，而且要接得自然，接得牢固。”王兵反复琢磨。
他从家里带来的几盒高端茶叶就放在办公室柜子里，父母生意上的朋友送的明前龙井和武夷山金骏眉，市面上一盒都得大几千。东西不算特别贵重，但品质上乘，送给孙大军这个级别，既表达心意，又不算扎眼。
周五上班，处理完几件急事后，王兵找了个相对空闲的时间，拨通了孙大军秘书小陈的电话。
“陈哥您好，我是银保委保监科的王兵。不知领导最近是否方便，我想找个时间，向老领导汇报汇报思想和工作情况。”王兵语气恭敬，措辞严谨，既表明身份，又点明渊源，还不提任何具体请托。
电话那头，陈秘书显然对“王兵”这个名字有印象，停顿了两秒（应该是孙大军在旁边，陈秘书跟孙大军直接汇报了）声音里带上了笑意：“是王科长啊，您好您好。领导最近日程确实比较满，我看看……周三、周四晚上都有接待任务。您看周日晚上行吗？七点以后应该有点时间。”
“行，我完全配合领导时间。”王兵立刻说。
“那就周日晚上七点半，您直接到领导家里。不过领导特意交代了，”陈秘书压低声音，语气亲切了些，“就是老同事聊聊天，让您千万别带东西，空手来就行。”
“明白，谢谢陈秘书关照。”
挂了电话，王兵握着手机，在办公室里静坐了片刻。孙大军愿意见他，而且是在家里见，这释放的信号是积极的，至少没把他当外人，还保留着挂职时那点香火情。那句“千万别带东西”，既是爱护，也是提醒：咱们的关系，还没到需要靠物质维系的地步，别搞俗了。
周五晚上七点二十，王兵还是提着那两盒茶叶，出现在了市委家属院门口。他知道规矩，但更知道人情，领导说别带是客气，你真空手去，那就是不懂事了。保卫工作人员眼神犀利，仔细核对了王兵的身份证、工作证，又拿起内线电话向陈秘书确认，这才打开侧门放他进去，还嘱咐了一句：“领导住的联排区安静，走路轻点声。”
市委家属院的联排别墅区确实安静。路灯是柔和的暖黄色，照在精心修剪的绿植上。深秋时节，几棵银杏树叶子金黄，在灯光下泛着细腻的光泽。偶尔有车缓缓驶过，也是悄无声息。这里与一墙之隔老城区的市井喧嚣，恍如两个世界。
按响门铃，开门的是孙大军的爱人刘阿姨，围着围裙，手上还沾着面粉。
“刘阿姨好，我是王兵啊。打扰了。”王兵微微欠身。
“小王来了，快进来快进来。”刘阿姨热情地把他让进门，看了眼他手里的茶叶，嗔怪道，“老孙特意说了不让带东西，你这孩子……”
“一点心意，不值什么。听说刘阿姨喜欢喝茶，您尝尝。”王兵笑着把茶叶放在玄关柜上，姿态放得很低。
“下不为例啊。”刘阿姨说着，朝楼上喊，“老孙，小王来了！我这儿包饺子呢，你们先聊着。”
孙大军从二楼书房下来，穿着深蓝色的家居服，脚上是老北京布鞋，比公开场合少了威严，多了几分随和，甚至有些家常的疲惫。
“王兵来了，坐。”孙大军在沙发上坐下，指了指对面的单人沙发，“吃饭了没？没吃一会儿一块儿吃点饺子，你刘阿姨手艺不错。”
“吃过了领导，您别客气。”王兵欠身坐下，只坐了沙发前半部分，腰背挺直。
“在家里就叫，别领导领导的，生分。”孙大军摆摆手，拿起茶几上的烟，自己点了一支，又示意王兵，“抽吗？”
“谢谢孙叔，我不抽烟。”王兵忙说。
孙大军点点头，吸了口烟，透过烟雾打量他：“嗯，比在县里的时候沉稳了，也瘦了点。在老单位怎么样，压力大吧？”
“还好，孙叔。在分局主要做具体监管业务，跟地方经济联系也挺紧密，能学到东西。”王兵回答得中规中矩。
“银保监专业性强，是锻炼人的好地方。”孙大军弹了弹烟灰，话锋却一转，“不过你们系统要大改革了吧？我看这届政府是要改革的。”
王兵心中一凛。改革方案还在内部征求意见、小范围讨论阶段，地方上的领导消息就已经这么灵通了。这说明，市里高层对这件事的关注度很高。
“可能是有这个动向，孙叔。可能明年会有具体方案出来。方向是垂直管理更彻底，职能更集中。”王兵谨慎地回答，用词很官方。
“垂直管理彻底了，跟地方政府的联系就弱了。”孙大军一针见血，语气平淡，但每个字都有分量，“以前银保监还要配合地方经济发展，改革后恐怕就纯粹是‘上面’的监管触角了。对地方来说，少了些制约，但也少了些支持。好事坏事，看从哪个角度说。”
“孙叔看得透彻。”王兵由衷佩服，“从监管专业性和独立性角度看，是加强；但从服务地方经济发展、与地方政府协同的角度看，抓手确实会减少，沟通成本可能会增加。”
孙大军深深看了他一眼，缓缓道：“这对你个人发展来说，是双刃剑。好的一面，是更专业，路子纯粹；不好的一面，是出路变窄。在你们系统，到正科不算难，到处级就是一道大坎，到厅级更是凤毛麟角。为什么？岗位太少。一个省级局，正副厅就那几个；一个市分局，副处就到头了。”
他顿了顿，让这话沉了沉，才继续：“但在地方上，舞台大得多。一个县，几十个副县级以上的岗位；一个市，几百个。而且，在地方上，你能接触的工作面更广，经济、社会、民生、稳定，什么都得管。对干部的锻炼更全面，当然，挑战也更大。”
话说到这个份上，已经是相当直白、甚至有些推心置腹的点拨了。王兵知道，孙大军这是真没把他当外人。
“孙叔，不瞒您说，这段时间我也在反复思考这个问题。”王兵坐得更直了些，语气诚恳，“在银保委，我能深入金融监管业务，对经济金融运行规律的理解确实更深了。这是宝贵的专业积累。但长远看，我内心还是觉得，在地方上，更能直接为经济发展、为老百姓做点实在事。那种踏实感，是不一样的。而且我对平州有感情，在这里工作生活了几年，如果能留下来，在您和市里领导下做些具体工作，是我的心愿。”
“谷市长对你印象不错。”孙大军突然说，像是随口一提，但眼神却看着王兵的反应。
王兵心中一动，谨慎回应：“谷市长平易近人，我在杨林时时给我很多指导，我受益匪浅，一直很感激。”
“不只是指导。”孙大军笑了笑，身体微微后靠，吸了口烟，“上个月开上半年经济形势分析会，谈到优化营商环境、破解企业融资难，谷市长还专门举了你当年在杨林推动‘银企对接周’、建立重点企业融资‘白名单’的例子。说你‘不摆花架子，深入企业摸实情，解决真问题，年轻干部要有这种务实作风’。”
王兵心头一热。他没想到，谷跃文会在那种级别的会议上提到他，而且是作为正面典型。这意味着，他在领导心中的印象，比他自己估计的还要好一些。
“那是谷市长过奖了，都是分内工作，做得还远远不够。”王兵保持谦虚，这是必须的。
“不用过谦。领导表扬，是因为你确实做了事，而且做出了效果。”孙大军摆摆手，神色认真了些，“谷市长是实干型的领导，最讨厌虚头巴脑，最喜欢能干事、会干事、干成事的干部。他年富力强，思路开阔，敢闯敢试，是省里重点培养的对象。跟着这样的领导，有前途，但压力也大，他要求高，节奏快。”
话已经说得很明白了。王兵知道，孙大军这是在给他指一条明路，而且点明了这条路的特点：机会好，但不好走。
“孙叔，您的意思我明白。能跟着谷市长这样有思路、有魄力的领导学习做事，是我的荣幸。只是我现在人在老单位，要再转到地方，需要合适的契机和岗位，更需要组织的认可和程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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