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坟岗的雾气在这一刻凝滞如实质,冰冷潮湿,缠绕在每一寸草木、每一块残碑上。陆昭衍背靠虬结的树根,青铜戈横在膝前,右肩和左肋的伤口在阴蚀草药力作用下传来阵阵刺骨的寒意——那是余毒被逼出魂体的征兆,痛苦,但意味着生机。
他的视线落在身旁沉睡的秦绛脸上。
信物的微光已经黯淡下去,但玉佩和玉簪依旧贴肤温热,维持着那微弱的魂力共鸣。秦绛的睡颜难得地平静,褪去了平日里的清冷疏离,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浅浅阴影。鬼本不需睡眠,但魂源受损过重时,这种类似沉睡的凝神状态是最好的恢复方式。
陆昭衍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又移向手中玉簪。
这支簪子很朴素,青玉质地,簪头只雕了朵简化的梅花——是秦绛生前最爱的花。她说这是她及笄那年,母亲留给她的唯一念想。黄泉路上未曾丢弃,千年孤寂中一直贴身收藏。结阴婚那日,她犹豫了很久才拿出来作为回礼。
“我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只有这个了。”当时她是这么说的,声音很轻,带着某种他当时不懂的决绝。
现在想来,那或许不只是权宜之计的信物交换。
陆昭衍摩挲着簪身冰凉的玉质,忽然想起守井老人的另一句话:“阴婚之契,重在‘契’字。契若成,便是阴阳两界都认可的牵连。你们……好自为之。”
当时他只听懂了表面的警告——阴婚一旦结成,在冥府便有记录,不是儿戏。但现在,经历了魂契共鸣、魂力相渡,他隐约触摸到了那“牵连”更深层的含义。
这或许……真的不仅仅是名义上的婚约。
“唔……”
一声细微的嘤咛打断了他的思绪。
秦绛睫毛颤了颤,缓缓睁开眼。起初还有些迷茫,但很快恢复了清明。她第一时间看向陆昭衍:“你的伤……”
“好多了。”陆昭衍活动了一下右肩,虽然依旧疼痛,但那种阴寒麻痹感已经消退大半,“阴蚀草果然有效。尸煞毒应该解了大半,弩箭毒也压制住了。”
秦绛松了口气,挣扎着坐起身。她低头看了看腰间玉佩,又看向陆昭衍手中的玉簪,欲言又止。
“昨晚的事……”陆昭衍主动开口。
“是冥契的作用。”秦绛打断他,语气恢复了平日的清冷,只是耳根微微泛红,“我们魂源都太虚弱,契约自动激发护持而已。不必多想。”
“是吗。”陆昭衍不置可否,将玉簪仔细收好,“不过还是要谢你。没有你帮忙处理伤口、喂药,我撑不过昨晚。”
秦绛别过脸:“彼此彼此。”
短暂的沉默。
天色开始有了一丝极细微的变化——头顶浓得化不开的墨色,边缘处透出一点点深灰。雾气依旧厚重,但隐约能看到更远处树影的轮廓了。
“天快亮了。”陆昭衍握紧青铜戈,缓缓站起。伤口依旧疼痛,但至少有了行动能力,“我们必须在天亮前离开这片树林。雾气一散,这里就无处藏身。”
秦绛点头,也站起身。她整理了一下沾满泥污的衣裙,又从怀中摸出那包遮掩气息的药粉——昨晚慌乱中竟没有丢失。她小心地给自己和陆昭衍重新撒上药粉,那淡淡的辛辣气味在晨雾中弥漫开来。
“接下来去哪?”她问,“直接找祖祠地宫?”
陆昭衍摇头:“守井人说地宫入口在祖祠正殿之下,但祖祠周围肯定有葬仪阁的层层把守。以我们现在的状态,硬闯是送死。”
他环顾四周,回忆着昨晚的路线:“我们先退回昨晚那个岔路口。我记得向上那条路通往山林更深处,守井人提过,老坟岗后山有一处‘守墓人小屋’,是秦家早年安排看护祖坟的旁支后人所居。几十年前那支人就死绝了,但小屋应该还在。那里相对隐蔽,我们可以暂时落脚,再从长计议。”
“你知道具体位置?”
“大致方向。”陆昭衍指向树林深处,“守井人描述过:从老坟岗主道向北,过三处塌陷的古坟,见一株被雷劈过的老槐树,向东折入小径,走半里即到。那屋子……据说不太干净,但总比在这里安全。”
秦绛听出他话里的谨慎:“不太干净是指……”
“闹鬼。”陆昭衍言简意赅,“守墓人全家死得蹊跷,之后小屋就常有怪事。不过——”他看了秦绛一眼,“对你我而言,普通的游魂野鬼反而不是大问题。”
秦绛苦笑。是啊,一个半残的捉鬼道士,一个千年女鬼,确实不用怕寻常鬼物。
两人不再耽搁,简单收拾后,便沿着来时的痕迹小心往回走。陆昭衍在前探路,秦绛紧随其后。晨雾中能见度极低,他们必须时刻警惕脚下——腐叶之下可能藏着塌陷的坟坑、散落的棺木,甚至……昨晚那种锁尸桩的痕迹。
走了约一刻钟,前方树林渐疏,隐约能看到那条蜿蜒小路的轮廓。他们昨晚就是从那里逃进树林的。
陆昭衍忽然停下脚步,抬手示意秦绛止步。
“有动静。”他压低声音。
两人屏息凝神。晨雾中,从小路方向传来极其轻微的、衣物摩擦的声音,还有……低语?
陆昭衍示意秦绛躲到一棵老树后,自己则猫腰潜行,借灌木掩护靠近小路边缘。他小心拨开一丛带刺的藤蔓,透过缝隙向外望去。
只见小路上,三个穿着灰布短打、背着竹篓的人正低头寻找着什么。他们手里拿着短柄药锄和小铲,不时蹲下身,从路边的草丛中挖出一些根茎状的东西,小心放入竹篓。
采药人?
陆昭衍眯起眼仔细打量。三人都是中年汉子,面色蜡黄,眼窝深陷,带着常年劳作的疲惫。他们的衣着普通,不像葬仪阁黑衣人那样统一精干。但在这清晨的老坟岗采药……本身就透着诡异。
其中一人直起身,捶了捶腰,抱怨道:“这鬼地方,每次来都瘆得慌。王管事也真是,非要天不亮就让我们来采‘露阴草’……”
“少废话。”另一人呵斥,“要不是这活儿给钱多,谁愿意来?赶紧采完赶紧走。听说昨晚这边不太平,葬仪阁那几个黑衣大爷好像折在这儿了……”
“真的假的?”第三人压低声音,“我就说昨晚听到那边有怪叫,还有铁链声……该不会是后山深潭里那些东西跑出来了吧?”
“闭嘴!”第二人厉声道,“不该说的别说!采完这片的赶紧走,去下一个点。今天必须采够二十斤,不然回去交不了差。”
三人不再交谈,埋头继续采药。
树后的陆昭衍心中一动。
露阴草?那是一种只在极阴之地、晨露未干时采摘才有效的药草,通常用于炼制一些阴损的符水或毒药。葬仪阁要这么多这种草做什么?
而且听他们的口气,似乎是葬仪阁雇佣的本地人,专门负责采集一些阴邪之物。这说明葬仪阁在此地的经营比想象中更深,不仅有战斗人员,还有完整的后勤供应。
更重要的是——他们提到了“后山深潭”和“那些东西”。
陆昭衍退回树后,对秦绛低声说了所见所闻。
“采药人……葬仪阁的爪牙。”秦绛皱眉,“我们要避开他们吗?”
“不。”陆昭衍眼中闪过一丝锐利,“我们需要情报。他们对这片地形熟悉,也知道葬仪阁的动向。而且——”他指了指三人背上的竹篓,“他们要去‘下一个点’,我们正好可以跟着,看看葬仪阁在这老坟岗到底有多少据点。”
“太冒险了。”秦绛反对,“万一被发现……”
“所以我们得小心。”陆昭衍从怀中摸出最后一点遮掩气息的药粉,全部撒在两人身上,“跟远一点,只盯梢,不接触。”
秦绛犹豫片刻,终究点了点头。她知道陆昭衍说得对——他们对祖祠地宫一无所知,盲目乱闯只会死得更快。有本地人引路,或许能避开一些陷阱。
两人等那三个采药人走出一段距离后,才悄悄跟上,始终保持在雾气的掩护中,借助地形和树木遮蔽身形。
采药人走得并不快,一路上走走停停,偶尔蹲下采药。他们沿着小路向上,果然经过了昨晚陆昭衍看到的那个岔路口,然后选择了向上通往山林深处的路。
越往上走,雾气越淡。天色已经泛白,晨光艰难地穿透云层和残留的夜雾,给山林镀上一层惨淡的灰白。路边的坟冢渐渐稀少,取而代之的是更加茂密、更加扭曲的树林。空气依旧阴冷潮湿,但那股甜腥的腐臭味淡了许多。
走了约莫半个时辰,前方出现了一处明显的塌陷古坟——坟头完全塌落,露出黑洞洞的墓室。采药人似乎对此习以为常,看都没看一眼就绕了过去。
又走了百来步,第二处塌坟出现。然后是第三处。
当第三处塌坟被甩在身后时,领头的采药人忽然停下脚步,指着前方:“看,老槐树。”
陆昭衍和秦绛躲在一丛灌木后,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
只见小路前方十余丈处,一株极其粗壮的老槐树突兀地立在路边。树干至少要三人合抱,树皮皴裂如龙鳞,枝叶却稀疏枯黄,显然早已枯死多年。最触目惊心的是树干正中一道焦黑的、贯穿性的裂痕——那是被雷劈过的痕迹,裂口处还残留着炭化的木质,如同狰狞的伤疤。
“就是这里。”陆昭衍低声道,“守井人说的小径,应该就在槐树东侧。”
果然,采药人走到老槐树下,没有继续沿主路前行,而是向东一拐,钻进了一条几乎被荒草淹没的小径。那条小径极窄,仅容一人通过,蜿蜒通向山林更深处。
陆昭衍和秦绛等他们走远些,才悄悄跟上。
小径难行,杂草丛生,不时有带刺的藤蔓拦路。两旁的树木更加高大密集,几乎遮蔽了天空,光线昏暗如黄昏。这里的地势开始微微向下倾斜,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陈年的霉味和……若有若无的烟熏味?
走了约半里(古人一里约400-500米),前方豁然开朗。
小径尽头,一片相对平坦的林间空地上,孤零零地立着一栋小屋。
那屋子确实如守井人所言,已经破败不堪。土木结构,屋顶的茅草塌了大半,露出朽烂的椽子。墙壁是用泥土混着草梗夯筑的,已经开裂剥落,露出里面的竹篾骨架。唯一完好的是一扇歪斜的木门,门上贴着的符纸早已褪色破损,在晨风中簌簌作响。
屋前有一小片空地,原本应该是菜园,如今长满了齐腰深的荒草。空地边缘,一口石砌的水井半塌,井沿爬满青苔。
而那三个采药人,此刻正站在小屋门前,却没有进去。
“王管事说今天要‘清点存货’,让我们在这等着。”领头的采药人说着,一屁股坐在门前的石墩上,“真是麻烦,直接去仓库不就行了,非约在这鬼屋……”
“少抱怨吧你。王管事说这里隐蔽,安全。”
三人不再说话,各自找了地方坐下休息,显然是在等人。
陆昭衍和秦绛躲在空地边缘的树林里,借着茂密的灌木掩护,仔细观察着小屋和周围环境。
“他们说的‘王管事’应该是葬仪阁在此地的负责人之一。”陆昭衍压低声音,“‘清点存货’……这小屋里藏了东西?”
秦绛凝视着小屋,忽然皱了皱眉:“昭衍,你觉不觉得……这屋子有点怪?”
“哪里怪?”
“说不清。”秦绛的眼中闪过一丝迷惑,“我感觉到……很微弱的魂力波动,不止一处。但这波动……很杂乱,很破碎,不像完整的魂魄。”
陆昭衍闻言,凝神感应。他虽重伤未愈,但作为捉鬼道士,对魂力的感知本就敏锐。片刻后,他也察觉到了——小屋方向,确实有极其细微、极其混乱的魂力残留,如同无数碎片的回响。
那不是活人的气息,也不是完整的鬼魂。
更像是……许多魂魄在此地被撕裂、消散后,留下的怨念残响。
“这屋子死过很多人。”陆昭衍沉声道,“而且死法很惨,魂魄都被打散了。”
正说着,小径方向又传来了脚步声。
这一次的脚步声沉稳有力,显然不是普通采药人。陆昭衍和秦绛立刻屏息,将身形藏得更深。
只见一个穿着藏青色长衫、头戴瓜皮帽的中年男人从小径走来。他约莫四十来岁,面白无须,体型微胖,手里拿着一杆黄铜烟枪,边走边吞云吐雾。他身后还跟着两个随从,穿着与昨晚黑衣人相似的劲装,但没有蒙面,腰间佩刀。
“王管事!”三个采药人连忙起身,恭敬行礼。
被称作王管事的中年男人嗯了一声,走到小屋前,目光扫过三个采药人背上的竹篓:“今天的收获如何?”
“回王管事,露阴草采了十五斤,还差五斤。鬼面菇采了八朵,阴罗藤采了三段……”领头的采药人详细汇报。
王管事听完,点了点头:“还算可以。把东西卸下来,放到屋里去。”
采药人连忙应是,背起竹篓就要推门进屋。
“等等。”王管事忽然叫住他们,从怀中掏出三张黄符,递给三人,“贴在胸口。屋里‘存货’多,阴气重,别被冲了魂。”
采药人战战兢兢地接过符纸贴好,这才小心推开那扇歪斜的木门,走了进去。
门开的瞬间,一股浓郁的、混合着药草味和某种腥臭的气息扑面而来。即使隔着一段距离,陆昭衍和秦绛也闻到了。
而更让陆昭衍心惊的是——在门开的刹那,他清晰地感觉到,小屋内的魂力波动骤然加剧!那些破碎的怨念仿佛被惊动,在狭小的空间里疯狂冲撞!
但三个采药人贴着符纸,似乎并未受到影响。他们很快卸下竹篓又退了出来,整个过程不到半盏茶时间。
王管事满意地点点头,对两个随从道:“你们守在外面。我进去清点一下,然后去下一个仓库。”
“是。”两个随从一左一右站在门边。
王管事则独自一人走进了小屋,关上了门。
树林里,陆昭衍和秦绛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凝重。
这小屋……果然是个“仓库”。但储存的不是普通货物,而是葬仪阁收集的各种阴邪之物,甚至可能……还有更可怕的东西。
而此刻,王管事独自在里面,两个随从守在门外——这或许是探查小屋秘密的最好机会,但也可能是最危险的陷阱。
陆昭衍的手握紧了青铜戈。
要冒险吗?
晨光渐渐明亮,林间的雾气开始消散。
小屋静静立在空地中央,那扇歪斜的木门紧闭着,如同沉默的嘴巴,等待着吞噬下一个闯入者。
而门内,隐约传来王管事翻动物品的窸窣声,和某种……极轻的、仿佛呜咽的风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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