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初,晨光未透,寒意刺骨。
幽谷外围营地中央,那个新设的“申诉箱”——一个掏空了树心、留着细缝的粗木筒——已经静静立了一夜。木筒旁,负责今日“监督岗”的两个中年汉子正缩着脖子,踩着脚,呵出的白气在空气中迅速消散。他们都是李茂昨天观察后选定的,一个叫陈老实,以前是铁匠铺的帮工,干活不惜力,话少;一个叫刘婆子(男人),因早年受过婆婆苛待,最见不得不公,性子有点急,但心地正。
李茂比平日早起了半个时辰,特意绕到营地这边。他走到申诉箱前,陈老实和刘婆子连忙站直了些。
“李文书,早。”陈老实声音闷闷的。
“早。可有人投书?”李茂问,目光落在木筒上。
“有!”刘婆子抢着道,脸上带着些激动和紧张,“寅时末,天还黑着的时候,我亲眼看见一个黑影,猫着腰溜过来,往里头塞了个东西!用油纸包着的!塞完就跑了,没看清是谁。”
李茂点点头,从怀里掏出一把特制的小铁钩——这是杨大山做的,专门用来从细缝中勾取箱内物件。他小心地将铁钩伸入,轻轻搅动几下,果然勾出一个用麻线捆扎的、巴掌大小的油纸包。
纸包入手,还有一丝微温,显然刚放进去不久。李茂没有立刻打开,而是对陈老实和刘婆子道:“你们是第一班监督岗,按条例,有权与我一同查看申诉内容,作为见证。”
两人对视一眼,都挺了挺胸膛,跟着李茂走进旁边避风的草棚。李茂解开麻线,展开油纸,里面是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桑皮纸,纸上用炭笔歪歪扭扭地写了几行字,有些字还是用符号代替的,显然是识字不多的人所写。
内容很简单:告发第三伐木小组组长张癞子,连续三天克扣组员王二狗、李三顺工分各一分,原因是他俩不肯把每天省下的半个窝头“孝敬”给他。末尾还特意写明,可以找王二狗、李三顺对质,他们胳膊上还有被张癞子用木棍抽打的瘀伤。
“张癞子?”刘婆子一听就炸了,“我就知道这泼皮不是好东西!仗着有把子力气,拉拢了几个懒汉,在组里横行霸道的!克扣工分?还打人?反了他了!”
陈老实也皱紧眉头:“王二狗和李三顺我认得,都是老实巴交的穷苦人,逃难时家人都没了,就剩自己。这张癞子,忒不是东西!”
李茂将纸小心折好,重新包入油纸。“走,去伐木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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辰时正,伐木场。
位于幽谷西侧山坡的伐木场已经喧闹起来。几十号青壮劳力分散在稀疏的林间,锯子拉扯声、斧头砍伐声、号子声混杂在一起,木屑纷飞。第三小组的作业区域在一处缓坡上,组长张癞子正拄着一把斧头,唾沫横飞地指挥着:“都他妈快点!没吃饭啊!今天不砍够三十根碗口粗的料,谁都别想下工!”
他三十出头,身材粗壮,脸上有几颗显眼的麻子,眼神透着凶悍和精明。在他呼喝下,组员们埋头苦干,没人敢吱声。
李茂带着陈老实、刘婆子,还有两名闻讯赶来的护卫队员,径直走到这片区域。张癞子看见李茂,先是一愣,随即脸上堆起笑容迎上来:“哎哟,李文书,您怎么大驾光临了?可是有什么吩咐?”
李茂没接他的茬,目光扫过在场的组员,最后落在两个明显比其他人都瘦弱、动作也有些迟缓的年轻人身上。他们看到李茂等人,尤其是看到张癞子,眼神里闪过一丝恐惧,赶紧低下头,更加卖力地挥动斧头。
“王二狗,李三顺。”李茂直接点名。
两个年轻人身体一僵,斧头停在半空,慢慢转过身,脸上毫无血色。
张癞子脸色微变,上前一步,挡在两人和李茂之间,打着哈哈:“李文书,这俩小子手脚慢,我正在教训他们呢。您有事找我……”
“让开。”李茂声音不高,但带着不容置疑的冷意。
张癞子笑容僵住,眼神闪烁,最终还是悻悻地挪开一步。
李茂走到王二狗和李三顺面前,平静道:“有人申诉,张癞子克扣你们工分,还动手殴打。可有此事?”
王二狗嘴唇哆嗦着,看了一眼面色阴沉的张癞子,又看看李茂,低下头,不敢说话。李三顺更是把脑袋几乎埋进胸口。
“申诉?”张癞子立刻跳了起来,指着两人骂道,“放他娘的屁!谁在背后嚼舌根?老子辛辛苦苦带他们干活,还成了罪过了?李文书,您可别听人胡说!这俩小子偷懒,我才扣了他们工分,轻轻打了两下,那是教训!条例里不是说了吗?组长有权管教组员!”
“管教可以,克扣工分、私刑殴打,不行。”李茂声音依旧平稳,转向王二狗和李三顺,“把袖子卷起来。”
两人迟疑着,在护卫队员的目光逼视下,最终还是颤抖着卷起了破烂的衣袖。胳膊上,赫然有几道青紫色的瘀痕,看形状,正是细木棍抽打所致。
围观的组员和其他小组的人渐渐聚拢过来,低声议论。
张癞子脸上横肉跳动,色厉内荏地喊道:“那是他们自己不小心撞的!关我屁事!”
“是不是你打的,你们组里不止他们两人。”李茂不再看他,目光扫过其他组员,“条例说了,知情不报,包庇违规,视同违规。现在说出来,算你们戴罪立功。若等查实,一并处罚。”
现场一片寂静,只有远处传来的伐木声。第三小组的组员们面面相觑,几个平时也被张癞子欺负过的人,脸上露出挣扎之色。
终于,一个中年汉子咬了咬牙,站出来:“李文书,我……我作证!张癞子确实扣了二狗和三顺的工分,还拿棍子抽了他们!就因为他俩不肯把省下的口粮给他!他还……还威胁我们,谁敢说出去,就让谁在组里待不下去!”
有人带头,立刻又有两三个人站出来指证。张癞子克扣工分、勒索口粮、欺压组员的事情一桩桩被抖落出来,甚至还包括他虚报小组总工分,从中多贪墨集体口粮的事情。
张癞子的脸色由红转白,再由白转青,最后变得狰狞:“你们……你们这些忘恩负义的东西!老子带你们干活,给你们找活路,你们就这么报答老子?”
“活路是幽谷给的,规矩是幽谷立的。”李茂冷冷打断他,“不是你张癞子私相授受的王国。”他转向护卫队员:“拿下。按条例,克扣工分、勒索财物、私刑殴打、虚报冒领,数罪并罚,驱逐出谷。”
“不!你们不能!”张癞子猛地拔出一把藏在腰后的短柴刀,双目赤红,“老子跟你们拼了!”
他还没来得及动作,旁边一名护卫队员早已戒备,飞起一脚踢在他手腕上,柴刀脱手飞出,另一名护卫上前一个擒拿,将他死死按倒在地。
张癞子拼命挣扎,口中污言秽语不绝。李茂不再看他,对在场的所有流民高声道:“都看见了?条例不是虚文!有功必赏,有过必罚!只要守规矩、肯出力,幽谷绝不会亏待!但谁敢破坏规矩,欺压同伴,张癞子就是下场!”
他看向惊魂未定的王二狗和李三顺,语气缓和了些:“你们被克扣的工分,会补发。身上的伤,去找周娘子敷药。以后再有类似事情,大胆说出来,条例和所有守规矩的人,都是你们的后盾。”
两人眼眶一红,扑通跪倒在地,连连磕头:“谢谢李文书!谢谢青天大老爷!”
“起来,幽谷不兴这个。”李茂扶起他们,又对那几名站出来作证的组员点点头,“你们做得对。稍后去营地管事那里,每人记‘丙等’工分一次,作为奖励。”
处理完这边,李茂留下陈老实和刘婆子协助维持秩序,自己带着护卫队员押着瘫软如泥、仍在叫骂的张癞子,返回核心区。
申诉箱的第一案,以雷霆手段迅速了结。消息像风一样传遍了外围营地,有人拍手称快,有人暗自警醒,也有人心思浮动,但无论如何,“规矩”二字,第一次如此清晰而沉重地刻在了每个人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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巳时二刻,杨大山木工棚。
王石安果然带着一卷画在粗麻布上的草图来了。他脸上恢复了往日的温和,但眼底深处那抹焦灼,却如同暗火,时隐时现。
“杨师傅,你看看。”他将麻布摊开在工作台上,上面用炭笔勾勒出溪流、堤坝、水渠、水轮、传动结构的相对位置和大致尺寸,线条流畅,标注清晰,显然下了一番功夫。“我测算过,若在此处筑一丈半高、三丈宽的夯土石坝,蓄水成潭,再开此渠引水,水流冲击之力,足以带动直径一丈二尺的水轮。水轮轴连接杨师傅之前做的那些齿轮、连杆,带动锻锤或碾盘,绝无问题。”
杨大山仔细看着草图,心中暗暗吃惊。王石安这图,不仅规划合理,连一些细节,比如水渠的坡度、水轮叶片的倾角、传动比的估算,都考虑得相当周全。这绝非一个普通匠作官能随手画出的,此人背后定然有深厚的工程底蕴,甚至可能参与过大型水利或军工作坊的营造。
“王匠作好手艺。”杨大山难得地赞了一句,“图是好图。只是……这坝,这渠,工程量不小。夯土石坝需要大量人力夯筑,石料开采、运输更是费力。眼下春耕……”
“人力可以想办法。”王石安立刻接话,语气带着热切,“春耕重要,但水力一旦建成,长久受益。不若这样,王某可先带人进行前期准备,勘察具体地形,确定坝基、渠线,开采储备石料。待春耕最忙的时段过去,再集中人力突击施工。如此两不耽误。”
他顿了顿,看着杨大山:“而且,筑坝修渠,本身也是练兵。让那些新来的流民,在统一指挥下进行有组织的劳作,既能筛选出踏实肯干的,也能磨掉些散漫习气,岂非一举两得?”
这话说得冠冕堂皇,但杨大山听出了弦外之音:王石安想通过主持这项工程,进一步介入甚至掌控幽谷的人力调配和组织管理。
“王匠作思虑周全。”杨大山不动声色,“不过,此事关系重大,需主事人和共议会最终定夺。这图,我先留下,细细看看。”
王石安眼中闪过一丝失望,但很快掩饰过去:“理应如此。那王某便静候佳音。”他似是不经意地补充道,“对了,孙铁匠那边,我昨日与他聊了聊铁器锻打,他对鼓风炉的改进有些想法,我觉得颇有见地。若能有水力鼓风,炼铁效率必能大增。杨师傅若有空,不妨也去看看,咱们一起参详参详。”
他这是在暗示,水力不仅可用于农事和加工,更可用于军事相关的冶铁。诱惑很大,但背后的风险也更大。
杨大山含糊应了一声,送走王石安后,他盯着那张精致的草图看了许久,眉头紧锁。王石安的步伐,越来越急了。他必须尽快将这一切告知杨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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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时末,幽谷南墙。
赵铁柱刚巡完哨,正准备回营房吃饭,了望塔上突然传来急促的哨音——有大队人马接近!
他心头一紧,立刻冲上墙头,举起千里眼望向山口方向。
尘土扬起,一行约二十余骑,正沿着山路迤逦而来。队伍中夹杂着几辆骡车,车上堆着鼓鼓囊囊的货物。为首一人,身形矮壮,披着厚厚的皮裘,正是许久未见的胡驼子!
不是马匪,也不是西林卫。
赵铁柱稍微松了口气,但并未放松警惕。他立刻派人飞报杨熙,同时命令墙头戒备,弓弩上弦,但没有做出攻击姿态。
很快,杨熙带着吴老倌、李茂等人赶到南墙。胡驼子的队伍也在壕沟外约百步处停下。胡驼子独自打马上前,朝着墙头拱手,声音洪亮:“杨老弟!赵队长!别来无恙啊!胡某依约前来,还带了些老朋友惦记的‘土产’!”
他的笑容依旧热情,但杨熙敏锐地注意到,胡驼子身后那些随从,虽然穿着普通行商服饰,但个个眼神精悍,身形挺拔,绝非寻常伙计或护卫。而且,队伍中似乎还多了几个生面孔,气质与胡驼子原本的商队伙计迥异。
“开门,放吊桥。”杨熙下令,脸上也露出笑容,“胡大哥远来辛苦,快请进!”
吊桥缓缓放下,胡驼子留下大部分人和车马在外等候,只带了两个亲信随从,牵着马走进幽谷。一过吊桥,他脸上的笑容淡了些,目光快速扫过墙头加固的工事、墙内井然有序的屋舍和远处田地里劳作的人群,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难明的神色。
“杨老弟,你这幽谷……气象大不一样了啊。”胡驼子感慨道,拍了拍杨熙的肩膀,“走,咱们里面说话,老哥我可是带了不少好消息来!”
杨熙笑着应和,引着他往议事堂方向走去,心中却暗自警惕。胡驼子这次来的时机、随行的人员、还有他那看似热情却暗藏审视的眼神,都透着不寻常。
恐怕,他带来的不只有“土产”和“好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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