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三年,四月初。
黑水荡的芦苇疯长,已经有一人多高,嫩绿的叶子在春风里哗哗作响。
水上根据地已经完全成型。数十个土墩子通过水下暗桩和吊桥连接,形成了一座漂浮在水面上的堡垒。
新建的芦苇荡医院里,空气潮湿而闷热。虽然已经尽量通风,但这大水面的湿气还是无孔不入,混合着草药熬煮的味道,在这狭小的空间里发酵。
“呕——”
一声压抑的干呕声从药房里传出。
陈玉兰一只手撑着药柜,另一只手紧紧捂着嘴,脸色煞白。她弯着腰,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酸水直冒。
“陈医生!陈医生你怎么了?”
卫生员小张正在外面晾晒绷带,听到动静吓了一跳,扔下绷带就冲了进来。
“没事……”陈玉兰直起腰,深吸了几口气,强行把那股恶心劲压了下去,拿起旁边的一碗凉水漱了漱口,“可能是早上的野菜团子有点馊了,胃不太舒服。”
“馊了?”小张挠挠头,“不能啊,那是老马刚蒸出来的,我还吃了俩呢,挺香的啊。”
小张看着陈玉兰惨白的脸色,又看了看她额头上细密的冷汗,有些担心:“陈医生,你这几天脸色一直不好,是不是累着了?要不你去歇会儿,剩下的药我来配。”
“不用,我不累。”陈玉兰摆摆手,拿起戥子准备继续抓药,可手刚一伸出去,那股浓烈的中药味又钻进了鼻子里。
“呕!”
这一次,她没忍住,扔下戥子,转身冲出药房,扶着栈桥的栏杆,对着下面的河水剧烈地呕吐起来。
“陈医生!”
小张急得团团转,赶紧跑过去给她拍背。
陈玉兰吐得苦胆水都快出来了,眼泪汪汪的。好不容易止住了吐,她虚弱地靠在栏杆上,大口喘着气。
作为医生,她太清楚这是什么症状了。
不是吃坏了肚子,不是感冒,也不是累的。
她的手,下意识地摸向了自己的小腹。
那里平坦依旧,没有任何变化。但在那平坦之下,似乎有一个微弱的小生命,正在悄悄地扎根发芽。
算算日子,例假已经推迟了两个月。再加上这几天的晨吐、嗜睡、畏寒……
怀孕了。
这三个字像一道闪电,击中了陈玉兰的脑海。
在这战火纷飞的年代,在这随时可能流血牺牲的芦苇荡里,她居然怀孕了。
一种巨大的、混杂着狂喜与恐惧的复杂情绪,瞬间涌上心头。
喜的是,这是她和林啸天的孩子,是他们爱情的结晶,是生命的延续。
恐的是,现在是什么时候?
外面是松井一郎几万大军的铁壁合围,头上是鬼子的飞机天天盘旋。铁血大队虽然有了立足之地,但每天都在打仗,每天都在死人。
在这个时候,带着一个孩子,就是带着一个巨大的累赘,一个致命的弱点。
“陈医生,你到底咋了?”
一个清脆的女声打断了陈玉兰的思绪。
是负责妇女工作的女战士刘大姐。她三十多岁,是个过来人,也是根据地里出了名的热心肠。她正划着一艘小船送洗好的被服过来,看到陈玉兰吐成这样,把船一系,跳了上来。
“刘姐……”陈玉兰有些慌乱地擦了擦嘴。
刘大姐没说话,她上下打量了陈玉兰一眼,又看了看她刚才捂着肚子的手,眼神里闪过一丝了然。
“小张,你去那边看看水烧开没有,我和陈医生说几句贴己话。”刘大姐支走了小张。
等小张走远了,刘大姐凑到陈玉兰身边,压低声音,一脸神秘地问道:
“妹子,你跟姐说实话,是不是……有了?”
陈玉兰脸一红,低下头,咬着嘴唇,没说话。
“那就是了!”刘大姐一拍大腿,脸上笑开了花,“我就说嘛,这两天看你吃饭挑食,闻着鱼腥味就皱眉,准是怀上了!哎呀,这可是天大的喜事啊!”
“刘姐,你小点声!”陈玉兰赶紧拉住她,紧张地四下张望,“别让人听见。”
“怕啥?这是好事!”刘大姐握住陈玉兰的手,“林队长要是知道了,指不定得多高兴呢!他都三十好几的人了,整天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这下好了,林家有后了!”
陈玉兰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
“我……我还没想好怎么跟他说。”
“这还用想?”刘大姐瞪大了眼睛,“他是孩子爹,你不跟他说跟谁说?走,姐这就带你去找他!他现在肯定在指挥部呢!”
刘大姐拉着陈玉兰就要走。
“我不去!”
陈玉兰突然甩开了刘大姐的手,声音有些尖锐。
刘大姐愣住了:“妹子,你这是咋了?这是喜事,又不是见不得人。”
陈玉兰转过身,背对着刘大姐,看着茫茫的芦苇荡。风吹过,芦花飞舞,像是在叹息。
“刘姐,你看看这四周。”
陈玉兰的声音低沉而压抑。
“鬼子的炮楼修到了家门口,汽艇天天在外面转悠。啸天他每天只睡三个小时,眼睛里全是血丝。他要把这五百多号人的命扛在肩上。”
“如果我现在告诉他我怀孕了,他会怎么样?”
陈玉兰回过头,眼里噙着泪水。
“他会分心。他会担心我,担心孩子。他在指挥打仗的时候,心里就会有牵挂,就会有顾虑。在战场上,哪怕是一秒钟的走神,都可能要了他的命,要了全大队兄弟的命!”
“我不能让他分心。我不能成为他的包袱。”
刘大姐听着,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了。她叹了口气,走上前,轻轻搂住陈玉兰的肩膀。
“妹子,你傻啊。你也太苦了自己了。”
“我不苦。”陈玉兰擦干眼泪,“比起那些牺牲的战友,我这点事算什么?只要他能专心打仗,只要大家能活下去,我受点罪没关系。”
“可是……这事儿瞒不住啊。”刘大姐看着她的肚子,“再过几个月,这就显怀了。而且你在医院这么累,万一……”
“能瞒一天是一天。”陈玉兰眼神坚定,“等这阵子风头过了,等鬼子的扫荡被打退了,我再告诉他。”
“刘姐,我求你件事。”陈玉兰抓着刘大姐的手,“这件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千万别告诉第三个人,特别是啸天。更别告诉王庚那个大嘴巴。”
刘大姐看着陈玉兰那恳求的眼神,心里一阵发酸。
这是多好的女人啊。
“行。姐答应你。”刘大姐重重地点头,“姐替你保密。但是,你也得答应姐,以后重活累活别干了。有什么事,叫姐来。还有,我会让炊事班老马偷偷给你弄点好吃的,补补身子。这可是咱们铁血大队的根苗,不能亏着。”
“谢谢刘姐。”陈玉兰感激地说。
“谢啥。咱们是一家人。”
送走了刘大姐,陈玉兰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衣服,重新走回药房。
她拿起戥子,继续抓药。
即使胃里还在翻腾,即使身体疲惫不堪,但她的手依然很稳。
她是医生,也是战士。现在,她又多了一个身份——母亲。
为了这个身份,她必须比以前更坚强。
……
傍晚,指挥部。
林啸天刚从外面的阵地回来,身上带着一身的寒气和硝烟味。
“报!”
赵铁柱一瘸一拐地跟进来,手里拿着一份刚刚缴获的日军文件。
“队长,鬼子又有动作了。”李大山接过文件,翻译道,“松井一郎调集了两个工兵中队,正在黑水荡南面的河口打桩,准备彻底封死我们的水路出口。而且,他们还在集结船队,准备对芦苇荡进行火攻。”
“火攻?”林啸天冷笑一声,把帽子扔在桌上,“现在是春天,芦苇都是青的,他想烧也烧不起来。这老鬼子是想吓唬我们。”
“可是队长,水路要是被封死了,咱们的粮食就运不进来了。”王庚有些担忧,“现在咱们这里多了几百号人,粮食消耗太大了。”
“粮食……”林啸天揉了揉太阳穴。
这确实是个大问题。
“没事,活人还能让尿憋死?”林啸天站起身,“既然南面封了,咱们就走北面。大不了,咱们去洪泽湖里抢!”
正说着,陈玉兰端着一个饭盒走了进来。
“吃饭了。”
陈玉兰的声音有些虚弱,但脸上带着微笑。
看到陈玉兰,林啸天的眉头瞬间舒展开了。他快步走过去,接过饭盒。
“怎么是你送饭?警卫员呢?”林啸天心疼地看着她,“你脸色怎么这么难看?是不是病了?”
陈玉兰心里一慌,下意识地避开了林啸天的目光。
“没病。就是……昨晚没睡好。”
“没睡好?”林啸天伸手去摸她的额头,“是不是医院太潮了?要不你搬到指挥部来住吧,这儿地势高,干爽。”
“不用。”陈玉兰躲开他的手,“医院离不开人。我没事,就是有点累。”
“你啊,就是太拼了。”林啸天拉着她在椅子上坐下,打开饭盒。
里面是满满的一盒小米粥,还有两个鸡蛋。
“怎么又是鸡蛋?”林啸天皱眉,“不是说了吗,鸡蛋给你吃,我不吃。”
“我不爱吃鸡蛋,腥。”陈玉兰撒了个谎,其实她现在闻到腥味确实想吐,“你吃吧,你天天费脑子,得补补。”
“你不吃我也不吃。”林啸天把鸡蛋剥开,硬塞到陈玉兰手里,“听话,吃了。你要是不吃,我就下令全队都不许吃鸡蛋。”
陈玉兰看着手里的鸡蛋,又看看林啸天那霸道的眼神,心里一阵酸楚。
她多想告诉他,这不是为了她自己吃的,是为了孩子。
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好,我吃。”
陈玉兰忍着胃里的不适,小口小口地把鸡蛋吃了下去。
林啸天看着她吃完,这才满意地端起粥碗,大口喝了起来。
“对了,啸天。”陈玉兰试探着问道,“最近……仗是不是很难打?”
“难。”林啸天咽下口中的粥,“松井一郎这次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了。他要把我们困死在这水里。不过你放心,只要有我在,这天就塌不下来。”
“我知道。”陈玉兰看着他,“但是……如果真的很危险,你要告诉我。别瞒着我。”
“我不瞒你。”林啸天握住她的手,“现在虽然难,但还没到绝境。只要我们把水路打通,有了粮食,就能跟他耗下去。”
“嗯。”陈玉兰点点头。
“报告!”
王庚突然冲了进来,一脸兴奋。
“大哥!好消息!刚才水生他们在北面抓了个舌头,说是鬼子的一艘运粮船,因为躲风浪,偏离了航道,现在就停在老鸭口!”
“运粮船?!”林啸天眼睛猛地亮了,“多大?”
“大船!据说有几万斤大米!”
“几万斤!”林啸天豁然站起,“真是刚想睡觉就有人送枕头!这批粮食要是弄回来,够咱们吃俩月的!”
“传我命令!集合队伍!”
林啸天转身去拿枪带。
“啸天!”陈玉兰突然叫住他。
林啸天回过头:“怎么了?”
陈玉兰站起来,走到他面前,替他整理好衣领。她的手在微微颤抖。
“小心点。”她轻声说,“别逞强。”
“放心吧,就是去抢个船,不费事。”林啸天笑了笑,在她额头上轻轻亲了一下,“你在家等着,晚上回来给你煮干饭吃!”
说完,林啸天转身,带着王庚和赵铁柱大步走了出去。
陈玉兰站在指挥部门口,看着林啸天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
她的一只手,轻轻地放在了小腹上。
“孩子。”
她在心里默默说道。
“你要乖。别折腾娘。”
“你爹去给咱们抢粮食了。”
“他是大英雄。你也要像他一样,坚强。”
一阵夜风吹来,陈玉兰感到一阵寒意。她紧了紧衣服,却并没有回医院,而是走到岸边的了望哨旁,坐了下来。
她要在这里等。
等那个男人平安归来。
……
深夜,老鸭口水域。
漆黑的湖面上,一艘巨大的木船静静地停泊着。船上没有灯光,只有几个鬼子哨兵在甲板上抽烟。
林啸天带着水上游击队,划着几十艘小船,像一群捕食的鳄鱼,悄无声息地围了上去。
“水鬼组!下水!”
随着林啸天一声令下,十几个嘴里咬着芦苇管的战士,悄无声息地滑进了冰冷的湖水里。
他们潜泳到大船边,像壁虎一样爬上了船舷。
“噗!噗!”
几声闷响,哨兵被解决了。
“上!”
林啸天一挥手,小船迅速靠拢。战士们纷纷跳上大船。
“谁?!”船舱里的鬼子听到了动静,冲了出来。
“哒哒哒!”
迎接他们的是早就准备好的机枪扫射。
战斗很短促,也很顺利。这艘迷路的运粮船根本没有多少守卫力量。
看着满船舱白花花的大米,战士们都乐疯了。
“队长!发财了!”王庚抓起一把大米,“这下不用愁了!”
林啸天却并没有太高兴,他看着这艘船,又看了看周围漆黑的水面,心里隐隐有些不安。
太顺利了。
顺利得就像是……上次黑松林一样。
“不对劲!”林啸天猛地喊道,“快!把船开走!别在这儿停着!”
“怎么了大哥?”
“别问!快走!”
就在这时。
“轰!”
远处的水面上,突然升起了一颗红色的信号弹。
紧接着,四周原本漆黑一片的芦苇荡里,突然亮起了无数盏探照灯!
“突突突突!”
十几艘日军的装甲汽艇,像是一群饿狼,从四面八方冲了出来!
“包围了!!”赵铁柱大喊。
“妈的!又是圈套!”林啸天一拳砸在船舷上。
这不是迷路的运粮船,这是诱饵!
松井一郎是在钓鱼!
“撤!!别管大船了!坐小船撤!!”林啸天果断下令。
“队长!粮食啊!”战士们舍不得。
“命都没了还要粮食干什么?!撤!!”
“哒哒哒哒哒!”
日军汽艇上的重机枪开始咆哮,密集的子弹像雨点一样扫向那艘运粮船。
“轰隆!”
运粮船被击中了油箱(或者里面藏了炸药),瞬间爆炸起火。
几万斤大米,在火光中化为灰烬。
“走!!”
林啸天推着王庚和赵铁柱跳上小船。
“往芦苇荡深处钻!那是咱们的地盘!”
一场惊心动魄的水上突围战开始了。
林啸天站在船尾,双枪连射,击毙了追得最近的一个鬼子机枪手。
火光映照着他的脸,狰狞而愤怒。
他在心里怒吼:
“松井一郎!你毁了我的粮!我早晚要烧了你的粮仓!”
而在青龙山的岸边。
陈玉兰看着远处湖面上腾起的火光,听着那密集的枪炮声,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她的手紧紧抓着栏杆,指甲都断了。
“啸天……”
“一定要回来……”
“一定要回来……”
她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身体晃了晃,差点摔倒。
“陈医生!”旁边的小战士赶紧扶住她。
陈玉兰咬破了嘴唇,利用疼痛让自己保持清醒。
她不能倒下。
她还要等他回来。
她还要告诉他那个秘密。
那个关于生命,关于未来的秘密。
请大家记得我们的网站:暴风中文(m.baofengzw.com)抗战之铁血孤城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