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玉山子碎裂的巨响，如同惊雷炸裂在太液池畔的欢声笑语之上，余波在紫禁城的宫墙内震荡不息，远未平息。表面的宴饮欢庆迅速掩盖了那场突如其来的“意外”，龙舟竞渡的鼓声和欢呼吞没了玉器坠地的脆响，但每个人心中都清楚，那飞溅的碎片和泼洒的酒液之下，是深不见底的暗流漩涡。
我被裹挟在前往水榭观赛的人流中，脚步机械地移动，耳边的喧闹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琉璃，模糊而遥远。脑海中反复回放着玉山子坠地前那惊心动魄的一瞬：宫女踉跄的身影，端嫔骤然抬起的、却异常平静的眼眸，贤妃惊怒的表情，贵妃脸上刹那的错愕与随即涌上的、几乎无法掩饰的厉色，还有皇帝那深不见底、看不出喜怒的目光。每一帧画面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我的神经上。
尤其是那碎裂的底座处，惊鸿一瞥间看到的暗褐色残留物，以及葡萄酒浸润后细微的色变，像鬼魅般在我眼前挥之不去。那绝不是普通的玉石或粘合剂。一个可怕的念头越来越清晰：贵妃进献的并非祥瑞，而是裹着糖衣的砒霜！那精心雕琢的玉山子，底座内恐怕暗藏玄机，或许是缓慢释放的毒物，或许是某种触发式的机关，目标直指帝后！而端嫔……她似乎早有预料，甚至可能……是顺势而为，主动引爆了这个杀局！
水榭上的观赛，于我而言形同虚设。龙舟破浪，旌旗招展，宗室勋贵们的喝彩声此起彼伏，我却只觉得周身冰冷。贵妃坐在皇帝下首不远的位置，侧脸线条紧绷，尽管强作镇定，与身旁命妇交谈时，指尖却无意识地狠狠掐进了掌心。端嫔和贤妃已离席更衣，她们的缺席，像两个无声的黑洞，吸走了宴席一角的热闹，留下令人不安的真空。
皇帝萧景琰倒是神色如常，偶尔还会对精彩的赛况颔首，但那双锐利的眼睛扫过全场时，总会在某些角落微微停留，譬如那已被迅速清理干净的事发现场，譬如贵妃强颜欢笑的脸，譬如……我这样不起眼的、却恰好目睹了全程的角落。他的平静，比任何震怒都更令人胆寒。
宴席终于在一种诡异的和谐中结束。回到西偏殿时，已是夕阳西下。殿内一片死寂，挽月迎上来，脸上写满了担忧和后怕，她显然也听说了宴上的风波。
“才人，您没事吧？听说……听说那玉山子摔得粉碎，可吓人了！”挽月的声音带着颤音。
我摇摇头，疲惫地靠在榻上，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没事。”我闭上眼，玉山子碎裂的画面和端嫔那双冷静得近乎诡异的眼睛交替出现。这不是结束，恰恰是开始。贵妃的计划被当众粉碎，以这样一种近乎羞辱的方式，她绝不会善罢甘休。而端嫔的出手，意味着潜伏的同盟正式从幕后走到了台前，与贵妃的对抗已摆上明面。我，这个被卷入旋涡中心的小人物，该如何自处？
接下来的两日，宫中表面风平浪静。玉山子事件仿佛从未发生，无人敢公开议论。内务府对那名失手宫女的处置也悄无声息，只隐约听说被重责后遣去了暴室，生死不明。这种刻意的平静，反而更像暴风雨前的死寂。贵妃称病免了晨省，长春宫宫门紧闭，但那种压抑的、伺机而动的气息，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浓重。
我如履薄冰，除了必要的请安，几乎足不出户。挽月将西偏殿守得铁桶一般，对任何外来之物都严加盘查。然而，该来的终究会来。
第二日深夜，万籁俱寂，只有更漏声单调地回响。我正辗转难眠，忽听得窗外传来极轻微的三声叩击，如同夜鸟啄窗。我的心猛地一提，是瑾汐姑姑！这是端嫔与我约定的紧急联络信号！
我示意挽月警惕地守在门边，自己悄声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窗外月色朦胧，瑾汐姑姑一身黑衣，如同融入了夜色，只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
“才人，”她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语速极快，“娘娘让奴婢传话，玉山子底座残留已验明，是‘相思引’。”
相思引！我浑身一僵，一股寒气从脊椎直冲头顶。这是一种前朝宫廷秘传的奇毒，无色无味，并非立即致命，而是通过长期微量接触，逐渐侵蚀心脉，令人缠绵病榻，状似相思成疾，最后悄无声息地衰竭而死。极其阴毒，难以察觉！贵妃竟敢用此毒谋害帝后！其心可诛！
“皇上……可知？”我声音发涩。
“高公公已密奏。”瑾汐姑姑眼神凝重，“但证据……不足。底座碎裂，残留太少，且经酒水污染，难以直接指向来源。那宫女……在暴室‘失足’落井了。”
灭口！我的心沉了下去。贵妃下手又快又狠，斩断了所有明面上的线索。
“娘娘让才人务必小心，”瑾汐姑姑继续道，“柳氏经此一击，必如困兽，恐会行疯狂之举。其目标，恐不止娘娘一人。才人近日曾查旧档，需防其狗急跳墙，翻旧账构陷。”
我心中一凛！端嫔这是在提醒我，贵妃可能会利用我调查父亲旧案的事情做文章，反咬一口！是啊，我暗中查探旧档，虽隐秘，但未必毫无痕迹。若贵妃借此诬陷我勾结外臣、图谋不轨，甚至是欲为父翻案、心怀怨望，都是足以致命的罪名！
“多谢娘娘提醒，臣妾明白。”我低声道。
瑾汐姑姑点点头，最后说了一句：“娘娘还让奴婢告诉才人，风雨将至，蛰伏勿动，静待天时。”说完，她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退入黑暗中，消失在夜色里。
我关上窗，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心跳如鼓。端嫔的信息证实了我最坏的猜测，也指明了最大的危险。相思引，灭口，以及可能针对我的反扑。局势已到了千钧一发的时刻。
果然，次日午后，风暴的征兆便显现了。我正在窗前临帖静心，忽听得院外传来一阵喧哗，夹杂着挽月惊慌的阻拦声。我放下笔，走到门口，只见两名面生的、穿着慎刑司服饰的太监，正带着几个粗壮的婆子，蛮横地要往殿内闯。挽月张开双臂挡在门前，脸色煞白，却不肯退让。
“放肆！你们是什么人？敢擅闯才人寝殿！”我厉声喝道，强压下心中的惊惧。
为首那个吊梢眼的太监皮笑肉不笑地行了个礼，语气却毫无恭敬：“奴才慎刑司掌刑太监赵德海，奉贵妃娘娘懿旨，搜查西偏殿！”
贵妃懿旨？！我的心猛地一沉，她果然动手了！而且如此直接，动用慎刑司，这是要撕破脸了！
“搜查？本才人所犯何罪？竟劳动慎刑司亲自上门？”我稳住声音，冷然问道。
“娘娘接到密报，怀疑西偏殿藏有违禁之物，事关宫闱安全，特命奴才等前来查验。才人还是行个方便，莫要阻拦，否则……休怪奴才们无礼了！”赵德海眼神阴鸷，手一挥，身后的婆子就要上前推开挽月。
眼看冲突一触即发，就在此时，一个沉稳的声音自身后响起：“住手！”
只见高德忠带着两名小太监，步履从容地走了过来。他面色平静，目光扫过赵德海一行人，淡淡道：“赵公公，好大的威风。搜查妃嫔寝殿，可有皇上手谕？”
赵德海见到高德忠，气势顿时矮了三分，忙躬身道：“高公公，奴才……奴才是奉贵妃娘娘口谕……”
“贵妃娘娘协理六宫，自有章程。无皇上明旨，擅查妃嫔宫室，是何规矩？”高德忠语气不重，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更何况，沈才人日前刚蒙皇上赏赐，尔等如此行事，将皇上置于何地？”
赵德海额头见汗，支吾道：“这……奴才也是奉命行事……”
“回去禀报贵妃娘娘，”高德忠打断他，“便说咱家说的，西偏殿，没有皇上旨意，任何人不得擅入。若娘娘确有疑虑，可请旨定夺。”他的话滴水不漏，既维护了宫规，也保全了贵妃的颜面，更隐隐点出了皇帝的态度。
赵德海脸色阵红阵白，最终不敢再坚持，悻悻地带着人退走了。
我心中长长舒了一口气，背后已被冷汗湿透。高德忠的及时出现，绝非偶然！是皇帝的意思？还是端嫔设法传递了消息？
“才人受惊了。”高德忠转向我，微微躬身，“奴才已吩咐下去，加强西偏殿周遭巡查，闲杂人等，不得靠近。才人安心静养便是。”
“多谢高公公。”我深深一福，心中明了，这是皇帝在保我。至少眼下，他还不允许贵妃直接动我。
高德忠不再多言，转身离去。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我心中却没有丝毫轻松。高德忠的干预，暂时挡住了贵妃的明枪，但也彻底激化了矛盾。贵妃此番受挫，下一次的反扑，必定更加不择手段。而端嫔所说的“天时”，又何时才会到来？
夜色再次降临，西偏殿仿佛成了惊涛骇浪中一叶飘摇的孤舟。我知道，最黑暗的时刻，或许还未到来。但经此一事，我也更加确信，我不能坐以待毙。我必须更快地找到能彻底扳倒柳家的致命证据，在贵妃下一次的疯狂到来之前，抢得先机。那本陈太医给的旧书，端嫔指引的方向，是我唯一的希望。
窗外，乌云遮月，夜色浓稠如墨。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这死寂的黑暗中，悄然酝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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