韶华阁的诗名，如同初秋的桂香，一夜之间悄无声息地浸润了京城的文人圈。“林夙”二字，不再仅仅与淮安的血火案卷相连，更添了一层令人心折的才子光华。
然而，林夙本人却仿佛置身事外。每日依旧准时踏入都水清吏司那间充斥着陈旧纸张和墨臭的值房，埋首于浩如烟海的漕运档案之中。
同僚们看他的眼神，比之前更复杂了几分。有真心钦佩其才华的，有嫉妒其名声的，更多的，则是冷眼旁观，想看看这个“诗词双绝”的年轻人，在实务上究竟有几斤几两。
这一日，都水司内部举行旬会，由赵侍郎主持，各郎中、主事汇报公务。
轮到林夙时，他并未如其他人般简单陈述日常，而是起身，将一份誊写工整的文书呈给了赵侍郎。
“赵大人，各位同僚。”林夙声音平稳，“下官近日梳理漕运旧档，偶有所得，草拟了一份《漕运利弊浅析及革新条陈》，其中或有疏漏，恳请诸位斧正。”
赵侍郎眼皮微抬，接过文书，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他本以为又是些老生常谈，或是年轻人好高骛远的空想，但目光落在第一条上，便定住了。
条陈开篇并未纠缠于某段河道的疏浚或是某地仓廪的修缮，而是直指核心：
「一、改“支运”为“兑运”，于淮安、徐州、临清、德州等地设“水次仓”，江南漕粮由民运至水次仓即止，后由官军接运北上。可省民夫往返之劳苦，减半途中耗损，专设官军亦可保漕粮无虞。」
只此一条，赵侍郎的呼吸便微微一窒！
“支运法”施行百年，民夫长途跋涉，苦不堪言，耗损巨大，弊端早已尽人皆知。但这背后牵扯到沿途无数州县胥吏的灰色利益，以及庞大的民夫管理体系，牵一发而动全身，无人敢轻易触碰。
这林夙，竟敢直接捅这个马蜂窝？！
他强压下心中震动，继续往下看。
「二、清核漕船，定额编队。淘汰朽坏旧船，统一新造。每船核定载重、人员，编定“漕帮”，设“运丁”专职押送，厘清权责，杜绝夹带私货、虚报损耗。」
「三、于通州设总仓，统一核算，引入“三联单”法，发、运、收三方各执一单，相互稽核，从根子上杜绝账目混乱、贪墨横行……」
一条条，一款款，虽只是框架，却如同精准的手术刀，直指漕运积弊的根源。更可怕的是，这些建议并非空中楼阁，而是结合了旧档中的案例与数据，显得极有说服力。
赵侍郎抬起头，看向林夙的眼神彻底变了。这年轻人，哪里是什么只知风花雪月的才子，分明是一头闯入瓷器店的猛犸巨象！他提出的哪里是条陈，分明是投向这潭死水的一块巨石！
值房内一片死寂。其他几位郎中和主事，有的目瞪口呆，有的眉头紧锁，有的眼神闪烁，显然都意识到了这份条陈背后蕴含的巨大能量与……风险。
“林……林郎中。”一位年纪较大的郎中忍不住开口，语气干涩，“此策……此策立意虽好，然则，牵涉过广，恐非易事啊。沿途州县，漕帮运丁，乃至……乃至朝中诸多衙门，皆与此关联，一动则百摇……”
他的话没说完，但意思很明显：你这么做，会得罪无数人！
林夙神色不变，淡然道：“王郎中言之有理。正因其牵涉广，积弊深，方显革新之必要。若只因难便畏缩不前，则弊政永无革除之日。下官以为，或可择一二要地先行试点，观其成效，再图推广。”
他不疾不徐，既点明了问题的严重性，又给出了相对稳妥的推进思路。
赵侍郎合上文书，手指在封皮上轻轻敲击着，脸上那团和气的笑容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凝重。
“林郎中之心，本官知晓了。”他将文书放在一旁，没有立刻表态，“此事关系重大，非我一部可决，需从长计议。条陈……暂且留于此处吧。”
他没有否定，也没有支持，而是选择了搁置。
但所有人都知道，这份名为《漕运利弊浅析及革新条陈》的东西，就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涟漪，已经开始荡漾开了。
消息根本捂不住。
不过半日功夫，林夙在都水司抛出惊天条陈的消息，便如同长了翅膀，飞向了京城的各个角落。
户部、兵部、乃至几位关注实务的阁老案头，几乎同时收到了相关的讯息。
有人嗤之以鼻，认为年轻人不知天高地厚。
有人暗中警惕，视其为破坏现有利益格局的威胁。
也有人，在深深的府邸之中，看着条陈的抄录本，眼中露出了意味深长的光芒。
“刮骨疗毒……好一个林夙！”某处华贵的书房内，一声低语响起，“只是，这第一刀，你想先从谁的身上刮起呢？”
林夙走出都水司衙门时，夕阳正好。
他感受到背后那些复杂的目光，也知道前方必然有更多的明枪暗箭在等待。
但他心中并无畏惧，反而升起一股久违的激荡。
在这权力的中心，他终于亮出了属于自己的、带着革新锋芒的剑。
接下来的，便是见招拆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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