郴州城的雨比桂林冷。
赵元启站在驿馆二楼的窗边,看着雨丝斜打在青瓦上,溅起细碎的水花。窗纸破了几个洞,风灌进来,吹得桌上油灯忽明忽暗。他已经在这间屋子里待了三天。
三天前,他持着半块螭龙玉佩进城,报上“元七先生”的名号,求见参将陈望。陈望见了他,也见了玉佩,但什么也没说,只安排他住进这间驿馆,派了四个兵守在门口——说是“保护”,可门从外头锁了。
饭菜每日按时送来,两菜一汤,不算苛待。但没人跟他说话,也没人告诉他陈望到底怎么想。
第四天清晨,门终于开了。
进来的不是陈望,是个穿青布直裰的中年文士,瘦,眼窝深,手里拿着把油纸伞,伞尖还滴着水。
“元七先生。”文士拱手,“在下陈望府中幕僚,姓吴。将军让我来问几句话。”
赵元启还礼:“吴先生请讲。”
“第一问。”吴幕僚盯着他,“先生自称‘元七’,可这玉佩,却是前朝皇子信物。先生究竟是何人?”
赵元启沉默片刻,从怀中取出玉佩,放在桌上。
“我是赵元启。”他说,“前朝三皇子,也是现在的‘元七先生’。”
吴幕僚眼神动了动,但没太意外,显然早有猜测。
“第二问。”他继续,“先生来郴州,是为惊雷府做说客?”
“是为郴州百姓做说客。”赵元启说,“马成在永州屯兵,联络三府,意图联军攻桂林。若战事起,郴州首当其冲——陈将军是愿做马成的马前卒,损耗自己的兵,去填桂林的火炮;还是愿保持中立,让马成独力难支?”
“惊雷府能给我们什么?”
“十个月。”赵元启说,“十个月内,惊雷府不犯郴州一寸土地。十个月后,若惊雷府败了,陈将军可顺势收复桂林,向朝廷请功。若惊雷府赢了……”
他顿了顿:“那郴州今日的中立,便是明日的功劳。”
吴幕僚不置可否,又问:“第三问——若陈将军坚持忠于朝廷,执意出兵呢?”
赵元启笑了,笑容有些惨淡。
“那请吴先生转告陈将军:十个月后,若惊雷府真被朝廷剿灭,我赵元启这颗前朝皇子的头颅,他可拿去献功。但若惊雷府撑过去了……”
他抬眼,目光平静却锐利:
“到时候,马成第一个要灭口的,就是知道他曾私下联络三府、意图拥兵自重的陈将军。”
吴幕僚沉默了。
雨声淅淅沥沥,油灯的火苗跳了一下。
许久,吴幕僚起身,收起玉佩:“先生的话,我会一字不漏转告将军。但在将军决断前,还请先生……继续在此歇息。”
“多久?”
“最迟明日。”
门重新关上,落锁声清脆。
赵元启坐回椅中,看着窗外雨幕,手指无意识摩挲着茶杯边缘。杯是粗瓷的,边缘有个小缺口,硌手。
他突然想起很多年前,也是这样的雨天,父皇抱着他坐在膝上,指着墙上的江山舆图说:“元启,你看,这天下就像这盘棋,每一城每一地,都是棋子。”
那时他六岁,不懂什么是棋,只记得父皇的手很暖。
现在他懂了。
只是执棋的人,早已不是父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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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日,龙隐岩送回的绿光矿石样本,摆在匠造司的试验台上。
墨铁匠戴着厚牛皮手套,用铁钳夹起一块石头。石头在日光下泛着诡异的蓝绿色,表面那些蜂窝状小孔里,黏稠液体缓缓渗出,滴在陶盘里,发出轻微的“嗤嗤”声。
“就是这个?”他问。
“是。”送样本的匠人站得老远,脸上蒙着湿布,“苏头儿碰了一下,手就烂了,现在还没好。”
墨铁匠眯起眼,凑近闻了闻——硫磺混着腐烂果子的气味,冲鼻子。他放下石头,从工具箱里取出一个小铜勺,舀了一丁点液体,滴在一块铁片上。
液体触铁,立刻冒起白烟,铁片表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黑、腐蚀,发出“滋滋”声。
“蚀铁如腐土……”墨铁匠喃喃,又从架子上取下一小块木炭,滴上一滴。
这次反应更剧烈——液体接触木炭的瞬间,“轰”地窜起一团蓝色火焰,火焰不高,但温度极高,热浪扑面而来。更诡异的是,火焰中心是蓝的,边缘却泛着绿光,像鬼火。
“水!”旁边学徒赶紧泼水。
水浇上去,火焰不但没灭,反而“呼”地窜高半尺,烧得更旺了。
“停!”墨铁匠喝止,“这东西……见水更烈。”
他盯着那团蓝绿火焰,看了足足半刻钟,直到火焰自己慢慢熄灭——不是灭了,是液体烧尽了,在陶盘里留下一层墨绿色的灰烬。
墨铁匠用铁钳拨了拨灰烬,灰很细,像面粉。
他想了想,取来一点黑火药,和灰烬按三比一混合,用油纸包成小包,拿到院外的试爆场。
引线点燃,三息后——
“轰!!!”
爆炸声比寻常火药响亮得多,气浪把十步外的木架都掀翻了。烟是绿色的,带着刺鼻的酸味,久久不散。
墨铁匠站在烟里,脸上被气浪刮得生疼,但眼睛亮得吓人。
“来人!”他吼道,“快马去桂林,禀报主公——这东西,能做‘鬼火雷’,威力是黑火药五倍以上!但极不稳定,运输、储存、使用,全是要命的事!”
“还有,”他补充,“告诉苏烬,岩洞里所有这种绿石头,单独存放,远离火源、水源、铁器。碰过的人,全部隔离观察,谁身上起水泡、溃烂、发烧,立刻报!”
学徒飞奔而去。
墨铁匠走回试验台,看着那几块泛绿光的石头,忽然想起年轻时在海外听一个老匠人说过的话——
“这世上有种石头,叫‘地狱火’,沾物即燃,水泼不灭。古时有人用它烧过城,一城人,连骨头都没剩下。”
他当时只当是传说。
现在传说就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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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林府衙,午后。
林夙见到苏晚晴时,她脸上还有被海风吹出的皲裂,嘴唇干得起了皮,但眼睛很亮。
“船队带回来的,除了香料、象牙、珊瑚,还有这个。”她递上一本羊皮册子,册子边缘被海水泡得发皱,但字迹还能辨认。
林夙翻开。是西洋文字,配着简图。
“我在吕宋港,从一个红毛商人手里买的。”苏晚晴指着其中一页,“他说这是‘佛郎机炮’的构造图,比我们现在用的炮轻,射程远,还能连发。但我看不懂洋文,只记得他说关键在‘膛线’和‘后装’。”
林夙仔细看那些图。线条粗糙,但结构清晰——炮身有螺旋纹路,炮弹是长柱形,从炮尾装入,用机关闭锁。
“他还说了什么?”
“说这种炮,三百步内能打穿两层铁甲。”苏晚晴顿了顿,“但他要价太高,一本册子,开价五千两。我没那么多现银,用三箱香料换了。”
“值。”林夙合上册子,“让匠造司的人来看,尽快试制。”
“还有一事。”苏晚晴声音低下去,“那红毛商人喝醉时说漏嘴,说江南赵皓……最近在大量收购硫磺和硝石,不止从内陆买,还从倭国、南洋买。数量很大,足够武装上万人。”
林夙眼神一凝。
“他想干什么?”
“不知道。但红毛商人说,赵皓要的全是上等货,杂质不能过一成,而且要求‘分装运输,不得混储’——这不像寻常做生意。”
像备战。
林夙手指在案上敲了敲。一下,两下。
“江南那边,‘南杉’有什么新消息?”
“有。”苏晚晴从袖中抽出一张纸条,“赵皓府里昨夜进了三个人,都是生面孔,穿黑衣,带刀,脚上是军靴——不是江湖人,是行伍出身。他们在府里待了半个时辰就走了,方向……像是往西。”
往西,就是桂林。
林夙想起顾寒声之前的情报——赵皓疑遣死士赴桂。
“知道了。”他把纸条收起来,“你这趟辛苦,先去休息。船队重整的事,雷震会配合你。”
苏晚晴却没动。
“主公,”她看着林夙苍白的脸,“你的病……”
“死不了。”林夙打断她,“去吧。”
苏晚晴咬了咬唇,终究没再说,躬身退下。
她走后,林夙才松开一直挺直的背,剧烈咳嗽起来。这次咳得比以往都凶,眼前发黑,手撑在案上才没倒下。
等咳完了,他摊开手心——掌心里不是血,是一小团带着血丝的黑色絮状物。
他盯着那团东西看了很久,然后用布帕仔细包好,塞进抽屉最底层。
不能让人看见。
尤其是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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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郴州终于来了消息。
不是陈望的回复,是探子的急报——用信鸽送来的,纸条只有一行字:
“陈望斩马成信使,悬首城门。马成震怒,调兵两千往郴州边境。郴州闭城。”
林夙看完,把纸条递给顾寒声。
“陈望选了。”顾寒声说,“他斩马成信使,是表态不参与联军。但闭城……是不想直接跟我们扯上关系。”
“够了。”林夙说,“郴州中立,马成就少了条胳膊。让北线轻骑再加把火——趁马成调兵往郴州,袭扰他永州老营。不用打硬仗,烧粮仓、断水源、散谣言,让他首尾难顾。”
“赵元启呢?”
“陈望既然斩了马成的人,就不会杀赵元启。”林夙顿了顿,“但也不会轻易放他。让探子继续盯着,必要时……可以‘帮’陈望下个决心。”
“怎么帮?”
林夙从案下取出一封早已写好的信,递给顾寒声。
“把这封信,送到郴州,不用隐藏行迹,最好让马成的探子看见。信里写:陈望已与惊雷府密约,共击马成,事成之后平分永州。”
顾寒声眼睛一亮:“反间计?”
“对。”林夙说,“马成现在最怕的就是后院起火。陈望斩他信使,本就让他疑心。若再‘发现’陈望与我们密约,他要么全力攻郴州,要么缩回永州自保——无论如何,都没精力对付我们了。”
“那陈望那边……”
“他会恨我。”林夙语气平静,“但他更恨马成。等马成真信了这谣言,陈望就只有两条路:要么被马成灭掉,要么……真跟我们合作。”
顾寒声深吸口气:“主公,这步棋太险。若陈望一怒之下,真把赵元启杀了……”
“那就杀了。”林夙说,“赵元启进城前,就知道可能会死。”
他看向窗外,天色已暗,城里开始点灯。
“十个月,”他低声说,“没时间下稳妥的棋了。”
顾寒声沉默片刻,深深一躬:“我这就去办。”
他退出书房后,林夙才伸手,从怀里摸出那个小瓷瓶。瓶里只剩最后三粒药了。
他倒出一粒,吞下,然后把瓶子扔进炭盆。
瓷瓶在火里裂开,发出轻微的“噼啪”声。
没药了。
也好。
他起身走到墙边,拿起小刀,在木板上刻下今天的刻痕。
十月二十。
二百九十四天。
刻完,他忽然想起苏晚晴带回的那本西洋炮图,想起墨铁匠正在研究的“鬼火雷”,想起赵元启在郴州那间漏雨的驿馆。
然后他笑了笑。
笑容很淡,很快消失。
但确实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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