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耀殿的“观星阁”,在午后斜阳的照射下,却显得格外幽深静谧。高大的拱形水晶窗将阳光过滤成冷色调的光柱,尘埃在其中无声飞舞。空气中弥漫着陈年书卷、昂贵墨水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衰弱躯体的草药气息。
劳伦斯七世并未坐在他那张宽大的书桌后,而是半躺在一张铺着厚实绒毯的软榻上,身上盖着同色的薄毯。他看起来比上次林奇觐见时更加憔悴,眼窝深陷,皮肤呈现出一种不健康的蜡黄色,唯有那双眼睛,依旧如同即将熄灭的炭火中最后一点幽光,锐利、清醒,仿佛能洞悉一切伪装。
埃利奥特大师坐在软榻侧前方一张为他准备的椅子上,姿态恭敬而不失学者风骨。一位头发花白、穿着御医袍服的老人正小心翼翼地为国王调整着枕边的药瓶和熏香炉,另一位书记官则垂手侍立在阴影中,准备记录。
“埃利奥特,你的报告摘要,朕看过了。”劳伦斯七世的声音比以往更加沙哑,气息有些短促,但每个字都咬得很清晰,“‘屏障稳定系数辅助观测法’……用龙裔血脉共鸣来探测世界‘节点’的稳定?这想法,大胆,也很……危险。你确定,那个龙裔女孩,能承受这种程度的法则接触?而不是像昨夜那样,再次引发不可控的‘信标’效应,引来更多不必要的目光,甚至……更糟的东西?”
他没有提及任何关于“界门”、“外域”或末日预言的词汇,但话语中的暗示,已然表明他理解这项提议背后远超学术范畴的深远意义,甚至可能比埃利奥特预想的知道得更多。
“回陛下,”埃利奥特大师欠身回答,语气沉稳,“小樱的血脉觉醒程度确实超乎预期,昨夜之事,确属意外,但也印证了古龙血脉与特定法则层面存在深刻联系。危险确实存在,任何对未知法则的探究都伴随风险。但正因其风险与价值并存,才更需要将其纳入可控、有序的研究轨道。”
他向前微倾身体,目光坦诚地迎向国王:“放任其自然发展,或仅由法师塔私下摸索,风险反而更高,犹如稚子持利刃于闹市。若由陛下主导,置于王室星象台与法师塔的联合监管之下,以王国资源为后盾,以严谨的学术规程为约束,则可将风险降至最低,同时最大限度地挖掘其潜在价值——不仅是监控裂魂峡谷,更可能为王国未来应对某些……超越常规的‘环境挑战’,提供前所未有的预警手段。”
他将“世界屏障危机”包装成了“环境挑战”,既点明了其重要性,又保持了政治上的安全性。
劳伦斯七世沉默地听着,枯瘦的手指在绒毯上轻轻敲击。半晌,他才缓缓道:“你需要什么?”
“首先,需要陛下授权,允许研究小组有限度地调用王室星象台的历史观测数据及部分实时监测权限,尤其是关于特定古老星座、能量潮汐异常以及‘背景辐射波动’的纪录。”埃利奥特大师早有准备,“其次,需要一支绝对可靠、精于防护与保密的小型团队,协助进行实地共鸣测试与数据采集,人选可由陛下指定或批准。最后,需要一份最高级别的保密授权,确保研究过程与成果,仅限于陛下、王储殿下(如陛下认为必要)及研究核心成员知晓,严防任何形式的外泄或被敌对势力刺探。”
他提出的要求,既保证了研究的可行性,又将最终的控制权和知情权牢牢交还给了国王,姿态放得很低。
国王闭目思索了片刻,呼吸声在寂静的室内显得有些粗重。当他再次睁开眼时,目光转向了侍立一旁的御医和书记官。
“你们先退下。没有朕的命令,任何人不得靠近观星阁五十步内。”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是,陛下。”御医和书记官躬身退下,厚重的木门被无声关闭。
观星阁内只剩下国王与埃利奥特大师两人。
“埃利奥特,”劳伦斯七世的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如同耳语,“这里没有外人。告诉朕,你,还有你那个年轻的弟子林奇,到底在裂魂峡谷,在禁库里,看到了什么?昨晚的‘信标’,真的只是意外?还是……你们在主动‘呼唤’什么,或者,回应了什么?”
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死死锁定埃利奥特。
埃利奥特大师心中微凛,知道到了最关键的时刻。国王的敏锐与疑心,远超常人。他深吸一口气,决定部分坦诚,但依旧有所保留。
“陛下明察秋毫。”埃利奥特大师的声音也压低了,“裂魂峡谷深处,确与古龙王朝终极遗产‘秩序之核’相关,而此物,根据禁库《界域观测手札》记载,与维系世界稳定的某种‘屏障’机制有密切关联。林奇因身怀‘钥匙’碎片,与秩序之核产生共鸣,获得了一些……独特的认知与力量。小樱的龙魂觉醒,亦与此有关。”
他没有提及“虚空低语者”和“末日预言”的具体字眼,但“屏障”和“世界稳定”已足够传递信息。
“昨夜之事,”他继续道,“确为意外。小樱在追溯血脉记忆时,触及了龙魂深处与古星象法则的古老契约烙印,引发共振。此非主动呼唤,但……或许暴露了我们与‘屏障’相关研究的深度,已引来某些存在的‘注意’。”
他使用了“注意”而非“窥伺”或“威胁”,措辞谨慎。
劳伦斯七世听完,久久不语,只是望着天花板上模拟的星图。那星图并非装饰,而是与王室星象台主阵联动的精密法阵,此刻正以肉眼难以察觉的速度缓缓流转。
“屏障……世界稳定……”国王喃喃重复,嘴角扯起一丝苦涩的笑意,“果然,先王留下的担子,比想象的更重。星见令交予林奇,朕就知道,有些秘密再也藏不住了。也好,藏着掖着,不如交给有能力、也有意愿扛起来的人。”
他转过头,目光重新变得锐利:“你的研究计划,朕准了。星象台的权限,朕会让肖恩安排。护卫团队,由影鸦抽调最精锐、最擅长对抗精神污染与阴影法术的小队,秘密划归你指挥,对外宣称是加强法师塔防卫。保密层级,定为‘绝渊’,知情者止于朕、你、林奇、龙裔少女,必要时可告知艾伦,但需朕亲自决定。”
“绝渊”级,这是王国保密体系中仅次于“灭绝”(通常与王室存续直接相关)的最高等级。埃利奥特大师心中一震,深深躬身:“谢陛下信任。老臣必不负所托。”
“先别急着谢。”劳伦斯七世摆了摆手,气息又有些不稳,他缓了缓,才继续道,“研究可以做,但要快,要隐秘,更要……有成果。朕的时间不多了,埃利奥特。朕必须在还有力气的时候,为这个王国,为艾伦,扫清一些障碍,铺平一些道路。‘屏障’的事,是远虑,但王都里的这些豺狼,是近忧。”
他眼中闪过一抹冷厉的杀意:“诺顿损失惨重,心怀怨毒,暗地里的小动作不会停。菲尔德看似温和,实则包藏祸心,想借你们的研究和艾伦的信任,攫取更多权力。影盟……这些阴影里的臭虫,更是必须清除的毒瘤。你们的研究,或许能成为一根搅动浑水的棍子,也能成为一块检验忠奸的试金石。”
埃利奥特大师明白了国王的深意。国王不仅希望他们研究“屏障”,更希望他们能成为王都权力博弈中一枚关键的、由他直接掌控的活棋。
“朕会给你们支持,也会给你们压力。”劳伦斯七世最后说道,声音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放手去做。需要什么,通过肖恩直接向朕要。遇到阻碍,只要是站在王国利益这边,朕允许你们……采取必要措施。但记住,分寸。不要让火烧得太旺,把不该烧的东西也点着了。”
“老臣明白。”埃利奥特大师郑重应诺。
离开观星阁时,夕阳的余晖已将星耀殿的白色石墙染成一片温暖的橘红。但埃利奥特大师心中却无半分暖意,只有沉甸甸的责任和清晰的杀伐指令。
国王在交付信任的同时,也递出了一把锋利的刀,并指明了需要切割的目标。
返回法师塔的马车上,埃利奥特大师闭目沉思。陛下的身体状况显然已到了非常严峻的地步,那份急于安排后事的紧迫感,让整个计划都蒙上了一层时不我待的阴影。同时,国王明确暗示的“清除”任务,意味着他们与诺顿、菲尔德乃至影盟的冲突,将很快从暗处的试探与博弈,升级到更加激烈、甚至可能见血的层面。
“绝渊”级的权限,影鸦的支援,国王的默许……这是前所未有的力量,也是前所未有的危险。一步踏错,不仅自身难保,更可能引发王国内部的剧烈动荡,甚至给外敌可乘之机。
回到塔内,埃利奥特大师立刻召集核心成员,传达了国王的决断和授权,隐去了关于国王身体和部分更隐晦的指示,但强调了任务的紧迫性、机密性以及国王的全力支持。
“从今天起,‘屏障稳定系数观测法’预研项目正式启动,代号‘星锚’。”埃利奥特大师宣布,“林奇、小樱为核心研究员。凯拉、莉娜负责数据建模与符文解析支持。格伦、艾尔薇负责防护法阵与实验环境稳定。霍克、阿卡,你们除了原有的安全职责,还将与即将到来的影鸦小队协同,负责项目全程的物理与魔法安保,并执行陛下指示的‘特殊监察’任务。”
他看向林奇:“陛下对你期望甚高。‘星锚’项目的成败,你与小樱是关键。尽快掌握新力量,与王室星象台建立有效的数据链接。我们需要尽快拿出一些‘看得见’的进展,哪怕只是初步的验证报告,才能稳住局面,争取更多时间。”
林奇肃然点头。他感受到肩上的担子又重了三分,但灵魂中的秩序心光,却仿佛因为明确了方向而更加凝实。
“星锚”既起,注定要在白银城这片暗流汹涌的权力海域中,投下沉重而坚定的影子。而他们所锚定的,不仅仅是学术研究的坐标,更是王国未来命运的走向,乃至这个世界在未知风暴中,那一线渺茫却不容放弃的稳定希望。
夜幕降临,法师塔第九层的灯火再次彻夜长明。只是这一次,光晕之中,除了知识的求索,更添了几分金戈铁马的肃杀与星辰大海的苍茫。
王都的博弈,因国王的御前决断,进入了一个全新的、更加激烈而危险的阶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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