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清明前后,青峰县的春意浓得化不开了。
高山村的蔬菜大棚里,老赵正蹲在刚铺好的地膜旁,用手指丈量着株距。白色的塑料大棚在阳光下泛着光,棚内的温度比外面高出五六度,已经有些闷热了。
“赵支书,这样行吗?”一个年轻后生抹了把汗,他手里的卷尺拉得笔直。
“再宽两指。”老赵很认真,“农业局的技术员说了,白菜要通风,不然容易得软腐病。”
大棚是三天前搭好的,二十亩地,十个大棚,每个棚占地两亩。材料是县农业局协调的扶贫专供物资,价格比市场便宜三成。老赵带着村里二十多个劳力,干了整整四天,手上磨出的血泡还没好全。
“种子什么时候到?”后生问。
“下午。”老赵直起身,捶了捶发酸的腰,“余主任帮忙联系的省农科院的种子,说是抗病强、产量高的新品种。”
正说着,棚外传来汽车喇叭声。一辆小货车开进村,余庆从副驾驶下来,后面跟着农业局的技术员小王。
“赵支书,棚搭得不错啊!”余庆走进大棚,四下看看,“这高度、这跨度,都达标了。”
“按图纸来的,一点没敢马虎。”老赵连忙迎上去,“余主任,种子……”
“带来了。”余庆转身从车里搬出几个纸箱,“高山一号白菜,高山二号萝卜,还有这个——”他拿出一个小袋子,“高山甜豆,省农科院刚培育出来的,适合高海拔地区,市场价高。”
老赵小心翼翼地接过种子袋,像捧着宝贝:“这……这得怎么种?”
技术员小王打开笔记本:“赵支书,咱们现场培训。白菜的株距是四十厘米,行距五十;萝卜要稀一些,株距三十,行距四十;甜豆要搭架,株距二十……”
老赵听得很认真,让村里的年轻人拿本子记。余庆在棚里转了转,发现一个问题——灌溉。
“赵支书,浇水怎么解决?”
“我们打算从山泉引水过来,但……水管钱不够。”老赵有些不好意思,“买大棚材料就花了四万八,剩下的钱要买肥料、农药,实在挤不出水管钱了。”
余庆算了算:“引水管要多少?”
“两千米,加上接头、阀门,大概要八千。”
“这样,”余庆拿出手机,“我联系水利局,他们有‘小农水’项目,应该能支持一部分。剩下的,村里能不能自筹一点?”
“能!”老赵咬咬牙,“我带头,我家出五百!其他村干部,每户出三百!村民自愿,多少都行!”
当天下午,高山村就开了集资会。老赵把情况一说,村民反应很热烈:
“种菜是咱们自己的事,出钱应该!”
“我家出一百!”
“我出五十,钱不多,是个心意!”
最后凑了三千七百块。加上水利局支持的三千,水管钱解决了。
傍晚,余庆离开高山村时,老赵送他到村口。夕阳把大棚染成金色,几个村民还在棚里忙碌,为明天的播种做准备。
“余主任,您放心。”老赵握着余庆的手,“这次,我们一定把菜种好。”
“种好是第一步,卖好才是关键。”余庆说,“我已经联系了县城的超市,等菜上市,他们来收。价格比市场价高百分之十。”
“真的?”老赵眼睛亮了。
“但有个条件——要达标。农药残留不能超标,品相要好。到时候农业局会来检测,合格了才能进超市。”
“我们一定达标!”老赵拍着胸脯。
---
草场村的羊圈建在后山缓坡上。石头垒的墙,木料搭的顶,虽然简陋,但结实。一百只黑山羊羔是三天前从邻县买回来的,小家伙们刚来时不适应,咩咩叫了一夜。现在好了些,正在圈里啃着嫩草。
马金花蹲在圈边,仔细数着羊:“九十八、九十九、一百……齐了。”
她丈夫老马在旁边拌饲料:“金花,你说这羊,真能卖上价?”
“余主任联系的餐馆说了,黑山羊肉质好,一斤比普通羊肉贵五块。”马金花站起来,“关键是,要养得好,不能有病。”
正说着,兽医站的老李骑着摩托车来了。他是马金花专门请来给羊做体检的。
“李师傅,您看看,这些羊羔怎么样?”
老李戴上手套,走进羊圈。他一只一只地看,掰开嘴看牙口,摸肚子看鼓胀,查皮毛看有没有寄生虫。
“整体不错。”检查完,老李说,“但有两只有点拉稀,要隔离。还有,羊圈的消毒要跟上,春天容易闹病。”
他拿出药箱,给生病的羊打针,又教马金花怎么配消毒水:“石灰水就行,便宜,效果好。每周洒一次,角落要多洒。”
马金花学得很认真,拿着本子记。老李又教她怎么识别羊的常见病——口蹄疫、羊痘、痢疾,症状是什么,怎么预防,怎么治疗。
“关键是早发现,早处理。”老李说,“你们村离镇上远,等兽医来可能就晚了。我教你几招,一般的病,你自己就能处理。”
马金花很感动:“李师傅,太谢谢您了!”
“谢啥。”老李摆摆手,“余主任交代的,要我把你们教会。他说了,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
下午,余庆来了。他带来一份合同——是和县城三家餐馆签订的购销意向书。
“马村长,你看看。”余庆把合同递过去,“他们每个月要五十只羊,价格按市场价上浮百分之五。但要保证是活羊,健康,重量在四十斤以上。”
马金花看着合同,手有些抖:“一个月五十只……可我们才一百只啊。”
“所以你们要滚动发展。”余庆说,“这第一批羊养好了,卖了钱,再买羊羔,扩大规模。如果能发展到五百只,就形成产业了。”
“可五百只……草场够吗?”
“所以不能光靠放牧,要种草。”余庆指着后山那片荒地,“种黑麦草、苜蓿,营养价值高,产量大。种子我带来了,技术员过几天来教你们怎么种。”
马金花看着合同,又看看圈里的羊羔,眼圈红了:“余主任,您为我们想得太周到了……”
“是你们自己争气。”余庆说,“我只是搭个桥,路还要你们自己走。”
离开草场村时,夕阳正好。羊羔在圈里安静地吃草,几个孩子在草场上奔跑嬉戏。马金花站在羊圈边,目送余庆的车远去,然后转身,开始准备晚上的饲料。
她心里踏实了——有技术,有销路,只要把羊养好,日子就有盼头。
---
最让人牵挂的,还是核桃村的老钱。
这个曾经“没想法”的村支书,自从那次参观学习后,像变了个人。余庆再次到核桃村时,老钱正带着几个村民在后山核桃林里忙碌。
“余主任,您看!”老钱指着几棵刚嫁接过的核桃树,“我们请了林科院的专家,把老品种都嫁接了。这是‘清香’品种,壳薄,仁饱,香味浓。”
余庆仔细查看嫁接处。刀口平整,包扎严密,新芽已经冒出来了。
“嫁接了多少?”
“五十亩,八百棵。”老钱很自豪,“都是我们自己干的。专家教了两天,我们学了三天,现在都会了。”
他带着余庆往林子深处走。那里新搭了个简易工棚,里面摆着几台机器——一台脱皮机,一台烘干机,还有一台小型的榨油机。
“这是……”余庆有些惊讶。
“深加工的设备。”老钱眼睛发亮,“您不是说,光卖核桃不值钱,要深加工吗?我们村有个后生,在省城食品厂干过,懂这个。他说,核桃油现在卖得好,一斤能卖八十块。”
“设备哪来的?”
“买的二手货。”老钱说,“三台机器,一共两万二。村里集资了一万二,您给的一万启动资金,正好。”
余庆看着那些机器,又看看老钱兴奋的脸,心里很感慨。这就是内生动力——一旦点燃,就能迸发出惊人的能量。
“技术呢?食品安全呢?”
“都学!”老钱拿出一摞材料,“我们派人去省城学了半个月,怎么操作机器,怎么保证卫生,怎么检测质量。还办了食品生产许可证,虽然是小作坊式的,但手续齐全。”
他翻开一本笔记,上面密密麻麻记着操作流程、卫生标准、检测指标。
“余主任,您看,这是我们的质量手册。”老钱说,“虽然简单,但我们是认真的。要做,就做好,不能砸了牌子。”
余庆很感动:“销路呢?”
“联系了几家超市,他们愿意要核桃油,但要先看样品。”老钱从工棚里拿出几个小瓶子,“这是我们试生产的,您尝尝。”
金黄色的核桃油,装在玻璃瓶里,清澈透亮。余庆打开一瓶,闻了闻,有淡淡的核桃香。他蘸了一点尝了尝,味道纯正。
“不错。”余庆点头,“我可以帮你们联系更大的销售渠道。但前提是,质量必须稳定,产量必须跟上。”
“您放心!”老钱拍着胸脯,“我们一定做好!”
从核桃林出来,老钱送余庆到村口。路边的野花开了,星星点点的。
“余主任,”老钱忽然说,“我以前总想,扶贫扶贫,就是政府给钱给物。现在明白了,真正的扶贫,是扶志,是扶智。政府给的是机会,路还得我们自己走。”
这话说得很透。余庆握住老钱的手:“钱支书,你们村有希望了。”
“是您给了我们希望。”老钱眼眶湿了,“不然,我们还像以前那样,混一天算一天。”
车开远了。余庆从后视镜里看到,老钱还站在村口,身影在夕阳下拉得很长。
那个曾经低头说“听政府的”的老支书,如今挺直了腰杆,眼里有了光。
---
四月中旬,余庆接到一个紧急电话——是藤编村的村长打来的。
“余主任,您快来看看!我们的样品……被退货了!”
余庆立即赶过去。藤编村的工作室设在村小学的旧教室里,几个妇女正围着一堆藤编篮子发愁。篮子是编好了,但样式老气,做工粗糙,有的还扎手。
“怎么回事?”
“省城的客户说……说太土了,卖不出去。”村长是个中年汉子,姓吴,急得满头汗,“我们按老师傅教的老样式编的,可人家不要……”
余庆拿起一个篮子看看。确实,样式是几十年前的老样式,藤条处理也不够精细,有的毛刺没打磨干净。
“师傅呢?”
“在里屋生闷气呢。”吴村长压低声音,“说我们笨,学不会。工钱都不要了,要走。”
余庆走进里屋。藤编师傅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太,姓何,从邻县请来的,据说手艺是家传的。此刻正坐在椅子上,脸色铁青。
“何师傅,对不起,让您费心了。”
何师傅摆摆手:“不怪你们,怪我。我只会这些老样式,现在的年轻人不喜欢了。”
“那……能不能学新样式?”
“我老了,学不会了。”何师傅叹气,“而且,新样式要设计,要创新,我哪有那本事?”
余庆沉默了。他走出里屋,看着那些编好的篮子,又看看围着的妇女们——她们大多四五十岁,手上长满老茧,眼神里满是期待和忐忑。
这些妇女,为了学手艺,每天走几里路来村里,家里的事都顾不上。现在手艺学了,东西却卖不出去,打击太大了。
“吴村长,村里有年轻人吗?”
“有……有几个,但在外面打工。”
“叫他们回来。”余庆说,“不会设计,可以学;不懂市场,可以问。关键是要有人敢想敢干。”
他当即给林薇打电话。林薇在宣传部,认识不少设计院校的人。
“藤编设计?正好!”林薇在电话里说,“省工艺美院有个学生团队,专门做传统工艺创新设计。我联系他们,看能不能合作。”
三天后,工艺美院的三个学生来了。两女一男,都是大三的学生,背着画板,带着电脑。
他们看了藤编村的原料、工具,又看了何师傅的手艺,很感兴趣。
“藤条材质很好,韧性强,可塑性好。”一个戴眼镜的女生说,“但样式要创新,要符合现代审美。”
他们当场画了几张设计图——几何形的收纳篮,流线型的花瓶,动物造型的摆件。又教妇女们怎么处理藤条更光滑,怎么染色更自然。
何师傅起初不以为然,但看到新样式编出来的样品,眼睛亮了:“这……这好看!”
年轻学生很尊重老手艺人:“何奶奶,您的编法很扎实,这是基础。我们在您的基础上,加点新想法。”
何师傅笑了:“好,好,我教你们老手艺,你们教我们新样式。”
新的合作开始了。何师傅教学生们传统编法,学生们教妇女们新设计和色彩搭配。工作室里,一老三少,加上十几个妇女,气氛融洽。
一周后,新的样品出来了——几何图案的果盘,渐变色系的收纳盒,小熊造型的纸巾盒。虽然还是手工艺品,但有了设计感,有了时尚元素。
余庆把样品拍下来,发给林薇。林薇又发给省城的文创商店。很快,反馈来了——店家很感兴趣,下了试订单:每样二十件,先看看市场反应。
订单不大,但意义重大。吴村长拿着订单,手抖得厉害:“余主任,成了……成了!”
“这只是开始。”余庆说,“关键是要保证质量,按时交货。做出口碑,才有回头客。”
“一定!一定!”
离开藤编村时,天已经黑了。村里的妇女们还在工作室里忙碌,灯光下,她们的手指翻飞,藤条在手中穿梭。
这些朴实的农村妇女,也许不懂什么叫“文创”,什么叫“设计”,但她们知道——手里编的,是希望,是日子,是孩子们的未来。
---
四月下旬的一天晚上,余庆回到家时,苏婷正坐在沙发上,脸色苍白。
“怎么了?”余庆心里一紧。
“肚子……有点疼。”苏婷勉强笑了笑,“可能是假性宫缩,医生说孕晚期正常。”
但余庆不放心,坚持要去医院。检查结果出来——宫口已经开了一指,可能要提前生了。
“才三十六周……”苏婷有些慌。
“没事,三十六周算足月了。”医生安慰,“但为了安全,建议住院观察。”
办好住院手续,已经是深夜。母亲从家里赶来,带着准备好的待产包。余庆守在病房里,握着苏婷的手。
“别怕,我在。”
“我不怕。”苏婷看着他,“就是……宝宝太小了,会不会……”
“不会的。”余庆轻声说,“宝宝很坚强,像你。”
那一夜,余庆没合眼。他看着监测仪上的数字,听着苏婷的呼吸声,心里祈祷着。
凌晨四点,宫缩加剧了。苏婷被推进产房,余庆和母亲在门外等着。
时间过得很慢。每一分钟都像一个小时。产房里偶尔传来苏婷压抑的呻吟声,每一声都像针扎在余庆心上。
母亲坐在长椅上,手里捻着佛珠,嘴里念念有词。余庆站在窗前,看着窗外渐渐亮起来的天色。
远处,青峰山的轮廓在晨曦中显现。山里的村庄,应该也醒了吧。高山村的菜苗该破土了,草场村的小羊该吃草了,核桃村的新芽该长高了,藤编村的妇女们,该开始新一天的编织了……
那些希望,那些努力,那些在泥土里扎根、在风雨中生长的生命,都在这个春天的早晨,向着阳光伸展。
产房里传来一声响亮的啼哭。
余庆猛地转身。护士推门出来,脸上带着笑:“生了,男孩,五斤二两,母子平安!”
那一刻,余庆的眼泪夺眶而出。
母亲哭了,又笑了:“我有孙子了……我有孙子了!”
余庆走进产房。苏婷虚弱地躺在产床上,头发被汗水浸湿,但脸上是满足的笑。她身边,一个小小的襁褓里,一张红扑扑的小脸,眼睛闭着,小嘴一抿一抿的。
“看看你儿子。”苏婷轻声说。
余庆俯身,小心翼翼地抱起那个小生命。那么轻,那么软,却有着沉甸甸的分量。
“石头……”他轻声唤着儿子的小名,“欢迎来到这个世界。”
窗外,朝阳升起来了。金色的光洒进产房,洒在这一家三口身上。
新的一天开始了。
新的生命开始了。
新的希望,在这个春天的早晨,破土而出,迎风生长。
就像那些大山里的村庄,就像那些土地上的人们——虽然弱小,虽然艰难,但生命不息,希望不止。
请大家记得我们的网站:暴风中文(m.baofengzw.com)高中毕业后的十五年人生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