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风花雪月遇上柴米油盐
黄土高原的风,总是带着一股子莽劲,刮过双水村的塬峁沟壑,也刮过金波和孙少平的少年心事。那时的天格外蓝,云格外白,他们总觉得,日子会像信天游一样,高亢又悠长,带着风花雪月的浪漫,一路唱下去。可谁也没料到,当风花雪月撞上柴米油盐的硬壁,那些曾以为坚不可摧的情愫,会碎成黄土里的尘埃,而藏在情感褶皱里的现实,会露出它冷硬的棱角。
金波第一次见到那个藏族女孩时,是在青海的草原上。部队的帐篷扎在离青海湖不远的地方,湖水蓝得像一块没有杂质的宝石,草原绿得能淌出油来。女孩是跟着阿妈来部队送酥油茶的,穿着绛红色的藏袍,腰间系着五彩的腰带,头发编成长长的辫子,辫梢系着银色的铃铛。她一笑,铃铛就叮叮当当地响,像草原上最灵动的风。
金波是通讯兵,平日里除了值守电台,就是抱着吉他弹唱。那天他抱着吉他坐在帐篷外,弹的是一首刚学的藏族歌谣。女孩听见了,脚步顿住,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后来他们熟了,女孩会教他说藏语,教他辨认草原上的格桑花和马兰花;他会给她讲黄土高原的故事,讲双水村的窑洞,讲塬上的糜子和谷子。
月光洒在青海湖上时,他们会并肩坐在湖边,听湖水拍打着岸滩,听远处传来的牧歌。金波会把外套披在女孩肩上,女孩会把亲手做的糌粑递到他手里。那时的金波觉得,这就是一辈子了。风花雪月是他们的日常,草原、湖水、月光、歌谣,都是他们爱情的注脚。他从没想过,这份爱情会和“现实”两个字扯上关系。
部队要换防的消息传来时,金波的天塌了。他攥着女孩的手,在草原上跑了一圈又一圈,他说:“我会回来找你的,一定。”女孩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落在他的手背上,滚烫滚烫。她把自己的银镯子摘下来,套在金波的手腕上,她说:“我等你,等你回来娶我。”
金波揣着银镯子回了双水村。他以为,只要他努力,只要他坚持,就能跨越千山万水,把那个藏族女孩娶回家。可现实的冷水,一盆接一盆泼下来。
先是父母的反对。金波的爹坐在炕沿上,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烟雾缭绕里,声音沉得像磨盘:“你个瓜娃子,那藏族丫头远在青海,你娶回来,吃啥喝啥?咱家里就这几亩薄田,你拿啥养活人家?”娘在一旁抹着眼泪:“儿啊,听娘的话,找个附近的姑娘,知根知底,能帮你操持家务,这日子才能过下去啊。”
金波不服气,他觉得爱情能战胜一切。他开始拼命干活,去砖窑里搬砖,去工地上扛水泥,累得腰都直不起来,手上磨出了一层又一层的茧子。他想攒够钱,去青海找她。可他发现,钱就像沙子,攥得越紧,漏得越快。砖窑的工钱拖了又拖,工地上的活时有时无,他攒下的那点钱,连去青海的路费都不够。
更让他难受的是,村里人的指指点点。那些婶子大娘见了他,总要凑在一起嘀咕:“金波这娃,怕是魔怔了,放着好好的姑娘不找,非要惦记那远在天边的藏族丫头,真是不现实。”“就是,过日子哪能靠风花雪月?柴米油盐才是正经事。”
这些话像针一样,扎在金波的心上。他夜里躺在床上,摩挲着手腕上的银镯子,想起草原上的月光,想起女孩铃铛般的笑声,心里就像被刀割一样疼。可他看着窗外黑漆漆的夜空,看着家里漏雨的屋顶,看着父母日渐佝偻的背影,他第一次意识到,爱情不是空中楼阁,它需要砖瓦去堆砌,而那些砖瓦,是钱,是安稳的日子,是柴米油盐的琐碎。
他开始退缩了。他不再整天念叨着要去青海,他开始接受父母安排的相亲。他见过几个姑娘,都是附近村里的,朴实能干,会做饭,会缝补。和她们在一起时,没有草原的月光,没有悠扬的歌谣,只有家长里短,只有庄稼收成,只有油盐酱醋的盘算。
有一次,他相亲的姑娘帮他娘擀面条,姑娘的手很巧,擀出的面条又细又匀。他看着姑娘系着围裙在灶台前忙碌的身影,看着娘脸上欣慰的笑容,心里突然涌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他想起那个藏族女孩,她不会擀面条,她只会煮酥油茶,只会唱草原的歌谣。如果她真的来了双水村,她能适应这里的生活吗?她能受得了黄土高原的风沙吗?她能和爹娘和睦相处吗?
这些问题,像一块块石头,压得他喘不过气。他终于明白,不是他不够爱,而是现实的重量,让他扛不起那份风花雪月的爱情。他把银镯子摘下来,小心翼翼地放进木匣子里,锁了起来。他知道,那个草原上的梦,碎了。他成了那个更现实的人,不是因为他变了心,而是因为,他在柴米油盐的磋磨里,读懂了生活的无奈。
和金波不同,孙少平遇见田晓霞时,是在黄原高中的阅览室里。那时的孙少平,是个衣衫褴褛的穷小子,吃着最差的丙菜,却有着最丰盈的精神世界。他喜欢读书,喜欢在文字里寻找另一个世界。田晓霞是地委书记的女儿,穿着干净的白衬衫,梳着整齐的马尾辫,浑身散发着朝气和活力。
他们的相遇,是精神的碰撞。田晓霞喜欢孙少平的沉稳和才华,喜欢他谈论书籍时眼里的光;孙少平喜欢田晓霞的开朗和热情,喜欢她身上那种不谙世事的纯粹。他们一起讨论《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一起分析保尔·柯察金的人生;他们一起在黄原的古塔山上散步,一起看落日熔金,一起憧憬未来。
田晓霞说:“少平,你不该被困在双水村,你应该去更广阔的世界。”孙少平点点头,他的心里,也藏着一个远方的梦。那时的他们,是精神上的知己,他们的爱情,是灵魂的契合,是风花雪月的极致。他们不谈钱,不谈家世,不谈柴米油盐,只谈理想,谈信仰,谈人生的意义。
孙少平去了黄原揽工,后来又去了大牙湾煤矿。他吃了很多苦,揽工时被包工头欺负,煤矿里的工作又脏又累,随时都有生命危险。但他从未放弃过读书,从未放弃过对精神世界的追求。田晓霞来看他,她穿着矿工服,和他一起在井下巷道里行走,她看着他黝黑的脸庞,心疼地说:“少平,你太苦了。”孙少平笑了笑:“不苦,只要心里有光,就不苦。”
那时的孙少平,觉得田晓霞就是他心里的光。他以为,他们的爱情,能抵御一切现实的风雨。他以为,只要他们精神契合,就能跨越阶层的鸿沟,就能无视贫富的差距。他甚至畅想过,等他在煤矿站稳了脚跟,等他有了能力,他就娶田晓霞,他们会一起在煤矿旁的小屋里,看书,聊天,过着清贫却充实的日子。
可现实的残酷,比煤矿的巷道还要幽深。田晓霞成了一名记者,她的工作越来越忙,她接触的世界越来越广阔。她去采访抗洪救灾的现场,去报道偏远山区的教育问题,她的眼界越来越开阔,她的人生轨迹,和孙少平的,渐渐有了偏差。
孙少平也察觉到了这种变化。田晓霞来看他时,会和他讲她采访时遇到的人和事,讲那些她见过的高楼大厦,讲那些她接触过的精英人士。孙少平听得很认真,可他发现,自己和她的话题,越来越少。他讲煤矿里的事,讲工友们的喜怒哀乐,田晓霞会耐心地听,但眼里的光,却渐渐黯淡了下去。
他开始自卑。他看着自己粗糙的双手,看着自己沾满煤灰的衣服,看着自己每月微薄的工资,他第一次觉得,他和田晓霞之间,隔着的不仅仅是阶层,还有柴米油盐的距离。田晓霞习惯了优渥的生活,她可以陪他吃几天煤矿的粗茶淡饭,但她能一辈子过这样的日子吗?她的父母,会同意她嫁给一个挖煤的穷小子吗?
他开始退缩。他不再主动给田晓霞写信,不再和她谈论那些虚无缥缈的理想。他开始把更多的精力放在工作上,他想多挣点钱,想让自己变得更“配得上”她。可他越努力,越觉得现实的鸿沟难以逾越。
后来,田晓霞在抗洪救灾中牺牲了。这个消息,像一道惊雷,劈碎了孙少平的世界。他疯了一样地跑到河边,对着滔滔江水呼喊着田晓霞的名字。他的眼泪,像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
很多人说,孙少平是幸运的,因为田晓霞的牺牲,让他们的爱情停留在了最美好的时刻,没有被柴米油盐的琐碎所玷污。可只有孙少平自己知道,如果田晓霞没有牺牲,他们的爱情,终究还是要面对现实的考验。他不知道田晓霞会不会变,但他知道,自己会越来越现实。他会因为贫穷而自卑,会因为阶层的差距而退缩,会因为柴米油盐的压力而妥协。
在金波和孙少平的情感世界里,当风花雪月遇上柴米油盐,最先低头的,往往是男人。不是因为男人更薄情,而是因为,男人肩上扛着的,是家庭的责任,是生活的重担。金波要考虑爹娘的期盼,要考虑日子的安稳;孙少平要考虑自己的前途,要考虑能不能给爱人一个像样的生活。
女人或许也会现实,但女人的现实,往往是在男人退缩之后。金波的藏族女孩,会在草原上等他很久,直到等不到他的消息,才会黯然嫁人;田晓霞会陪孙少平吃尽苦头,直到孙少平的自卑和退缩,让她看不到希望,才会转身离开。
黄土高原的风,依旧在刮。金波娶了邻村的姑娘,生了个胖小子,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日子过得平淡而安稳。他偶尔会在夜里,拿出那个银镯子,摩挲半晌,然后长叹一口气,把它放回木匣子。孙少平依旧在大牙湾煤矿挖煤,他依旧喜欢读书,只是他的书里,少了些风花雪月,多了些柴米油盐的清醒。
他们都明白,生活不是诗,不是歌,不是草原的月光,不是古塔山的落日。生活是灶台上的油盐酱醋,是地里的庄稼收成,是每月的工资账单,是一家人的柴米油盐。那些风花雪月的爱情,终究会被生活磨成琐碎的日常。
而那些在现实面前低头的男人,不是懦夫,只是他们,最先读懂了生活的真相。在风花雪月和柴米油盐之间,他们选择了后者,不是因为不爱了,而是因为,他们知道,爱不是一句空话,而是要扛起生活的重担,在柴米油盐的琐碎里,守护好身边的人。
黄土高原的塬上,又响起了信天游的歌声,歌声里没有了年少的轻狂,多了些岁月的沧桑。那歌声,是唱给金波的,是唱给孙少平的,也是唱给千千万万个在生活里奔波的平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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