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心殿西暖阁,地龙烧得暖烘烘,却驱不散空气中的剑拔弩张。沈逾明进去时,一眼扫过,心头便是一沉。
御案后,皇帝萧靖面沉如水,看不出喜怒。下首左右,分坐着六位重臣。左边三位:首辅杨廷和须发皆白,老神在在闭目养神;次辅兼户部尚书钱谦益,胖脸上没什么表情,手指却无意识捻着腕上一串紫檀佛珠;刑部尚书周廷儒,面色严肃,目光锐利。右边三位:工部尚书脸色不太好看,显然昨夜寒山寺的事他压力最大;兵部尚书倒是神色平静,甚至还对沈逾明微微颔首;最后一位,却是都察院左都御史严世蕃,一双三角眼正阴恻恻地盯着沈逾明,像毒蛇盯上了猎物。
另外,张谨垂手站在皇帝侧后方,荆无影也回来了,一身戎装未卸,立在门边角落,像一尊煞神。
“臣沈逾明,叩见陛下。”沈逾明依礼参拜。
“平身。”皇帝声音平淡,“沈卿,昨夜西郊寒山寺之事,你亲历其中,详细奏来。朕,与诸位爱卿,都想听听。”
“臣遵旨。”沈逾明起身,不卑不亢,将昨夜如何发现寒山寺异象、如何潜入、遭遇莲花教黑袍人、争夺“量天之影”、地窍被引爆、黑袍人逃脱等经过,拣紧要处清晰陈述一遍。关于“量天之影”和皮卷的具体内容、以及“观”字线索,他略过不提,只说是“前朝邪教余孽图谋不轨,盗取宫中旧物,欲行邪恶仪式,引发地动,臣等拼死阻止,夺回部分贼赃,击毙杀伤贼人数名,然其首领狡诈,引爆地窍后借密道遁走”。
他语气平稳,措辞严谨,将自己和顾清辞的行动定调为“奉旨查案、临机应变、英勇阻敌”,既说明了情况,又堵住了某些人想扣上“擅自行事、招惹灾祸”帽子的嘴。
然而,有人并不想轻易放过他。
沈逾明话音刚落,左都御史严世蕃便冷哼一声,出列拱手:“陛下,沈提举所言,固然惊心动魄,然其中疑点甚多,臣不得不问!”
“严御史有何疑问?”皇帝眼皮微抬。
“其一,”严世蕃转身,三角眼逼视沈逾明,“沈提举如何断定寒山寺异象乃‘邪教余孽’所为,而非天灾?又如何得知贼人藏匿寺中?莫非沈提举有未卜先知之能?还是……格物院私下侦缉,已逾越职权?”
这话毒辣,暗指沈逾明要么故弄玄虚,要么滥用职权。
沈逾明面色不变:“回严御史,臣并非未卜先知。乃是根据此前永寿宫旧物失窃案线索,追踪贼人踪迹至寒山寺附近。又因钦天监监测到该处地气异常,陛下命臣与荆指挥使前往查探。至寺外,见七彩毒雾笼罩,钟声自鸣,斥候入内失联,显系人为制造之障眼法与陷阱,绝非寻常地动所致。此乃臣与荆指挥使共同判断,并报请陛下后,方决定潜入。一切行动,皆遵圣意,何来逾越?”
荆无影在角落闷声接了一句:“末将可以作证。潜入乃末将同意,并为陛下所准。”
严世蕃被噎了一下,却不罢休:“好,就算如此。其二,贼人既早有准备,引爆地窍,造成山寺崩塌,地动波及周边,百姓惊恐,田舍受损。沈提举身为现场主事之一,未能阻止贼人破坏,是否……有失察或处置不当之责?且格物院专司奇巧,于地动山崩之事,本非所长,贸然介入,是否……有逞强好胜,以致酿成更大损失之嫌?”
这话更狠,直接把“失职”和“好大喜功”的帽子扣了上来。工部尚书闻言,眉头皱得更紧,显然担心问责波及工部。
沈逾明心中冷笑,这严世蕃不愧是都察院头号鹰犬,扣帽子的本事一流。他深吸一口气,沉声道:“严御史此言,请恕臣不敢苟同!”
他转向皇帝,朗声道:“陛下,昨夜贼人凶悍狡诈,远超预估。其不仅精擅邪术,驱役尸傀,更能引动地脉戾气,化为己用。臣等突入时,其邪恶仪式已近尾声。臣等拼死抢夺关键之物,击杀贼众,已尽全力阻止其更大图谋。贼首眼见事败,不惜同归于尽,强行引爆地窍,此等丧心病狂之举,实非臣等事先所能预料,更非臣等所能轻易阻止!若严御史认为,面对此等邪徒,必须毫发无伤、完美解决方算尽责,那请严御史示下,该如何为之?莫非坐视贼人完成仪式,酿成更不可测之祸?”
他语气渐趋激昂:“至于格物院是否擅专……陛下明鉴!贼人所用,皆非寻常武力,涉及前朝邪术、地脉秘辛。满朝文武,除格物院因钻研古籍、探究‘尺钥’略知皮毛外,还有何衙门、何臣工,能应对此等诡谲之事?莫非遇此非常之敌,我朝便只能束手无策,任其施为?臣等冒死向前,纵有疏失,亦是一片赤诚,为国除害!岂能以常理度之,苛责求全?”
这一番话,有理有据有节,更带着一股憋屈和愤懑,听得兵部尚书微微点头,连首辅杨廷和也睁开了眼睛,看了沈逾明一眼。
严世蕃脸色有些难看,还想再辩。一直没说话的次辅钱谦益忽然开口,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沈提举少年锐气,勇于任事,其心可嘉。昨夜之事,变起突然,贼人凶顽,能有此结果,已属不易。些许疏失,当以此为鉴,后续谨慎即可。眼下当务之急,乃是追查邪教余孽下落,防其再犯,并妥善安抚寒山寺周边百姓,修复地动损伤。”
他这话看似打圆场,实则定了调子:沈逾明有功无过,至少不能明面追究。毕竟皇帝的态度摆在那里。
刑部尚书周廷儒也淡淡道:“钱阁老所言甚是。邪教余孽,潜伏日久,此番显露爪牙,危害甚巨。当严令刑部、京兆尹,并各地衙门,严密排查可疑人等,尤其是与莲花图案、眼瞳符号相关之人事物。沈提举既与贼人交手,熟知其手段,当协同缉捕。”
矛头从问责转向了后续追查,这是给沈逾明派活了,也给了他继续参与此事的正当性。
皇帝这才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情绪:“诸卿所言,皆有道理。昨夜之事,沈卿与荆指挥使临机决断,阻敌有功。贼人引爆地窍,酿成损失,非战之罪。然,邪教未除,隐患犹在,不可松懈。”
他目光扫过众人:“即日起,由刑部牵头,京营、五城兵马司协同,全力搜捕莲花教余孽。沈逾明协理,提供贼人特征、手段等信息。工部、户部,妥善处理寒山寺后事,安抚百姓,所需钱粮,从内帑拨付。都察院,”他看向严世蕃,“严御史可派员监督各方行事,若有懈怠枉法,即可弹劾。”
一番安排,各司其职,既肯定了沈逾明的功劳,又平衡了各方势力,还给了严世蕃一个监督的台阶下,帝王权衡之术,炉火纯青。
严世蕃只能躬身领命,只是看向沈逾明的眼神,更加阴冷。
“沈卿留下,朕还有事垂询。其余爱卿,退下办差吧。”皇帝摆了摆手。
众臣行礼退去。严世蕃临走前,又深深看了沈逾明一眼。
西暖阁内只剩下皇帝、张谨、荆无影和沈逾明。
皇帝揉了揉眉心,显出一丝疲惫。“不必拘礼了,坐吧。”他指指旁边的绣墩,“寒山寺地下,究竟如何?夺回的东西,可有什么发现?”
沈逾明知道这才是重头戏,将“量天之影”、皮卷内容,以及秘档阁查到的关于前朝国师姓“观”、上清观旧址在西山等信息,详细禀报,并呈上那布料碎片和临摹的旧图纸。
皇帝拿着布料碎片,看着那个“观”字,眼神幽深。“观天氏……上清观……眼窟……”他低声重复,“看来,这群老鼠的老巢,果然在西山。畅春园西北……那片地方,如今是皇家猎场和几处闲置的别苑,守卫不算严密,若真被他们暗中经营多年……”
“陛下,”荆无影沉声道,“末将请旨,率精锐彻查西山,尤其是上清观旧址一带!掘地三尺,也要把这伙妖人挖出来!”
皇帝却摇了摇头:“打草惊蛇。他们刚在寒山寺受挫,必然警觉。西山范围广大,地形复杂,若他们真有隐秘巢穴,强攻未必能奏效,反而可能逼他们再次引爆地窍或铤而走险。”他看向沈逾明,“沈卿,你觉得呢?”
沈逾明思索片刻:“陛下圣明。强攻不易,且易造成更大破坏。臣以为,可双管齐下。明面上,由刑部、京营大张旗鼓搜捕,做出全面清查的姿态,施加压力,扰乱其心神。暗地里,由臣带少量精干人手,乔装潜入西山,根据旧图纸和地形,秘密排查可疑地点,尤其是可能存在地下建筑的区域。同时,臣想从‘量天之影’和皮卷入手,尽快研究双尺合一的法门。若我们能掌握暂时封印地脉之法,即便找到其老巢,也能多一份克制手段,减少破坏。”
皇帝沉吟片刻,点了点头:“可。荆无影,明面上的搜查由你配合刑部进行,声势要大,但注意控制范围,避免扰民过甚。沈逾明,暗查之事,由你全权负责,人手从影卫和荆无影的亲兵中挑选,务必谨慎。研究尺钥之事,也在暗中进行,需要什么,直接找张谨。”
“臣遵旨!”
“另外,”皇帝语气转冷,“朝中的动静,你也看到了。严世蕃不过是个急先锋,他背后是谁,朕心里有数。有些人,太平日子过久了,总想搞点事情。你专心办你的差,朝堂上的风雨,朕自会挡着。但你也需小心,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谢陛下关爱,臣明白。”
离开养心殿时,已是午后。冬日的阳光稀薄,照在身上没什么暖意。沈逾明看着巍峨的宫墙,心中并无轻松。皇帝的支持是一把保护伞,也是一道紧箍咒。西山暗查,研究尺钥,追查邪教,应对朝争……千头万绪,都压在他的肩上。
还有清辞,她跟着自己奔波冒险,昨夜又受了惊吓……
正想着,一个小太监追上来,递上一个精巧的食盒:“沈提举,这是顾夫人托人送进宫,嘱咐一定让您用了再忙。夫人说,您胃不好,别忘了按时吃饭。”
食盒还是温的,打开是几样清淡小菜和一碗熬得糯烂的粥。沈逾明捧着食盒,站在冰冷的宫道上,心里那点沉郁和疲惫,忽然就被这熨帖的温度驱散了大半。
他笑了笑,就站在廊下,慢慢将粥菜吃完。身体暖了,心也更定了。
不管前路多难,总有人等着他回家,总有人记挂着他是否安好。
这就够了。
他大步向外走去,背影在斜阳下拉得很长。宫门外的格物院,还有西山迷雾下的真相,都在等着他。
而在他身后,宫墙的阴影里,似乎有一双眼睛,静静注视着他离去,旋即隐没在深宫的重重殿宇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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