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像是被磨利了的刀子,从西山断崖的每一道缝隙里钻出来,刮得人脸生疼。
谢卓颜整个人几乎都贴在了冰冷的岩壁上,像一只蛰伏的雪豹。
她身后的五名金风细雨楼精锐,也都跟她一样,动作轻得像猫,呼吸都藏在了风里。
脚下是万丈深渊,头顶是铅灰色的天,雪花跟撒盐似的往下落,砸在脸上,又冷又硬。
她的指尖冻得几乎没了知觉,可握着“蝉翼”剑柄的手,却稳如磐石。
崖顶就在眼前了。
她探出半个头,目光如鹰隼般锐利,迅速扫过目标。
果然不出所料,那七眼泉眼,如今已被数块磨盘大的巨石死死堵住,石头与石头之间,用黑乎乎的铁汁浇筑封死,严丝合缝,像是山体上长出的恶瘤。
泉眼外围,方圆十丈之内,积雪下隐隐透出金属的反光——那是密密麻麻的倒钩铁蒺藜,和用马鬃捻成的绊索,上面还泛着幽幽的蓝光,显然淬了剧毒。
这帮孙子,真是把这儿当成自家祖坟来守了。
谢卓颜心里骂了一句,眼神却愈发冰冷。
她没有急着冲上去,只是轻轻抽出了“蝉翼”,那薄如秋水的剑身在昏暗天光下没有半点反光。
她反手一削,旁边一棵饱经风霜的松树上,一截带着几簇松针的嫩枝便无声无息地落入她手中。
她看了一眼身后的弟兄,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然后将内力凝于指尖,对着那截松枝轻轻一弹。
“咻——”
松枝化作一道绿影,划出一道刁钻的弧线,擦着一块堵住泉眼的巨石飞了过去,最后“噗”的一声,插在了对面十几丈外的一棵枯树上。
万籁俱寂,仿佛那只是一阵风吹过的幻觉。
但谢卓颜的耳朵却像雷达一样捕捉着每一个细微的声响。
她整个人伏得更低,双眼微眯,死死盯着松枝落点的方向。
等了足足有十息。
就在一个呼吸即将耗尽的瞬间,“嗖!”一声尖锐的破空声陡然响起!
一支狼牙箭从斜刺里射出,精准无比地钉在了那截松枝上,强大的力道直接将松枝射得炸裂开来!
就是现在!
箭矢射出的那一刹那,雪地反射的微光,在对面一块看似平平无奇的雪堆后面,暴露了一个一闪而逝的金属光点。
找到了!
谢卓颜心中杀意顿起,握剑的手猛然收紧,正欲借力弹射而出,用最快的速度解决掉那个弓箭手——
然而,就在她肌肉绷紧的同一秒,崖下,毫无征兆地,腾起了三股粗大的狼烟!
那烟不是辽军惯用的灰白色,而是带着一种诡异的、仿佛混了油脂的浓黑色,笔直地冲上云霄,在铅灰色的天幕上留下了三道触目惊心的疤痕。
谢卓颜的瞳孔骤然收缩!
这不是辽军的信号!
她脑中瞬间闪过胡黑那张狰狞的脸,以及金风细雨楼情报里关于楚相玉死士的记载。
这是“殉主焰”!
是胡黑那帮疯子生前就设下的死局——主若死,吾等焚山同葬!
这火一点,就意味着他们认为楚相玉已死。
接下来,就是无差别的攻击,甚至……是引燃早已埋好的火油,把整座西山变成一片火海!
几乎在同一时刻,雁门关的最高角楼上,陆寒的指节也猛地一顿。
他盘膝而坐,那面说书鼓就横陈在他膝前。
他的目光穿越漫天风雪,死死锁定了西山那三道不祥的黑烟。
他的脸色,比这风雪还要冷。
糟了!胡黑的后手。
他刚刚从追命口中得知,耶律大石的主力狡猾得像只老狐狸,根本没有进入预设的包围圈,仍在西陉口外逡巡。
此刻若是谢卓颜那边动手,惊动了伏兵,继而引爆炸药,那滔天洪水只会帮辽军冲开一条坦途,所有的计划都将功亏一篑。
不能动!
陆寒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焦躁。
他的指节再次落在了冰冷的鼓面上,轻轻叩击起来。
“咚……咚……嗒……咚……”
鼓声悠悠,并不激越,反而带着一种异样的舒缓与绵长。
这曲调,谢卓颜绝不会听错,正是那首刻在骨子里的《雁门谣》中,“父送子出征”那一段。
这是他们之间用生命约定的暗号——暂缓,静待!
崖顶上,谢卓颜那即将爆发的杀气,在听到这熟悉的鼓点后,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按了回去。
她缓缓收回了即将出鞘的剑,整个身子重新伏入雪中,与周围的冰雪融为一体,只留一双眼睛,冷冷地注视着山下的动静。
风雪,似乎更大了。
“哗啦——”
一盆冰冷刺骨的雪水,兜头浇在了楚相玉的脸上。
他猛地一个激灵,从昏沉中惊醒,剧烈地咳嗽起来。
阴暗潮湿的关牢里,只有一盏豆大的油灯在摇曳。
一个面生的狱卒端着一只粗瓷碗走过来,放在他面前,声音低得像蚊子哼:“苏楼主说,喝下它,你就能活到……活到见那棵槐树开花了。”
楚相玉的目光落在碗里。
黑乎乎的药汤,散发着一股苦涩的草药味,几片未化开的药渣沉在碗底。
他盯着其中一片半卷的叶子,瞳孔猛地一缩。
这配方……这味道……是“忘忧散”!
是当年在黑水峪,那个游方僧人赠予他,救了他一命的药!
原来如此……原来一切早有关联。
他突然笑了,笑声沙哑而凄厉。
他端起碗,没有丝毫犹豫,仰头将那碗苦涩的药汤一饮而尽!
滚烫的药液滑过喉咙,像是点燃了他体内最后一丝血性。
他猛地站起身,身体因虚弱而踉跄了一下,却一把夺过狱卒腰间的佩刀。
“锵!”
刀光一闪,那脆弱的木制牢门应声而开!
“你要去哪儿!”狱卒惊呼。
楚相玉没有回答,只是像一头被困的野兽终于挣脱了牢笼,疯了一般,迎着风雪,直奔西山方向冲去!
半山腰,一道身影拦住了他的去路。
是慧明。
他脸色惨白如纸,袈裟上凝固的血块变成了暗紫色,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每说一个字都像在拉扯伤口。
“你……你不能去!”他喘息着,张开双臂,死死挡住楚相玉,“你若去炸了泉眼,便是助纣为虐,帮着辽狗屠戮雁门!你若不去……山下百姓,尽成鱼鳖!师父说……说你的罪,不在叛国,而在……不信人还能回头!”
楚相玉的刀尖在雪地里划出一道深痕,他眼中血丝密布,那疯狂与挣扎几乎要从眼眶里溢出来,可那把刀,却始终没有抬起。
就在这时,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传来。
一个身披破旧袈裟的老僧,自茫茫的雪雾中缓步走来。
他走得很慢,脚踩在雪地上,却没有发出丝毫声响,仿佛他本身就是这风雪的一部分。
他的手中,托着一枚干枯的槐叶。
正是谢卓颜曾给他看过的,那枚承载了他所有童年记忆的槐叶。
扫地僧来到两人面前,将那枚槐叶递到楚相玉眼前,声音古井无波,却仿佛能穿透灵魂:
“去吧。你的战场,不在雁门之外。”谢卓颜见楚相玉现身崖顶,心中一紧,手指扣在了箭矢上,却突然见他猛然扑向那堵死的泉眼,以刀为楔,疯狂地撬动着巨石间的枢轴。
辽军伏兵仿佛从地底下冒出来,乱箭如雨,将崖顶笼罩在一片死亡的阴影之中。
楚相玉背心中了三箭,鲜血染红了战袍,却仍死死扳住闸杆,咬牙不松。
谢卓颜的心猛地一沉,她知道时间已到。
她飞身而下,剑光如电,寒芒闪烁,一剑斩断了最后两根牵引索。
闸门轰然开启,洪水如猛兽般倾泻而出,却因陆寒早有准备,提前命人挖好了导流沟,尽数引入辽军预设的营地。
水势汹涌,瞬间将辽军的营地淹没,稀里哗啦的水声夹杂着辽军的惨叫声,响彻山谷。
远远地,鼓声再次响起,这一次,却是《忠魂叹》的终章,为那些身处危难的活人而奏。
而在洪水倾泻的瞬间,楚相玉终于无力支撑,倒在地上。
他挣扎着将怀中半块玉佩塞入谢卓颜手中,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低声喃喃:“告诉……我爹……树……开了。”
谢卓颜握住那半块玉佩,指尖摩挲着内侧的微凹,心中涌起复杂的情感。
她抬起头,目光坚定,朝着陆寒的方向,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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