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鼓敲过三更,工坊外的竹林发出窸窣异响。
陈巧儿猛然从浅睡中惊醒——她睡前在门槛内侧撒的细木屑,此刻正被月光照出几枚凌乱的脚印。脚印从后墙延伸至存放半成品的水车组件架前,又慌慌张张折返,在窗台下消失。
有人来过。
她点燃油灯检查,发现水车的传动齿轮被人用钝器砸出三道裂痕,手法拙劣却歹毒。工具箱也被翻乱,几件特制量具不翼而飞。陈巧儿蹲下身,指尖轻触齿轮裂痕,眼神逐渐冷却。
“终于按捺不住了么?”她低声自语,脑海中快速闪过三种可能性:是李员外派来的蠢贼,是同行嫉妒的暗手,还是官府提前布下的眼线?
窗外传来三声鹧鸪啼——这是花七姑约定的安全信号。陈巧儿推开后窗,月光下,花七姑提着食盒的身影从竹影中浮现,裙摆沾着夜露。
“巧儿姐,巡夜时发现两个人影往李家庄子方向跑了。”花七姑压低声音,“其中一人的背影,很像上月在集市刁难过我们的那个疤脸。”
陈巧儿接过食盒,里面除了糕点,还藏着一卷牛皮图纸。“鲁大师那边呢?”
“师父说,该来的总会来。”花七姑模仿鲁大师捋胡须的模样,眼里却有忧色,“他还说,你的‘终极测试’得提前了。”
图纸在灯下展开,那是一套改良过的擒拿机关布防图。陈巧儿用炭笔在几处关键节点做了标注——她融入了现代物理的杠杆原理和能量传递概念,让原本笨重的防御机关变得精妙致命。
“明天黎明。”陈巧儿卷起图纸,眼神在灯火中跳动着某种穿越者特有的锐利,“既然他们想看我的本事,那就让他们看个够。”
第一缕天光刺破云层时,鲁大师已经坐在工坊院中的石凳上。
老人面前摆着三件物事:改良版水力传动水车(缩小比例模型)、可折叠多层机关妆奁、还有一架半人高的自动缫丝机原型。晨雾在木质构件表面凝结成珠,像给这些跨越时代的造物披上薄纱。
陈巧儿从工坊走出,手里捧着最后一件组件——用竹片与铜丝制成的差速齿轮组。她的手指因连夜打磨而泛红,眼底有淡淡青影,脊背却挺得笔直。
“师父。”她躬身行礼,“可以开始了。”
鲁大师没说话,只是用枯瘦的手指轻叩石桌。三声叩响后,竹林里走出七八位老者——都是附近郡县有名的老匠人,有的擅长木工,有的精通水利,最年长的须发皆白,被徒弟搀扶着,眼睛却亮如鹰隼。
这是鲁大师暗中请来的“试炼会”。没有请帖,没有张扬,只有最懂行的人来看最不该存在于这个时代的东西。
陈巧儿深吸一口气。她知道,今日的测试结果,将决定“巧工娘子”之名是成为传奇还是笑谈。
“先从水车开始。”鲁大师的声音打破寂静。
两名学徒抬来特制水槽,模拟溪流水道。当水流冲击叶片时,奇迹发生了——传统水车需要三息才能完成的转动周期,这台改良版只用了一息半。更惊人的是,通过那套复杂的齿轮组,旋转力被分成三股:一股推动磨盘,一股带动舂米锤,还有一股通过传动杆连接院角的简易水泵,将地下水抽入蓄水池。
“这……这不合《考工记》规制!”一位老木匠颤声说。
“但合乎力学。”陈巧儿平静回应,用树枝在地上画出受力分析简图,“水流冲击点前移三寸,叶片弧度增加五度,在相同水流下可多获取四成动能。多出的能量通过差速齿轮分流,实现一机三用。”
老人们围拢过来,有人摇头,有人沉思。最年长的水利匠人忽然蹲下身,用手感知水槽震动频率,浑浊的眼睛里泛起惊涛骇浪:“丫头,你这齿轮……齿数不是整数?”
“七又二分之一齿。”陈巧儿坦然道,“传统整数齿在高速运转时会产生周期性震动,磨损机轴。非整数齿能打乱震动频率,延长使用寿命三倍以上。”
满场寂静。这是颠覆祖训的狂言,但眼前平稳运转的水车模型又让人无法反驳。
鲁大师嘴角微微抽动——那是他强忍笑意的表情。他太享受这群老家伙被震撼的模样了。
日上三竿时,妆奁与缫丝机的演示也已结束。
妆奁展开后竟有七层暗格,通过机括联动,轻触芙蓉雕花就能让不同层格旋转呈现。缫丝机更是让老匠人们目瞪口呆——它能在无人照看的情况下自动理丝、卷绕,还能根据蚕丝粗细调节张力,效率是寻常织工的五倍。
“此物若流传出去……”一位老匠人喃喃道,“多少织户要失业啊。”
“不。”陈巧儿摇头,“它会创造新行当——维护工、运输工、原料供应商。机器不是取代人,是让人去做机器做不到的事,比如设计更美的花纹,开发更软的布料。”
她说着现代经济学常识,却让在场所有人陷入深思。花七姑适时端来新制的茉莉香片,茶香冲散了紧张气氛。她今日穿着水绿襦裙,发间簪着陈巧儿用边角料雕的木簪,簪头是只振翅欲飞的蜻蜓。
“诸位老师父辛苦了。”花七姑声音清甜,“尝尝这茶,水是用刚才那台水车抽上来的山泉,煮茶的风炉也是巧儿姐改过的,省炭三成。”
茶盏交错间,院墙外忽然传来嘈杂声。
“官府查案!开门!”
李员外那张油腻的脸出现在竹篱外,身后跟着疤脸汉子等七八个家丁,更远处居然站着两名衙役。疤脸汉子右臂包扎着,正是昨夜被机关所伤的模样。
“鲁大师。”李员外拱手假笑,“有人举报您这工坊私造违禁军械,按律当封查。这两位公差大哥也是奉命行事。”
鲁大师缓缓站起,须发无风自动:“李员外好手段。昨夜派人来偷不成,今日便改明抢了?”
“大师莫要血口喷人。”李员外抖出一纸文书,“这可是县衙盖印的搜查令。”
陈巧儿与花七姑对视一眼。她们料到对方会报复,却没想来得这么快、这么“合法”。
衙役上前,面色为难:“鲁大师,我们也是例行公事,看一眼就好……”
“请便。”陈巧儿忽然开口。她走到院中,袖中滑出一个小巧的机括握在掌心,“不过诸位小心些,工坊里到处都是半成品,有些机关我自己都记不清怎么关。”
这是赤裸裸的警告,也是精心设计的陷阱。
疤脸汉子第一个冲进工坊——他昨夜在此吃了亏,今日存心要捣毁一切。
他的手伸向那架自动缫丝机。
“别碰!”陈巧儿故意喊晚半拍。
疤脸汉子得意狞笑,用力一推——缫司机纹丝不动,反而从底座弹出三根木杆,正好卡住他的手腕、脚踝和腰带。紧接着,机器顶端的竹筒倾斜,昨夜陈巧儿特意调制的黏稠树胶淋了他满头满脸。
“这、这是什么?!”疤脸汉子挣扎,却越粘越紧。
李员外脸色铁青:“妖术!这是妖术!”
“这只是最简单的杠杆自锁装置。”陈巧儿走到机器旁,轻点某个隐蔽榫头,木杆咔嗒收回。疤脸汉子因用力过猛而摔了个狗啃泥,树胶粘了一地枯叶。“《墨子·备城门》里就有类似设计,李员外读书少,不怪你。”
一名衙役忍不住笑出声,又赶紧捂住嘴。
另几个家丁见状,不敢再动大件,转而扑向墙角的工具箱。其中一人拉开抽屉的瞬间,藏在夹层里的白石灰粉喷涌而出,迷了三四人的眼。另一人去搬水车模型,模型底座突然弹出带软垫的木槌,不重不轻地敲在他膝窝,让他当场跪倒。
不过半盏茶时间,李员外带来的人倒了一地,模样滑稽。两名衙役面面相觑——他们亲眼看见,从头到尾陈巧儿连手指都没抬,全是这些人自己触发了机关。
“妖女……这工坊里都是妖物!”李员外气急败坏。
“李员外。”一直沉默的鲁大师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压过所有嘈杂,“三年前你强占西村河堰,改道灌溉自家良田,导致下游三百亩地绝收。当时你用的理由是什么?”
李员外一愣。
“你说那是‘天工造化,水脉自改’。”鲁大师走到水车模型旁,手指轻抚流畅的叶片,“今日我这徒儿所做的,不过是把‘天工’读懂、学透、稍加改良。若她是妖女,那你三年前的行为又算什么?天道代言人?”
这话太重,重到连衙役都变了脸色。李员外张了张嘴,竟无言以对。
一直冷眼旁观的最年长老匠人忽然起身,对两位衙役拱手:“二位公差,老朽可以作证,这工坊里无一物违制。相反,这些机关巧思若上报工部,说不定还能得个嘉奖。”
其他老匠人也纷纷附和。他们或许不能完全理解陈巧儿的设计,但他们认得出什么是匠心,什么是恶意。
衙役顺坡下驴,训斥李员外几句“不得诬告”,便匆匆离去。李员外搀扶着满脸树胶的疤脸汉子,临走前回头看了一眼。那眼神里没有了嚣张,只剩下冰冷的怨毒。
夕阳西下时,工坊终于恢复宁静。
花七姑清扫着满地狼藉,陈巧儿则在检查机关损耗。鲁大师坐在石凳上,慢慢啜着凉透的茶。
“巧儿。”老人忽然说,“今日你用了七处《墨经》机关,三处诸葛连弩变式,还有两处……老朽都看不出来历。”
陈巧儿手一顿。那两处用的是现代物理的弹性形变原理,自然无法解释。
“你不必说。”鲁大师摆摆手,“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老朽只想问一句:今日之事,你以为结束了吗?”
陈巧儿望向李员外消失的方向。远处的官道上,忽然有四五匹快马驰过,马上人身穿青色官服,与本地衙役的褐色制服截然不同。
“他们没拿到想要的东西,就会用更‘合法’的手段。”鲁大师放下茶盏,盏底与石桌碰撞出清脆一响,“最迟三日,工部的巡查使会路过本县。按惯例,地方上有奇巧之物都需上报检验——若检验不过,便是‘奇技淫巧’,工坊主轻则杖责,重则流放。”
暮色如血,染红了工坊的屋檐。
陈巧儿握紧手中的齿轮组件,冰凉的金属边缘硌着掌心。她忽然想起穿越前读过的历史——多少超越时代的发明,最终败给了时代的规则。
“师父。”她转身,眼神在暮色中亮得惊人,“如果他们要用‘规矩’来压我们……”
“那就造一个他们用规矩破不了的局。”鲁大师接过她的话,皱纹里藏着千年匠人的智慧,“巧儿,你最大的本事不是懂多少机关,而是能在规矩之外看见路。记住这一点。”
最后一缕天光消失时,花七姑点亮了灯笼。她轻声哼起一首吴地小调,歌声婉转如溪流,绕着工坊里那些沉默的木头与钢铁流淌。
陈巧儿摊开一张新图纸,炭笔在空白处悬停良久,终于落下第一笔。这一笔又重又深,划破了纸张,也划破了某个无形的边界。
院墙外的竹林里,一只夜枭惊飞,翅膀拍碎月光。
而更远的官驿中,青色官服的人们正在烛火下翻阅卷宗,其中一页赫然写着:“陵州县匠户鲁氏,有女徒陈氏,擅制奇器,疑违祖制……”
长夜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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