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局的会议室里，空气仿佛凝固成一块沉重的玻璃，压得人喘不过气。
空调的冷风无声地吹着，吹得人脖颈发凉，却吹不散那股名为“利益”与“情怀”的对峙所带来的灼热感——那热度从每个人的呼吸中升腾，凝在天花板上，又落回每个人的眉梢眼角。
赵子轩，宏远集团的代表，一身剪裁得体的名牌西装，金丝眼镜后的双眼闪烁着精明而冷漠的光。
他刚刚结束了发言，那份名为《福兴街经济数据报告》的ppt还亮在巨大的投影幕布上，每一个冰冷的数字都像一把匕首，直插老街居民的心脏。
投影的蓝光映在他脸上，泛出金属般的光泽，仿佛他整个人就是一台精密运转的机器。
“……根据我们宏远集团委托第三方机构的详尽调研，福兴街现有商户三百一十五家，其中百分之七十的商户月均收入低于两千元，生存状况堪忧。更严重的是，百分之八十以上的建筑存在不同程度的老化和安全隐患。各位领导，各位代表，数据不会说谎。福兴街已经成为了城市发展的累赘，是时候用现代化的商业综合体，为这座城市注入新的活力了！”
他的声音洪亮而自信，尾音在会议室光滑的墙壁间反弹，激起一阵低低的附和。
几位与宏远集团关系匪浅的代表频频点头，手中的钢笔在纸上划出沙沙的笔记声。
文化局的领导则面色凝重，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茶杯边缘，杯中的水纹微微颤动。
老吴的拳头在桌下悄然握紧，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指甲几乎嵌进掌心。
阿慧的脸上也满是忧色，她轻轻咬了咬下唇，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求助似的望向身旁的林深。
然而，林深的脸上却看不到丝毫的慌乱。
他依旧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仿佛赵子轩刚才那番慷慨激昂的陈词，不过是窗外的几声蝉鸣。
他端起保温杯，轻轻吹了口气，杯口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眼底的锋芒。
随即，他缓缓地推开了面前的保温杯，那从容不迫的姿态，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反击。
“赵先生，”他开口了，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会议室的每个角落，像一滴水落入静湖，涟漪却迅速扩散，“您这份报告，数据详实，论证有力，辛苦了。”
赵子轩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丝得意的微笑，指尖轻敲桌面，发出细微的“哒、哒”声。
然而，林深的下一句话，却让他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
“只是，我这里也有一份文件，想请各位领导和代表过目。”
说着，他从身旁的公文包里，不紧不慢地拿出了一沓厚厚的、装订整齐的文件，轻轻放在了桌面上。
纸张摩擦桌面的“沙”声，在骤然安静的会议室里格外清晰。
封面上，一行醒目的黑体字瞬间抓住了所有人的眼球——《福兴街文化价值与经济潜力白皮书》。
“这份白皮书，由福兴街百分之九十五，共计二百九十九家商户联名签署。”林深的声音陡然变得锐利起来，如同出鞘的利剑，每一个字都带着金属的冷光，“它所呈现的，是与赵先生那份‘第三方报告’截然不同的景象。”
他没有急着翻开内容，而是将目光锁定在赵子轩身上，那眼神平静如水，却让后者感到一阵莫名的心悸——仿佛有无形的针，刺入他的太阳穴。
“我想请问赵先生几个问题。第一，您报告中的数据，采样时间是什么时候？是旅游淡季的雨天，还是节假日的晴天？第二，您所谓的‘第三方机构’，是哪一家？他们的调研员又走访了哪些商户？是那些位置偏僻、本就经营困难的，还是那些已经成为网红打卡点、门庭若市的？”
一连串的问题，如连珠炮般砸向赵子轩，每一个问题都正中要害。
会议室里的空气仿佛随着林深的每一个问题变得更加稀薄，压抑得让人几乎无法呼吸。
赵子轩的额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眼神开始变得慌乱，原本上扬的嘴角也不自觉地微微颤抖，他的双手在桌下不安地交握，指尖发白，仿佛在拼命抓住某种即将崩塌的秩序。
这些数据，本就是他们授意之下，“量身定做”的结果！
他们特意挑选了生意最差的时段，专门采访那些对现状不满、渴望拆迁补偿的少数商户，再通过数据模型的“优化”，得出了这份看似无懈可击的报告。
不等他组织语言反驳，林深已经将矛头对准了那冰冷的数据。
“赵先生说，老街商户月均收入低于两千。但据我们统计，仅在刚刚过去的文化节期间，王记糖画的日流水就突破了三千，李嫂臭豆腐的营业额更是翻了五倍。这些，怎么没在您的报告里体现？”
林深的脑海中，清晰地浮现出“未来时间线备忘录”上那条醒目的曲线——“2016年，福兴街文化节后，商户平均收入同比增长百分之三百，并在此后半年内维持百分之八十以上的高速增长。”
他当然不能说出备忘录的秘密，但他可以将其转化为最犀利的武器。
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炬，一字一句地说道：“根据我们对近期消费趋势的分析和预测，福兴街的商业潜力正在被激活。未来半年，老街商户的整体收入，将迎来一个爆发式的增长。赵先生现在用一份来源模糊、样本不具代表性的过时数据来断定老街的死刑……”
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弧度，抛出了那句早已准备好的致命一击。
“赵先生的数据，恐怕是……‘定制’的吧？”
“轰！”
这句话仿佛一颗炸雷，在寂静的会议室里轰然引爆。
投影仪的风扇声戛然而止，连空调的嗡鸣都仿佛被这声质问震得停顿了一瞬。
所有人目光聚焦在赵子轩那张由白转青、由青转紫的脸上，他嘴唇翕动，喉结上下滚动，却发不出声音。
“你……你血口喷人！”赵子轩猛地站起身，椅子在地板上划出刺耳的“吱——”声，他声音发颤，却强撑着最后一丝威严。
“是不是血口喷人，我想事实会证明一切。”林深淡然地坐了回去，将舞台交给了下一位。
这时，一直沉默不语的老吴站了起来。
他没有慷慨激昂的言辞，只是小心翼翼地，如同对待稀世珍宝一般，在长长的会议桌上，缓缓展开了一幅巨大的剪纸长卷。
那是一幅令人震撼的《福兴街百年图卷》。
红纸在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刀工细腻如丝，人物眉目传神。
从清末的青石板路、马车摇曳，到民国的旗袍洋装、黄包车穿行，再到建国后的红旗招展、自行车洪流，直至今日的游人如织、灯火璀璨……整条福兴街的百年变迁，世事沉浮，全都被浓缩在这一张薄薄的红纸之上。
指尖划过纸面，能感受到那些刀痕的深浅与温度，仿佛触摸到了时间的肌理。
“各位领导，”老吴的声音有些沙哑，却充满了力量，像老街青石板下涌动的暗流，“我吴家三代人，都在这条街上剪纸。这把剪刀，传到我手上，已经快六十年了。我们这些老家伙，不是冥顽不化的老古董，我们不反对发展，谁不希望日子越过越好呢？”
他深吸一口气，指向图卷的末端，那里，几个穿着新潮文化衫的年轻人，正围着他的剪纸摊位，兴奋地拍照。
纸上的光影与现实的投影重叠，仿佛过去与未来在此刻交汇。
“但是，发展不一定非要推倒重来。我们希望的，是让老街以它自己的方式，有尊严地活下去，而不是被铲车夷为平地，变成一堆冰冷的钢筋水泥。”
说着，他示意阿慧。
阿慧立刻会意，点开了一个视频文件。
投影幕布上，出现了苏晚那张清丽而专注的脸。
视频是文化节期间拍摄的纪录片片段，记录了她如何从老吴的剪纸艺术中汲取灵感，设计出那款火爆全网的“福兴之光”文化衫的过程。
镜头里，传统与现代完美交融，古老的技艺在年轻的设计师手中，焕发出了全新的生命力。
老吴动情地说：“看到没有？这就是传承！我们这些老手艺，不是包袱，是宝藏！只要给它一个机会，它就能长出新的枝桠，开出新的花！”
情感的冲击过后，是理性的数据支撑。
阿慧紧接着站了起来，她用清脆而干练的声音，展示了另一份ppt。
“各位领导，这是我们文化节期间的后台数据。七天时间，福兴街总客流量达到三十万人次，线上相关话题曝光量过亿，直接带动旅游及周边消费超过五千万元。这是游客的消费画像，百分之六十是三十岁以下的年轻人。这证明，福兴街的文化魅力，对新生代消费主力具有强大的吸引力。”
屏幕上，一张张现场照片闪过：糖画在阳光下晶莹剔透，臭豆腐的香气仿佛透过画面扑鼻而来，孩子们的笑声、游客的惊叹、街头艺人的吉他声，交织成一片喧腾的声浪。
那股蓬勃的生机与活力，与赵子轩报告里的“衰败”景象形成了天壤之别。
阿慧的目光扫过全场，提出了他们的核心诉求：“我们恳请市里，能够重新评估福兴街的价值。我们建议，将简单的‘拆迁改造’，调整为‘文化更新’。可以将福兴街列为市里的第一个‘文化更新试点’，我们有信心，也有能力，探索出一条既保留历史文脉，又能实现商业繁荣的新路！”
证据、情感、数据、方案……一环扣一环，逻辑缜密，无懈可击。
赵子轩颓然坐下，脸色铁青，嘴唇翕动了几下，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引以为傲的“数据”，成了笑话；他所描绘的“蓝图”，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整个会议室的氛围，已经悄然逆转。
原本摇摆不定的几位代表，此刻也露出了赞许和深思的神情。
文化局的领导更是频频点头，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
最后，林深缓缓起身，为这场座谈会做最后的总结。
他的目光沉静而坚定，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
“福兴街，从来都不是城市的包袱，恰恰相反，它是我们这座城市记忆的载体，是历史留给我们的根。推倒了它，就等于抹去了一段历史，斩断了一条文脉。”
“今天，我们站在这里，不是为了乞求怜悯，而是为了证明一种可能。”
他的声音掷地有声，充满了感染力，像春雷滚过沉睡的大地。
“我们愿意用我们的智慧和汗水，用我们的行动来向所有人证明——老街，可以重生，而不是被拆！”
话音落下，会议室里先是片刻的寂静，随即，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
掌声如潮水般涌来，撞击着墙壁，回荡在每个人的耳膜中。
会议结束了。
林深和老吴、阿慧一起，被文化局的领导热情地留下来，商讨“文化更新试点”的具体细节。
胜利的喜悦洋溢在每个人的脸上。
而另一边，赵子轩阴沉着脸，一言不发地走出了文化局的大门。
午后的阳光刺眼，他却感觉浑身冰冷，仿佛刚从一场暴风雪中走出。
他快步走到一个无人的角落，从西装内袋里掏出手机，那张往日里意气风发的脸庞，此刻只剩下扭曲的狰狞。
他拨通了一个号码，电话几乎是立刻就被接通了。
赵子轩压低了声音，对着话筒，一字一句地说道，那声音里淬满了不甘和怨毒：
“看来，我得换个方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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