爬行声停了。
停得突然,像被掐断喉咙。黑暗里只剩下几道压抑的呼吸声——粗的,细的,乱的,混在一起,听得人心里发毛。
罗成站着,没动。
他的右臂,那些倒竖的鳞片,此刻全都指向一个方向:脚下。
不是随便指着,是每一片鳞的角度都微微调整,鳞尖朝下,像指南针的针,齐刷刷对准地底深处。
然后,声音来了。
从脚底传上来,透过靴子,透过石板,透过不知道多厚的地层——
“哗啦啦……哗啦啦……”
锁链拖曳的声音。沉重的,生锈的铁链,在岩石上硬生生刮过去,一寸,一寸,缓慢得让人牙酸。不止一根,是很多根,交错着,摩擦着,发出那种金属疲劳到极限、下一秒就要崩断的呻吟。
赵虎突然闷哼一声。
他抬起手,摸向自己的脸。手指触到的地方,湿的,热的。借着黑暗中仅剩的、不知从哪来的微弱幽光,罗成看见——赵虎的鼻孔、眼角、耳朵眼,都在往外渗血。
不是流,是渗。细细的血线,沿着皮肤纹理往下爬,在脸上画出诡异的红痕。
“地……”赵虎张嘴,血从嘴角溢出来,声音嘶哑得像破锣,“地在哭……”
话音刚落。
“吼——!!!”
地底深处,传来一声龙吟。
不是传说中那种威严祥瑞的吟啸,是凄厉的,痛苦的,像被活生生剥皮抽筋的野兽在嚎叫。声音不是通过空气传来的,是直接震在骨头上——所有人都感觉自己的骨骼在共鸣,在震颤,脑浆子都在晃。
一声。
两声。
三声……
一共九声。
一声比一声惨烈。第九声响起时,第三层的穹顶“簌簌”往下掉灰土,细碎的石屑像雨一样落下来,打在头上脸上,生疼。
罗成低头。
手里那块镇龙玺——已经彻底灰败,像烧完的纸灰捏成的——表面,突然闪过一行字。
血色的字,一闪即逝,但看清了:
“隋大业十二年,袁天罡封龙骨于此。”
字迹是袁天罡的。和太史局残卷上的一模一样。
九声龙吟的余波还在骨头里嗡嗡响,新的变化来了。
身后,那扇已经关死的白玉门,内壁上,突然泛起血光。
不是整个门亮,是一道道血线,从门板深处浮出来,像血管在皮肤下显现。血线游走,交错,勾勒出图案——
四幅壁画。
第一幅:
一个穿着帝王冕服的老者,手持镇龙玺——那时候的玺还是完整的,莹润透亮——站在一座巨大的祭坛上。祭坛下,九条活龙被粗大的铁链锁着,龙眼被铁钉刺穿,血像瀑布一样往下淌,汇成河,染红了整片大地。背景的山脉轮廓,罗成认得——
阴山。
第二幅:
年代明显晚了。还是长安城,但街道上堆满尸体,苍蝇黑压压地飞。一条龙尸——看伤痕,是九条中的一条——半截身子从地底挣出来,腐烂的肉块往下掉,掉进护城河里,河水泛着墨绿色的泡沫。画面角落,有个人影。
穿着道袍,背对着,正用玉铲小心翼翼地从龙尸上刮取腐肉,装进一个陶罐里。
虽然看不见脸,但那身形,那姿态——
徐巽。
第三幅:
最血腥的一幅。
一个少年,穿着皇子服饰,被绑在石台上。袁天罡站在旁边,手里拿着刀——不是手术刀,是剖腹挖心的那种屠刀。刀尖已经划开了少年的胸膛,皮肉外翻,肋骨被锯断,露出里面跳动的心脏、蠕动的肠子。
而袁天罡的另一只手,正从旁边一个玉盒里,取出东西——
结晶。
暗红色的,像凝固的血,又像某种矿物,表面有细密的棱角,在画面里闪着诡异的光。
旁注是一行小字,但每个人都“看”懂了,像直接印进脑子里:
“龙煞之胎,需以皇血为鼎,炼百年,可镇国祚三百载。”
画面的重点,是那皇子的脸。
痛苦到极致的扭曲,眼睛瞪得几乎裂开,嘴巴张到脱臼,但……还活着。瞳孔深处,还有光。
“他……他还活着……”老六突然开口,声音在抖,手指着壁画,“炼化百年……不是要时间……是要让他在剧痛中……活够百年……”
他喉咙滚动,咽下一口唾沫,才把后面的话挤出来:
“每一息……都在生剥魂魄……”
罗成盯着壁画里徐巽收集的龙尸腐肉。
那些腐烂的、流着脓液的肉块,在画面上呈现出的质感……和他右臂上那些黑色鳞片的质地,一模一样。
都是湿漉漉的,泛着金属冷光,边缘带着腐败的暗斑。
第四幅壁画,是空的。
只有一片空白,下面一行小字:“第九鼎——罗艺之子”。
但就在所有人盯着那行字的时候,空白处,突然渗出血。
不是从边缘渗,是从壁画内部,一点点沁出来,暗红色的,粘稠的,像伤口在流血。
血在空白画面上流动,自动勾勒——
勾勒出的,不是古代的场景。
是现在。
是实时发生的画面!
北营地牢。
铁棺炸了。不是裂开,是炸得四分五裂,碎铁片崩得到处都是。从炸开的棺材里,站起一个……东西。
上半身还勉强能看出人形,是燕九的脸,但脸上覆盖着青黑色的鳞片,左眼成了竖瞳。下半身,从腰开始,完全变了——粗壮的、覆盖骨刺的尾巴,像龙尾,又像鳄鱼尾,拖在地上。
他的双手已经变成了爪子,此刻正抓着一个“人”。
是那个“玄甲军内应”。脖子被掐着,提在半空,两条腿徒劳地蹬踹。燕九——或者说那怪物——低下头,张开嘴,一口咬在那人肩膀上。
“咔嚓。”
骨头碎裂的声音,透过壁画,仿佛真能听见。
血喷出来,溅了满地。
而在血泊里,燕一在爬。
他伤得很重,背上还插着那三支弩箭,每爬一步,身下就拖出一道血痕。他右手攥着东西——是那枚刻着“九”字的兵牌,边缘磨得锋利。
他爬向燕九,举起兵牌,对准燕九的后心。
但手在抖。
剧烈地抖。
迟迟刺不下去。
画面定格在这一瞬。
“啊——!!!”
第三层深处,传来尖啸。
不是龙吟,是像婴儿啼哭的声音,但又尖锐百倍,刺得人耳膜要裂。啸声中,罗成的右臂猛地一震,不受控制地抬起来,五指张开,指向黑暗深处——
指向尖啸传来的方向。
一个声音,直接在他脑海里炸响:
“父亲……”
“它在……叫我父亲……”罗成听见自己的声音,很陌生,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将军!这里有标记!”赵虎突然喊。
他指着壁画旁边的墙壁,那里有个很隐蔽的符号——一个向下的箭头,刻在石缝里,旁边有个小图:一颗心脏,被匕首刺穿。
“是逃生密道!”老六凑过去看,脸色更难看了,“但……要献祭。‘龙血直系’的心脏……挖出来,放进去,门才会开。”
空气凝固了。
仅存的三名燕云骑,互相看了一眼。
然后,齐齐跪地。
“主人。”
最前面那个开口,扯开自己的胸甲。铠甲下,裸露的胸膛上,血咒的纹路已经深得发黑,在心脏位置,凝聚成一个拳头大的、微微搏动的暗红色肉瘤。
那是血咒的核心。
“挖一颗,去开门。”他说,声音很平静,“我们……本就是将死之人。”
另外两人也扯开胸甲,露出同样的景象。
三个血咒核心,在黑暗里微弱地搏动,像三颗畸形的心脏。
罗成没说话。
他看着那三个兵,看着他们眼中的黑气,看着他们胸口那扭曲的、与生命绑定的肉瘤。
然后,他脑子里,炸开一个声音。
不是婴儿的尖啸,是徐巽的狂笑。
直接轰进意识深处,嘶哑,癫狂:
“罗艺当年选你兄长炼胎……失败!知道为什么吗?因为缺了‘至亲之恨’!”
“你恨你爹吗?恨他把你和兄弟们变成这不人不鬼的样子?恨他为了所谓霸业,把你们都当棋子?”
“恨就对了!那恨意……才是最好的炉火!比什么皇血、什么龙煞……都有用!”
罗成的眼睛红了。
不是血咒的红,是另一种红——暴怒的,充满杀意的红。
他猛地拔刀,不是刺向那三名骑兵,而是挥向壁画——
挥向那行字:“第九鼎——罗艺之子”。
“铛——!!!”
刀刃砍在壁画上,没砍进去。
被一股无形的力量震开了。刀身“咔嚓”一声,从中间断裂,半截刀刃旋转着飞出去,“噗”钉进旁边的墙壁。
断裂的刀身碎片,在空中翻飞。
某一刹那,其中一片碎片的反光里,映出一张脸。
苍老的,布满皱纹的,罗成的脸。
罗艺的脸。
碎片里的罗艺,嘴唇翕动,无声地说了三个字。
口型很清楚:
“快,逃。”
尖啸停了。
龙吟也停了。
壁画上的血光,缓缓消退。那些狰狞的画面,重新隐入玉门内壁,像从未出现过。
黑暗重新统治一切。
只有几道粗重的喘息声,证明还有人活着。
罗成低头。
手里那捧镇龙玺的灰烬,从指缝漏下去,簌簌落地,和地上的尘土混在一起,再也分不清。
右臂上的黑色鳞片,正在褪去。
不是消失,是收缩。从肩膀,到手肘,再到小臂,一片片鳞片倒伏,贴紧皮肤,颜色变浅,最后只剩下手肘到指尖那一截还是黑的。
但皮肤底下……有东西。
数条蚯蚓状的凸起,在皮下游走,从手腕开始,沿着小臂往上爬,爬到肘弯,停住。每一道凸起都在微微搏动,像有活物藏在里面。
那是龙煞入脉的痕迹。
三名跪着的骑兵,眼中的黑气,凝成了实质。
像眼泪一样,从眼眶里溢出来,却不是液体——是黑色的、冰晶般的颗粒,顺着脸颊滚落,掉在地上。
“啪嗒。”
轻响。黑冰粒砸碎,化作一缕黑烟,散了。
死寂中,新的声音响起。
从赵虎发现的那个“逃生密道”方向传来。
“啪……啪……啪……”
拍皮球的声音。
慢悠悠的,有节奏的。伴随着一个孩童的哼唱,稚嫩的,却透着说不出的诡异:
“第九鼎,胎未成……”
“爹爹砍我喂龙神……”
老六脸色惨白,伸手去摸旁边的墙壁,想确认方向。
指尖刚触到石壁——
“啊——!!!”
他猛地缩手,像被烫到,整个人往后跳开,撞在赵虎身上。
“墙……墙……”他声音都变调了,“是热的……软的……有血管……在跳!”
罗成转头,看向他刚才摸的位置。
在绝对的黑暗里,其实看不清什么。
但他右臂残留的鳞片,在微微震颤。
不是恐惧。
是……共鸣。
他抬起眼,望向黑暗深处。
那里,毫无预兆地,亮起两点金光。
不是火光,不是磷光,是……瞳孔。
巨大的,冰冷的,爬行动物的竖瞳,金色的,中间一条黑缝。
瞳孔里,有倒影。
倒映出的,不是怪物,不是巨龙。
是一个婴儿。
襁褓中的,皱巴巴的,闭着眼熟睡的婴儿。
罗成认得那张脸。
是他自己。
婴儿时的自己。
那两点金瞳缓缓眨了眨。
然后,一个声音响起。不是从喉咙发出,是直接响在空间里,响在每个人骨头里。
声音很轻,很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孩童般的稚嫩。
但每个字,都让人血液冻结:
“你来了……”
“我的……”
“肉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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