锁链崩断的声音,像放鞭炮,“噼里啪啦”响成一片。
那些被拴了不知多少年的干尸,一具接一具从断裂的锁链上滑落,“噗通噗通”掉进底下翻涌的黑水里,溅起粘稠的浪花。
但罗成没看它们。
他的眼睛,盯着地上那第八具骸骨——他兄长罗松的骸骨。
骸骨在震。
不是被坍塌波及的晃动,是自己发出的、细微却剧烈的震颤。骨头与骨头摩擦,发出“咯咯”的轻响,在混乱的噪音里几乎听不见,但罗成听见了。
骸骨胸口,之前被匕首插出的那个洞,边缘突然裂开。
不是骨头断裂的那种裂,是像鸡蛋壳被从里面啄开,裂缝呈放射状延伸,细密,均匀。
裂缝里透出的,不是骨髓的灰白。
是光。
细碎的,五彩斑斓的,像打碎了的琉璃盏,每一片都在折射。光在裂缝里流动,旋转,渐渐凝聚成更具体的形状——
棱镜。
无数片细小的水晶棱镜,指甲盖大,薄得像蝉翼,挤在骨头裂缝里,密密麻麻,每一片都在微微震颤,发出极轻微的“嗡嗡”声。
更诡异的是,每片棱镜里,都映着画面。
不同的画面。
罗成瞥见离他最近的一片:里面是个穿龙袍的孩子,大概五六岁,坐在花园里玩泥巴,笑得很开心。旁边一片:同一个孩子,被铁链锁着,满脸是泪。再一片:孩子胸口炸开,暗金色的骨头飞溅……
全是那个叫杨杲的隋朝皇子。
一生的碎片,被封在这些水晶里。
就在这时,罗成的右臂——那条异变的、覆盖黑鳞的手臂——突然传来刺痛。
不是内部的“蚯蚓”拱动,是表面的鳞片。
三片鳞,毫无预兆地,自动剥落。
边缘翘起,“嗤啦”一声,带着皮肉撕开的细微声响,从皮肤上脱离。暗金色的血从伤口渗出来,但鳞片没掉地上——它们悬在空中,微微震颤,然后像被无形的手牵引着,飞向骸骨胸口的裂缝。
飞向那些水晶棱镜。
第一片鳞,撞上最外围的一片棱镜。
“叮——”
清脆的,像极细的银针掉进玉盘,声音干净得和周围的混乱格格不入。
鳞片碎了。
不是炸开,是化作一团暗金色的雾,裹住那片棱镜。棱镜里的画面疯狂闪烁,最后定格——是罗松的脸,少年时,在燕云骑校场练刀,汗流浃背,回头冲谁笑。
第二片,第三片。
“叮、叮。”
同样的脆响。
三片鳞,三团金雾,裹住三片棱镜。
被裹住的棱镜开始发光,炽白的光,刺眼。光中,棱镜融化,重组,像有只看不见的手在捏合、塑形——
一个匣子。
巴掌大,通体透明,像最纯净的冰雕成,但里头有东西在流动——血色的雾絮,丝丝缕缕,像活的红线虫,在匣内缓缓游走。
匣子中央,悬浮着一块骨头。
暗金色的,巴掌大的,完整的胸骨。
血龙骨。
真正的、完整的那块,从隋皇子杨杲身上炼出来的、失败的血龙骨。
它在匣中,微微搏动。
“咚……咚……”
很慢,很有力。每搏动一次,匣子就轻轻一震,表面的流光就流转一圈。
罗成的心跳,突然乱了。
不是紧张,是……被牵引。
他感觉自己的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一下,一下,被强行掰着,去贴合那个搏动的节奏。
“咚……咚……”
逐渐同步。
共鸣的震动,从胸口蔓延到四肢百骸,震得他牙齿都在微微打颤。
匣子飘在空中,离地三尺。
透明得能看清每一个细节。
匣体不是光滑的,表面有极细的、比发丝还细的刻痕,密密麻麻,组成繁复的符文。那些符文在自行流转,像水银在沟渠里跑,发出几乎听不见的“沙沙”声。
匣底,刻着两行大字:
“逆天之法,罪孽深重,封存于此,后世勿启。”
字是古篆,铁画银钩,每一笔都透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落款:
“大唐太史令李淳风,贞观七年封。”
李淳风。
袁天罡的弟子,或者说……搭档。罗成知道这个人,史书上有,民间传说里更多,是个半仙似的人物。
老六凑近了些,借着越来越暗的光——照明符快烧完了——眯眼细看。
“这匣子……不简单。”他声音压得很低,像怕惊动什么,“九重镜像阵……我爷爷的笔记里提过一嘴,说是锁魂的顶级阵法,专封那些‘死而不僵’的邪物……”
罗成没说话。
他伸出左手——没敢用异变的右臂——指尖虚触匣壁。
隔着一层透明晶体,能感觉到温度。
温润的,像上好的暖玉。
但下一秒,一股冰冷的、尖锐的气息,穿透匣壁,扎进指尖!
不是肉体的冷,是直接刺进魂魄里的寒意,像三九天的冰锥捅进太阳穴,痛得他闷哼一声,猛地缩手。
再看那血龙骨。
骨头表面,有纹路。
极细的,血管状的纹路,暗红色,在暗金色的骨面上若隐若现。纹路里,似乎有液体在流动——金色的,粘稠的,像熔化的金水。
每当罗成情绪波动——看到兄长骸骨时的悲伤,知道父亲真相时的愤怒——那骨头的搏动就猛地加剧,“咚咚咚”像擂鼓,牵引他心跳也跟着狂跳。
他咬牙,强迫自己冷静。
手掌再次贴上匣壁。
这次,不是感觉温度,是……看。
脑海中,炸开破碎画面:
一个穿华服的小男孩,被两个穿着黑袍的壮汉按在青铜鼎边。鼎里是翻滚的、暗金色的液体,冒着泡,热气蒸腾。男孩哭得满脸鼻涕眼泪,挣扎着,朝画面外伸手:
“父皇……救我……父皇……”
声音凄厉,绝望。
画面炸碎。
罗成踉跄后退两步,额头渗出冷汗。
他看向匣侧。
那里,还有字。
蝇头小楷,密密麻麻,像是后来添上去的注释:
“此骨取自隋皇子杨杲,龙煞反噬所化。袁师本欲毁之,然其已生‘伪魄’。”
“伪魄者,临死怨念融残缺龙魂所成,无智而贪生,嗜附血肉。”
“匣以九重镜像阵封印,破之则伪魄出,寻血亲而噬——切记,罗氏子嗣尤危。”
罗氏子嗣……尤危。
罗成盯着那四个字,呼吸发紧。
注释最后,还有一行。
墨迹明显更新,颜色也更黑,像是最近——几年内,甚至几个月内——才写上去的:
“罗艺曾三度求取此骨,吾拒之。然今观天象,恐有变数……徐巽来过。”
最后四个字,像四根针,扎进罗成眼里。
徐巽来过。
这个老妖怪,果然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插了一手。
墙壁深处,那个“更苍老的呼吸声”,突然停了。
不是消失,是吸气——
猛吸!
“呼——!!!”
整个密室的空气,瞬间被抽干!
像巨鲸张口,疯狂吞噬。所有人同时感到胸口一闷,肺里的气被硬生生扯出去,窒息感当头砸下!
老六手里的照明符,“噗”一声灭了。
不是烧完,是像被无形的手掐灭。
黑暗重新降临。
但更可怕的,是连锁反应。
水晶匣,表面“咔嚓”一声,裂开一道缝。
不是细微裂痕,是从顶到底,贯穿整个匣体的一道粗大裂缝!裂缝边缘,细密的蛛网纹“滋滋”蔓延,眨眼就爬满了半个匣子!
匣内的血龙骨,搏动疯狂加速!
“咚咚咚咚咚——!!!”
像困兽在撞笼子。骨头在匣内横冲直撞,每一次撞击,裂缝就扩大一分。暗金色的骨面上,那些血管状纹路全部亮起,金光刺眼,透过裂缝漏出来,在黑暗里像一道道燃烧的伤口。
怨胎——那个由孩童残肢拼凑的怪物——发出尖锐的、九重叠加的尖叫:
“它要醒了!它会吃了我们所有人!!!”
声音里是纯粹的、不加掩饰的恐惧。
赵虎从窒息中勉强缓过气,嘶声喊:“罗将军!趁匣没破……用火烧!烧了它!”
他摸向怀里——还有最后一张火符。
老六却一把抓住他手腕,声音都在抖:“不行……九重镜像阵一破,伪魄瞬间全放出来……这地宫……所有人都得被污染……变成怪物!”
就在这时,那三个一直勉强站着的燕云骑,突然齐齐跪倒。
双手抱头,手指抠进头发里,喉咙里发出“嗬嗬”的、野兽般的低吼。
他们胸口的血咒核心——那拳头大的暗红色肉瘤——此刻正疯狂搏动,表面浮现出和血龙骨一模一样的血管状纹路。
痛感同步。
血龙骨每一次撞击,他们的心脏就像被重锤砸一次,痛得浑身痉挛,眼泪鼻涕不受控制地往外涌。
罗成看着他们,又看看怀中即将破碎的匣。
裂纹已经蔓延到匣底,最多再有十息,就会彻底崩开。
他扯下衣袖——左臂的衣袖,还算完整——用牙咬住一端,狠狠撕开,缠在异变的右臂上。布条勒紧,暂时压制住那股狂暴的共鸣。
然后,他伸手,抓住飘在半空的水晶匣。
入手冰凉刺骨,裂纹边缘锋利,割破掌心,血渗进去,被匣体瞬间吸收。
他一把将匣子塞进怀里,贴身藏好,用衣襟死死裹住。
“我带它走。”他声音嘶哑,但很稳,“远离这里。”
转身,看向怨胎。
那怪物还在尖叫,九个头乱晃,眼珠乱转。
罗成一步踏到它面前,异变的右臂抬起,五指张开,悬在它其中一个头颅上方——只要一爪,就能捏碎。
“告诉我真正出口。”他盯着那双最中间的金色竖瞳——那是怨胎的主眼,“否则,我现在就砸碎它。”
他拍了拍胸口,匣子在怀里震动。
“让伪魄……先吞了你。”
怨胎的尖叫戛然而止。
九个头,十八只眼睛,齐齐盯着罗成胸口。
沉默了三息。
然后,它突然笑了。
不是童声,是那种老怪物般的、阴冷的狞笑:
“出口……在鼎底。”
它抬起一条由七八条小臂拼成的“手”,指向那座青铜巨鼎。
鼎还在原地,但底部的地面,不知何时已经裂开一道黑漆漆的缝隙,仅容一人通过。
“但需要‘钥匙’……”
怨胎的另一条“手”,突然插进自己胸膛——不是心口那个嵌着九枚骨片的位置,是偏左,肋骨下方。
“噗嗤。”
手指抠进去,在里面搅动,发出令人牙酸的“咕叽”声。
掏出来时,手里握着一枚东西。
龙眼大小,通体漆黑,表面光滑,在黑暗中泛着幽暗的光。
玉扣。
和罗艺手中那枚,一模一样。
“这扣子能开出口的锁……”怨胎狞笑,“可它认主——只认罗艺血脉!”
它把玉扣扔向罗成,“啪嗒”掉在他脚边。
“要么,你进鼎,炼胎,把自己炼成‘钥匙’……”
“要么……”它指向罗成胸口,“用那骨头里的‘伪魄’喂它!伪魄也是龙魂碎片……能骗过扣子……”
它顿了顿,笑声更冷:
“三息。”
“最多三息,扣子就会识破。三息内,你不出去,就永远……留在这儿。”
罗成低头。
怀里的水晶匣,裂纹已经爬到顶部。
“咔……咔……”
轻微的碎裂声,像冰面在脚下绽开。
匣子里,传来声音。
不是撞击声。
是呢喃。
婴儿牙牙学语般的、模糊的呢喃:
“饿……”
“血……”
“罗……”
时间,好像慢了。
罗成站着,左脚边是那枚黑色玉扣,右脚前方是青铜巨鼎,鼎底裂缝里透着不知通往何处的黑暗。
怀里,匣子在震。
裂纹又扩大一圈,已经能看到里头那块暗金色的骨头,在血色雾絮中沉浮。
骨头表面,睁开了眼睛。
不是一双。
是九只。
细小的,金色的,爬行动物的竖瞳,分布在骨头的不同位置,同时转动,同时……看向罗成。
呢喃声变得清晰:
“哥……哥……”
声音稚嫩,带着哭腔。
“为什么……丢下我……”
“鼎里……好冷……”
罗成浑身一僵。
这声音……这语气……
不是隋皇子杨杲。
是他兄长罗松。
濒死时的,带着无尽怨恨和不甘的……罗松。
徐巽当年抽走的“恨意”,就封在这块骨头里。不是简单的情绪,是融入了残缺龙魂,产生了“伪魄”——一个模仿着罗松怨念的、扭曲的、贪生的怪物。
它要出来。
它要附身。
它要……成为。
鼎底,传来“嘎吱嘎吱”的机括转动声。
出口在缓慢开启,但太慢了,像生锈了几百年的门,每一寸都艰难。
怀里的匣子,“咔”一声脆响!
裂缝彻底贯通!
一只小手——由金色雾气凝成的,婴儿大小,五指俱全的小手——从裂缝里伸出来,抓向罗成胸口。
皮肤触到雾气的瞬间,传来刺骨的冰冷,和一种诡异的……吸力。
像那手想钻进他肉里。
墙壁深处,那个“苍老呼吸声”突然止住。
取而代之的,是清晰的、粘稠的……
吞咽口水的声音。
“咕噜。”
很响。
在死寂中,像惊雷。
罗成右手握紧了匕首——刻着“松”字的那把。
左手托着即将破碎的水晶匣,匣里的金色小手已经抓住了他衣襟,正在往里钻。
他的目光,在那只小手上停留一瞬,又扫过地上的黑色玉扣,最后定格在青铜巨鼎底部的裂缝。
出口。
生路。
但需要选择。
用伪魄骗开锁,赌三息。
或者……
呢喃声再次响起,这次贴得更近,几乎就在耳边:
“哥哥……救我出去……”
声音里带着哭音,带着哀求,带着……兄长记忆里从未有过的卑微。
罗成闭上眼睛。
再睁开时,瞳孔深处,重影清晰可见——一重人,一重兽。
呢喃声与他自己心底的声音,在这一刻重叠:
“或者……”
金色小手猛地一攥,半个雾气凝成的手臂已经钻进他胸口。
冰冷,刺痛,但更可怕的是……一种诡异的融合感。
像那东西本来就是他的一部分。
“让我成为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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