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当陈九再度尝试入定修行时，一股莫名的、沉重如山岳般的压力，毫无征兆地压在了他的胸口，让他呼吸一窒，神魂深处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悄然苏醒。
他猛地睁开眼，低头看向自己的手腕。
皮肤之下，那本应被他以修为强行压制的墨线账册，此刻竟如活物般疯狂蠕动，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刷新、补全着一条条他早已遗忘的因果。
【归心院，扫地人王瘸子，守夜三十载，欠，棉袄一件，暖酒一壶。】
【城西，邻家病童，点化纸犬‘阿黄’陪护，赐寿三月，未偿。】
他甚至看到了一行让他头皮发麻的新账目。
【甲子村，孩童张小虎，折纸鹤三百求母安，已偿。
然纸鹤入梦，耗其心神，欠，安神汤三副，糖人一个。】
这账，不仅记录了他主动付出的，连他被动引发的消耗，都一笔一笔，算得清清楚楚！
陈九的脸色由白转青，最后化为一片死灰。
他明白了，这不是惩罚，这是契约的另一面。
他借万物之灵续命，万物也因他而产生消耗，有借有还，方为天地至理。
他可以毁了庙，可以断了香火，却无法抹去这些已经发生的事实。
躲，是躲不掉了。逃，也无处可逃。
良久，陈九眼中的慌乱与恐惧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既然无法逃避，那就主动清算！
他还了这笔账，斩断这最后的羁绊，做回那个无牵无挂、一心求道的扎纸匠！
三日后，甲子村的村口，来了一个驼背的货郎。
他满脸风霜，背着一个沉甸甸的背篓，走起路来一瘸一拐，像是赶了很远的路。
他没有进村，只在村口那棵枯死的槐树下支起摊子，背篓里不是寻常的针头线脑，而是一叠叠裁切整齐的黄色草纸。
这人，正是乔装改扮的陈九。
那百张黄纸，是他耗费心神，按照《点灵诀》中一门名为“因果具现”的秘法特制的。
每一张纸，都烙印着他的一丝神魂印记，足以承载他与某段因果的清算。
“来，孩子们，拿去折个玩意儿吧。”他声音沙哑，刻意压低了嗓子，对围上来的几个孩童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折个鸟，折个船，心里许个愿，兴许就灵了。不要钱，不用谢我。”
孩子们看着这个奇怪的驼背老人，起初有些害怕，但看到那干净漂亮的黄纸，还是忍不住伸出了小手。
他们欢笑着拿走了草纸，叽叽喳喳地跑开了，没有一个人认出，这个形容枯槁的老人，就是他们口中传说神通广大的“扎纸爷爷”。
陈九浑浊的目光追随着一个跑远的小女孩。
他看到女孩笨拙地将黄纸折成一个歪歪扭扭的方块，又用炭笔在上面画了一个大大的笑脸，旁边写着一行同样歪扭的字：“xoчy有个爹”。
这是一个来自异世的词语，是陈九无意中教会某个孩子的，如今竟在村里流传开来。
陈九默默记下了女孩家的方向，心中那本无形的账册上，关于“赐寿三月”的那一条，轻轻震颤了一下。
他知道，这是他“还账”的开始。
他要将这账本上的每一笔，都亲手了结。
就在陈九于村口摆摊送纸的同时，纸庙废墟的地底深处，一道白衣身影正悄然潜行。
凤清漪避开了所有人的耳目，来到了那片由老槐树残魂所化的新竹林之下。
她能感觉到，这里的气息与陈九紧密相连，是解开一切谜团的关键。
她并指如剑，一缕清冷的愿火自指尖升腾而起，如同一只灵巧的火蝶，轻盈地探入地脉深处。
她要查清，这片土地与陈九之间，到底缔结了怎样诡异的联系。
愿火所及，一幕令她震撼无比的景象呈现在她的神识之中。
那株新竹的根系，早已不再局限于这片小小的竹林。
无数比发丝更纤细的根须，如一张覆盖天地的巨网，沿着大地脉络，无声无息地延伸出去，最终竟与方圆千里内，那千万户人家的灶台，产生了一丝若有若无的连接！
她清晰地“看”到，一个妇人在灶前烧火时，随口念叨了一句：“求扎纸爷爷保佑俺家娃儿今晚别再闹了。”话音刚落，一缕微不可察的生气便从那燃烧的柴火中被抽出，顺着无形的根须，汇入竹林。
一个孩童在梦中呓语：“扎纸爷爷……”竹根便会微微一颤，从他身上抽取一丝微弱的梦中念力。
凡有人折纸，凡有人念及，哪怕只是心头一闪而过的念头，这片竹林都会做出响应，抽取一丝生气、愿力、乃至记忆的碎片，经过转化，再源源不断地反哺给远方的陈九。
凤清漪冰雪般的脸庞上，血色瞬间褪尽。
“这不是信仰……”她喃喃自语，声音带着一丝颤抖，“这是……共生契约！”
信仰需要跪拜，需要香火，是自下而上的祈求。
而这，却是平等的交换，是无声无息的渗透！
只要人们还“记得”，还“念叨”，这个契约就会一直存在，将陈九与这片土地上所有记得他的人，死死捆绑在一起！
她不能容忍他被如此束缚。
凤清漪眼神一凝，指尖愿火大盛，化作一柄锋利无比的火焰之刃，便要朝着那竹林主根斩去，强行切断这诡异的契约！
然而，就在火焰之刃即将落下的刹那，“唰唰唰——”整片竹林无风自动，所有竹叶竟在瞬间齐齐转向她，枝叶疯狂交织，在她面前组成了一行玄奥的符文：
【他还未还完。】
凤清漪的动作戛然而止，她难以置信地看着那行由竹叶组成的字，心神巨震。
“你们……”
竹叶再次变幻，符文重组：
【替他收债。也替他……留路。】
凤清漪如遭雷击，瞬间顿悟。
原来这竹灵并非在禁锢他，而是在用自己的方式保护他！
它在监督这场庞大的因果清算，既是债主，也是担保人。
在陈九还清旧债之前，它不允许任何人，包括她，斩断这条维系他存在的“生路”！
是夜，李三娘的儿子小石头突然发起高烧，小脸烧得通红，在梦中不停地呓语：“扎纸爷爷……我……我讲不动故事了……”
李三娘急得团团转，正要去请郎中，一道黑影如鬼魅般从窗外一闪而过，快得让她以为是自己眼花。
次日清晨，她惊奇地发现，小石头的烧竟然退了大半。
更让她惊奇的是，在孩子的枕边，不知何时多了一只巴掌大的纸猫。
那纸猫栩栩如生，爪垫处竟还带着一丝温热，蜷缩在那里，仿佛在轻轻地打着呼噜。
李三娘不知道，这正是陈九昨夜潜入所为。
他那本血脉账册上，清清楚楚地记着一笔：“讲梦人李氏之子，劳心伤神，赐护灵一具，期三年。”这只纸猫，便是他偿还的“债”。
她愣了许久，随即眼眶一红，小心翼翼地捧起那只纸猫，没有将它当成玩物，而是恭恭敬敬地供在了自家灶台上，还倒了半碗珍贵的米汤在旁边：“您……您也是我们家的恩人，你也喝一口吧。”
庙后的王瘸子也发现了异样。
他发现那根被熏黑的庙柱上，那层由灰烬和米浆糊成的“灰皮”越来越厚了。
更诡异的是，夜深人静时，他凑近了看，竟能在那灰壳之上，隐约看到一些流动的光影画面：有陈九低头认真剪纸的侧影，有纸鹤结成伞为人挡雨的瞬间，甚至还有他自己跪在槐树根下，埋下那双千层底布鞋的模糊模样。
王瘸子浑身一颤，他突然明白了什么。
“这些灰……不是垃圾，是大家还记得的证据！”他浑浊的老眼亮起前所未有的光彩。
从那天起，他不再清扫任何灰尘，反而每日都从自家灶膛里取一小撮最细腻的草木灰，小心地抹在柱子上，口中不住地念叨：“多记一天，先生就多活一天。咱们记得，先生就不会走。”
陈九的“还账”之旅，仍在继续。
他像一个幽灵，穿梭于人世间。
他为孤寡老人点化了一个能陪聊三日的纸孙，听老人絮叨完一辈子的故事后，纸孙便化作飞灰。
他将一张画着复杂路线的纸图，悄悄塞进一队逃难的流民手中，助他们躲过战乱。
他甚至远赴北境，在那茫茫风雪中找到一个失明的孩童，将一只刻满了安神符文的纸雁，轻轻放入了那孩子冰冷的小手里。
每完成一笔，他体内血脉中的墨线便会淡去一分，他那悠长的寿元，也会随之出现一丝微不可察的缩减。
可陈九的脸上，却露出了久违的笑容，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
“终于……快要做回一个普通人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回到了那座荒山石室，翻开了血脉账册的最后一页。
他从行囊里取出一件崭新的棉袄和一壶温好的酒，放在石桌上，对着空无一人的山村方向，遥遥一拜。
“王大爷，还你了。”
当他划掉这最后一笔时，那本烙印在他血脉深处、纠缠了他无数个日夜的无形账册，发出一声细微的脆响，竟轰然消散！
一股前所未有的轻松感席卷全身，仿佛卸下了万钧重担。
可与之而来的，却是神魂与寿元被瞬间抽空的巨大虚弱。
陈九只觉眼前一黑，再也支撑不住，仰面朝后倒下，气息微弱得如风中残烛，随时都会熄灭。
就在他彻底昏厥的刹那，千里之外，甲子村的纸庙地基猛然一震！
地底深处，那片广阔无垠的竹林根系，所有根须的尖端，竟同时渗出了一滴滴翡翠般碧绿的血液！
无数血珠汇聚成溪，疯狂地涌向大地更深处，似乎要燃烧自己，去换取什么。
一道白影闪过，凤清漪抱住了刚刚出现在石室中、已然昏迷不醒的陈九。
她感受着他体内那几近枯竭的生机，美绝人寰的脸上满是冰冷的怒火，对着虚空中的竹林方向怒斥道：“他都还清了，你们还要什么！”
竹林之中，竹叶簌簌作响，再次拼出了两个血红的字。
【换命。】
凤清漪骤然怔住。她猛然明白了。
原来，这些年竹灵反哺给陈九的寿元，根本不是白白得来的！
那是竹灵以自身残魂为代价，从天地法则中为他“借”来的！
如今陈九寿元大减，它们竟要以全体枯萎为代价，强行逆转契约，用自己的命，为他续上一线生机！
她低下头，望着怀中那张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指尖轻轻抚过他的眉梢，声音轻得仿佛一碰就碎。
“你躲了一辈子，想撇清一切……”
“可有些人……早就把你当命了。”
怀中，陈九的眉头微微皱起，他的意识并未消散，而是正坠入一个无边无际、寂静无声的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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