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破晓,山村自薄雾中苏醒,鸡鸣犬吠,炊烟袅袅,一切都与昨日别无二致。
陈九的补鞋摊子照常摆在了老槐树下,只是那张曾为他遮挡了无数个酷暑烈日的繁茂树冠,如今只剩下光秃秃的枝丫,如同一副沉默的骨架。
他依旧是那个不起眼的扎纸匠,兼职补鞋,每日迎来送往,听着东家长李家短。
可村民们渐渐发现,陈九的动作愈发迟缓了,原本那双穿针引线稳如磐石的手,偶尔会微微颤抖。
他的脸色也苍白得像一张浸了水的宣纸,不见半点血色。
他不再打坐,不再吐纳,仿佛彻底断了修行的念想,只靠着最粗陋的茶饭果腹。
李三娘端着一碗刚炖好的鸡汤,小心翼翼地送到摊前,浓郁的香气驱散了清晨的寒意。
“先生,您身子瞧着虚,喝碗汤补补。”
陈九抬起头,浑浊的眼眸里漾开一丝温和的笑意,他摆了摆手,将陶碗轻轻推了回去。
“三娘,你有心了。只是我这身子,补不得外力咯,喝了反倒是糟蹋东西。”
他的声音很轻,却透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决然。
李三娘看着他那张迅速苍老的脸,眼圈一红,终究没再坚持,只是将碗放在一旁,默默地帮他整理起散乱的鞋样。
夜深人静,万籁俱寂。
陈九没有点灯,仅凭着窗外洒入的清冷月光,独自坐在桌前。
他从怀中取出一只半旧的布鞋,又摸出一根细长的针。
月光下,他指尖捻着一张薄如蝉翼的枯黄纸片,那纸片上,曾承载着他毕生道果与寿元的“人间道印”,如今已褪尽所有灵光,只余下蛛网般细密繁复的脉络,仿佛无数条扎根于虚无的根须。
他屏住呼吸,用针线将这张纸,一针一线,无比仔细地缝进了厚实的鞋底夹层里。
针脚细密,与鞋底原有的纹路混为一体,天衣无缝。
做完这一切,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仿佛完成了一桩惊天动地的大事。
他举起那只鞋,对着月光端详,布满老茧的指腹轻轻摩挲着鞋底,低声自语,像是在对一个老友说话:
“谁会想到,这世上最顶天立地的桩,竟是踩在脚底下,藏在泥污里的东西。”
同一时刻,村口守夜的王瘸子正拄着拐杖,做着最后一夜的巡视。
当他走到小庙前时,脚步猛地一顿。
只见那条绕庙而过、流淌了千百年的溪水,竟毫无征兆地逆流了三尺!
水面倒卷,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向上托举,随即又轰然落下,恢复如常。
王瘸子心头猛地一震,一股莫名的恐慌攫住了他。
他顾不得老寒腿的疼痛,拄着拐杖,几乎是奔跑着冲向了后山那片竹林。
眼前的景象让他如遭雷击。
那片因承载了众生愿力而一夜开花的新竹,竟在同一时刻,齐齐化作了齑粉!
没有燃烧,没有枯萎,就是那么突兀地、无声无息地碎裂成灰,铺了满地。
而在那一片死寂的灰烬中央,一株翠绿的幼笋,倔强地破土而出。
笋尖之上,一滴殷红如血、却又剔透如碧玉的液体,正缓缓凝聚,然后“啪嗒”一声,滴落下来,瞬间渗入地基深处,消失不见。
“老伙计……你……你走也不说一声……”王瘸子双腿一软,跪倒在地,浑浊的老泪潸然而下。
他知道,那是新竹群残魂最后的灵性,它将自己彻底献祭给了这片土地。
话音未落,一阵微风拂过竹林,卷起地上的灰烬,一个断断续续、仿佛来自地底深处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根……还在……人……还在……就够了……”
风过,声息,一切重归宁静。
翌日清晨,李三娘的儿子睡眼惺忪地醒来,揉着眼睛叫嚷:“娘,亮……”
李三娘循声望去,不由得怔住了。
只见儿子的枕边,不知何时多了一盏巴掌大小的纸灯笼。
那灯笼折得歪歪扭扭,用的就是最寻常的草纸,可灯笼的中心,却有一豆米粒大小的火光,微弱,却温暖而持久,将孩子的脸颊映得红扑扑的。
她心中一惊,伸手便要去取下查看。
就在她指尖即将触碰到灯笼的刹那,灯身上忽然浮现出一行稚嫩歪斜、仿佛用炭笔写下的字迹:“妈妈别怕,是隔壁阿弟折的。”
李三娘的手僵在半空。
隔壁阿弟?
那孩子昨天才跟着先生学会了折最简单的纸船,怎么可能无师自通,折出能自行点燃灵火的纸灯?
一个念头如闪电般划过她的脑海,她猛然想起陈九这几日总是在孩子们玩耍时,笑呵呵地对他们说:“折一个你心里最想送给别人的东西。”
她的心狠狠一颤,再看向那盏灯,眼中的惊奇化为了深深的震撼与明悟。
先生埋下的,哪里是纸。
分明是……是能让凡人彼此点亮的,心火的引子!
这颗引子一旦被埋下,便如燎原之火,悄然蔓延。
百里之外,一座繁华城池的角落里,一名缠绵病榻、药石无医的老者气若游丝,他抓着孙儿的手,喃喃念叨着此生最后的遗憾:“想……想看你成亲……”
其孙悲痛欲绝,听闻乡间有“折纸寄愿”可慰亡魂的说法,便连夜用黄纸赶制了一顶精巧的纸轿,跪在床前,含泪祈愿,只求爷爷能走得安详。
就在纸轿完成的刹那,轿顶之上,一道肉眼几乎无法察觉的符纹一闪而逝,那符纹的脉络,竟与陈九鞋底所藏的“人间道印”,同源同宗!
次日清晨,就在家人准备为老者操办后事时,他竟猛地一阵剧烈咳嗽,吐出一大口腥臭的黑血,原本灰败的脸色,竟奇迹般地恢复了一丝红润,气息也从游丝转为平稳。
神迹!
此事迅速传开,民间悄然兴起了一股“折纸寄愿”的风潮。
凡家中有难者、心中有憾者,皆效仿此法,用最虔诚的心,折出承载着希望的纸船、纸鹤、纸灯笼……
而每当世间有一张愿纸成型,在那遥远山村的地脉深处,那根新生的竹根便会微微震颤一下,一丝精纯的青气顺着无形的地脉,浩浩荡荡地流向山村老槐树下的那个补鞋摊。
“嘶……”
陈九正低头用锥子给一张牛皮开孔,胸口猛地一滞,仿佛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
手中的鞋锥“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他愕然低头,看向自己的脚底。
那只缝入了“道印”的布鞋,正隔着厚厚的鞋底,缓缓散发出一股温热。
仿佛有千万缕来自五湖四海的心愿,正通过那张薄薄的纸,经过竹根的净化与转化,化作最本源的生机,源源不断地反哺于他。
陈九脸上露出一抹哭笑不得的苦涩:“我明明已经斩了因果,想着清净赴死,你们倒好……倒是一个个争着抢着,替我把命给续上了。”
他本能地抬起手,想要撕开鞋底,毁掉这个让他“死不成”的封印。
可手抬到一半,他又顿住了。
他能感觉到,若是毁掉此物,这股由天下凡人自发形成的“心意流转”也将就此中断。
那些刚刚在绝望中看到一丝曙光的普通人,将再度坠入黑暗。
最终,他缓缓放下手,只是抬脚,轻轻跺了跺地面,仿佛在拍去鞋上的灰尘。
“行吧……”他望着远方天际,叹了口气,“再借你们十年光阴。”
当夜,一名游方道士途经山村,本想借宿一晚。
可当他走进村口,却被眼前的景象惊得停住了脚步。
只见月色下的村庄里,家家户户的窗台上,都亮着一盏盏微弱却温暖的纸灯。
他甚至能听到,有孩童在梦中呢喃,含糊不清地教着更小的弟妹如何折纸。
此地无人修仙,却有一股浩瀚磅礴、连绵不绝的万民共运之气,如同一张无形的天穹,笼罩着整个村庄。
其稳固程度,竟比他师门那座传承了三千年的护山大阵还要坚不可摧!
道士骇然失色,掐指一算,只觉天机一片混沌,仿佛有一股至高无上的力量在警告他,此地不可窥探。
他惊得一屁股跌坐在地,连忙摸出符纸想上报师门。
可他刚抬笔,那张上好的符纸竟“呼”的一下自行燃烧起来,在空中拼出两个古朴的墨字:
“莫扰。”
道士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逃离了村子。
而此刻,引起这一切异象的陈九,正蹲在院中的水井边,慢悠悠地洗着脚。
井水清澈,映出他的倒影,也映出了他神海中那座无字碑的虚影。
他瞥了一眼,只见水面倒影里,那座沉寂了许久的石碑,竟在缓缓转动。
而在石碑的缝隙中,那根他亲手埋下的青芽,不知何时已长至半尺,顶端甚至结出了一个指甲盖大小、含苞待放的花骨朵。
陈九收回目光,擦干了脚,仿佛什么都没看见。
夜风渐起,吹得院中光秃秃的槐树枝丫呜呜作响。
天边,浓厚的乌云正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遮蔽了月光,空气变得潮湿而沉闷,一场酝酿已久的山雨,即将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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