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上午九点，市中心的“蓝海健身”游泳馆刚开门不久。
大厅里空旷安静，浅色大理石地面光可鉴人，倒映着天花板的灯带，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消毒水味和一股试图掩盖什么似的、过甜的柠檬味空气清新剂。
前台后面，一个穿着笔挺制服的女接待员正低头看着手机，指甲上精致的猫眼美甲在灯光下反着光。
七鱼推开沉重的玻璃门，门上的风铃发出清脆却略显突兀的“叮咚”声。
她走到前台，肩上那个旧帆布包的带子似乎勒得更紧了。接待员抬起头，脸上迅速堆起职业化的微笑：“您好，请问是来咨询体验还是……”
“我想办一张游泳年卡。”七鱼几乎是抢着回答，声音因为紧张而显得有些干涩、急促。
她下意识地避开接待员打量的目光，匆忙从包里拿出那个磨损严重的旧钱包。
“好的，年卡我们有很多种，有普通通卡，还有针对女宾的专属时段卡，那个私密性更好，人也少很多……”接待员从柜台下拿出制作精美的价目表，热情地指向其中一行。
“普通通卡就行。”七鱼立刻说，语速快得像要赶紧结束这个话题。
她敏锐地捕捉到接待员眼中一闪而过的诧异——一个年轻女孩，独自一大早来办游泳年卡，却不要更私密的女宾时段。
她赶紧低下头，假装仔细看价目表，手指用力捏着钱包粗糙的边缘，补充道，“我……我上课和兼职时间不太固定，专属时段可能……不太方便。”这个借口听起来苍白无力。
接待员了然地点头，笑容依旧标准：“好的，普通通卡。那请您填一下这张会员登记表，我们需要登记一下您的身份信息。”她推过来一张表格和一支插在笔筒里的廉价圆珠笔。
七鱼接过表格，指尖碰到光滑的铜版纸，有点凉。
她拿起那支笔，笔杆上还沾着前一个使用者留下的些许黏腻感。笔芯似乎快没油了，写出来的字断断续续，笔画浅淡。
她在姓名栏工整地写下“七鱼”，在性别栏停顿了一下，用力写下一个“女”字。填到联系方式时，她犹豫片刻，写下了自己那个几乎不用的、主要用于接收验证码的手机号码。
最后，她将身份证递了过去。前台复印机发出沉闷的“嗡嗡”声，绿灯扫过证件，她看着那张短发、表情略显青涩的证件照被清晰地印在纸上，那个被刻意维持的男性形象在此刻显得格外刺眼，让她手心微微冒汗，几乎要握不住那支劣质的笔。
表格最后一行是“紧急联系人及电话”。
七鱼的手指僵住了。她盯着那一栏空白，脑海里一片空白。她能填谁？填那个远在老家、不敢联系的家人？还是填几乎不联系的同学？
最终，她只是在这一栏飞快地画了一道浅浅的斜线，仿佛要划掉这个她无法承担的要求。
办完手续，她拿到一张硬质的蓝色塑料卡片，正面印着“蓝海健身”的LoGo和凸起的卡号，边缘有些毛糙，摸起来有点割手。
“游泳馆在负一层，更衣室入口有指示牌。储物柜需要投币使用，或者您也可以自带锁头。”接待员指了指电梯方向，“祝您健身愉快。”
七鱼低声道谢，将年卡飞快地塞进钱包最里层的夹袋，像藏起什么赃物。
她快步走向电梯，按下下行键。电梯门合上，狭小的密闭空间里只有她一个人，四壁光亮的金属映出她模糊而苍白的脸。
她对着倒影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平复过快的心跳，却只吸进更多混合着消毒水和香精的、令人窒息的空气。
负一层的空气更加潮湿阴冷，消毒水的气味浓烈到几乎实质化，粘附在皮肤上。
她沿着清晰的指示牌走到游泳馆入口，隔着巨大的磨砂玻璃门，能听到里面隐约传来的回声和水流循环系统的低沉嗡鸣。
推开门，视野豁然开朗，巨大的泳池映入眼帘，池水在顶灯照射下泛着不自然的、过于明亮的蓝光，水面平静得像一块巨大的蓝色塑料布。
只有远处角落里，一个穿着灰色工作服的清洁工，正背对着她，慢吞吞地用拖把擦拭着湿漉漉的地面。这个时间点，泳池里果然空无一人，只有一池寂静的水。
她没有走向旁边标着“女更衣室”的通道，而是转身闪进了入口附近的公共卫生间。
卫生间里瓷砖冰冷，弥漫着同样的消毒水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霉味。
她找了个最里面的隔间锁上门，从背包底部拿出早已准备好的泳衣——是在网上匿名购买的，最普通、最大众的深蓝色连体款式，没有任何装饰。
她快速脱下身上的衣物，冰冷的空气激得她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换上泳衣的过程有些笨拙，弹性面料紧紧包裹住身体的感觉既陌生又令人不安，尤其是胸部被压迫的感觉，让她呼吸都有些困难。
她把换下来的衣服胡乱塞进背包，然后在外面套上一件宽大的深灰色长袖防晒衣，拉链一直拉到顶，遮住了脖颈。
她重新走进游泳馆，脚底踩在湿漉漉的防滑垫上，发出“噗叽”的轻微声响。远处的清洁工似乎听到动静，回头瞥了她一眼，目光在她过于保守的穿着上停留了一瞬，然后又漠不关心地继续拖地。
泳池边摆放着几排空荡荡的塑料躺椅，在灯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她走到最角落、光线相对较暗的一个位置，把背包放在躺椅下面。
她做贼似的左右看了看，确认无人注意，才迅速脱下防晒衣，飞快叠好塞在包旁边。
池水的湿气混合着强烈的氯气味扑面而来。她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手脚，然后顺着池边冰冷的金属梯子，一步一步慢慢地滑进水里。
水很凉，瞬间包裹住身体，激得她倒抽一口冷气，浑身起了层细密的鸡皮疙瘩。
但紧接着，那熟悉的、几乎源于本能的舒畅感便汹涌而至，迅速压过了最初的不适。
她沉到水下，让微带刺激性的池水没过肩膀，只露出脑袋。水波温柔地晃动，轻轻拍打着她的脸颊和脖颈。
她靠在冰凉的池壁上，闭上眼，全心感受着皮肤每一个毛孔都在贪婪地吸收着水分时那细微的胀感，喉咙里那种火烧火燎的干渴感，终于像退潮般缓缓平息下去。
她在水里待了半小时，大部分时间只是静静地浸泡，偶尔划动几下手臂，动作轻微，尽量不激起水花。
泳池水的氯气让她的皮肤有些发紧，眼睛也微微刺痛，但这似乎是她必须付出的代价，为了换取这片刻的安宁。
期间，那个清洁工似乎拖着地慢慢靠近了她所在的区域，虽然没有直视她，但那若有若无的视线余光，还是让七鱼如芒在背，不得不将身体往水里又缩了缩。
时间差不多，她爬上岸。用自带的一条旧的大毛巾迅速擦干身体和头发，然后飞快地套上那件宽大的防晒衣，拉链再次拉到顶，将泳衣和身体严严实实地遮盖起来。
整个过程迅速而无声，像完成一项秘密任务。离开游泳馆时，前台接待员正在接听一个咨询电话，只是朝她这个方向公式化地点了点头。
走出健身中心，上午的阳光毫无遮挡地倾泻下来，有些刺眼。
她眯起眼，感觉身体确实轻松了不少，那种由内而外的干燥感被暂时驱散。
但心里却仿佛坠着那块蓝色的年卡，沉甸甸的。
这张薄薄的塑料卡片，像是一份与陌生水域签订的、不可告人的秘密契约，它暂时安抚了她体内叫嚣的渴望，却也像一道无形的枷锁，将她与那个充满未知、可能通往深渊的命运，更紧地捆绑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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