候场区的昏暗与喧嚣被甩在身后，取而代之的是扑面而来的、几乎令人窒息的声浪与光海。
当幕布彻底拉开，震耳欲聋的音乐前奏猛地炸响，所有舞台灯光“啪”地一下全部点亮，如同白昼骤然降临，刺得七鱼眼前一花，下意识地紧紧闭了下眼睛。
热浪混合着声浪，如同实质的海啸般拍打过来。
台下是黑压压一片攒动的人头和无数闪烁跳跃的荧光棒，形成一片望不到边的、躁动的星海。
她站在队伍中偏后的位置，感觉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快要从喉咙里跳出来，手脚冰凉得像是浸在冰水里，几乎失去知觉。
第一个八拍，她就慢了半拍，手臂抬起的角度也显得别扭而生硬。
脑子里全是演出服面料紧贴皮肤、勾勒出曲线的触感，还有台下那无数双看不见却仿佛能穿透一切的眼睛的注视。
她死死盯着前排同学的背影，像抓住救命稻草，机械地、一丝不苟地模仿着每一个动作，整个人僵硬得像个提线木偶。
每一个转身、每一次跳跃都带着刻意的小心和收敛，生怕幅度过大，会暴露布料下那不自然的紧绷感，或者更糟，会让某些轮廓变得更加清晰。
音乐节奏越来越快，密集的鼓点如同雨点般敲击着耳膜，也敲打在她紧绷的神经上。
身边的孙倩、赵琳她们已经完全投入，脸上带着兴奋的、毫无阴霾的笑容，动作舒展有力，充满青春的爆发力，汗水在炽热的灯光下闪闪发光，像滚动的珍珠。
她们散发出的那种纯粹的热情和活力，像一股无形的、温暖的洋流，渐渐渗透、融化着七鱼冰封的感官。
她听着耳边熟悉到几乎成为肌肉记忆的旋律，身体里某种沉睡的、对节奏和律动的本能似乎被悄然唤醒。
她不再只是死死盯着别人的背影，眼角的余光开始不由自主地扫向两侧，试着去感受和融入整体的韵律与气场。
到了一个编排中需要连续快速旋转的动作段落，她起初转得小心翼翼，重心不敢完全放开。
但转到第二圈、第三圈时，长期练习形成的身体记忆终于战胜了大脑里喧嚣的恐惧和羞耻感。
她的轴心出乎意料地稳定，腰肢在绷带允许的范围内展现出一种惊人的柔软和控制力，裙摆划出流畅而优美的弧线。
她不再去纠结自己到底是谁，不再去恐惧台下坐着那些可能看穿她的人。
她只是跟着音乐的洪流一起流动，将这段时间积压在心底的所有情绪——独处的孤独、身份暴露的恐惧、日夜束缚的委屈，还有一丝对展现美好事物、释放天性的本能渴望——都毫无保留地倾注到每一个舞步中。
她的动作依然不像其他人那样充满外放的、爆炸性的力量，却多了一种内敛的、如同绷紧的弓弦般的张力，一种因为极力克制反而更显动人的、混合着坚韧与脆弱的独特美感。
灯光巧妙地勾勒出她柔和的侧脸线条、纤细的脖颈和随着动作自然起伏的腰臀曲线，汗水沾湿了额前鬓角的碎发，湿漉漉地贴在光洁的皮肤上，在强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芒。
在一个精心设计的高潮部分，音乐有一个短暂的留白，所有人需要一个利落的定格。
七鱼需要单足稳稳站立，另一条腿向后优雅延伸，手臂舒展指向斜上方，目光随之望向远方，眼神要带着憧憬和力量。
七鱼深吸一口气，压下肋间的刺痛，稳稳控制住核心，缓缓抬起头，视线不由自主地、遵循着舞蹈编排的要求，投向那片模糊的观众席。
那一刻，她脑子里是空的，没有伪装，没有恐惧，甚至没有表演的意识，只有完成这个定格动作的极致专注，和一丝连她自己都没察觉的、沉浸在律动中自然流露出的、淡淡的忧郁与疏离。
舞台的强光直直地映在她清澈的眼底，那光芒亮得惊人，仿佛山涧最纯净的溪水在阳光下闪烁。
就是这一眼。
观众席中段，陈昊原本只是抱着支持班级活动的心态而来，此刻却完全愣住了，忘记了呼吸。他看着台上那个在聚光灯下仿佛周身都笼罩着一层光晕的身影，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漏跳了一拍。
平时的七鱼总是低着头，安静得像一抹影子，此刻在舞台上却像完全换了个人。
那种易碎又坚韧、纯净又带着一丝忧郁的美，强烈地冲击着他的视觉和心弦。
旁边有女生忍不住小声惊呼：“哇！七鱼刚才那个定格！那个眼神！绝了！好有故事感！”
而在观众席更靠后的一个隐蔽角落，一个本不该出现在这种校园晚会的身影悄然坐在阴影里。
司徒靖穿着剪裁精良的深色西装，与周围洋溢着青春骚动气息的学生们格格不入。
他确实是临时接到一个与校方后续合作相关的商务电话，顺路过来露个面，以示对校方活动的支持，原本打算停留片刻就走。
可当台上那个穿着白色t恤的身影抬起眼，目光穿透喧嚣与光线投来的瞬间，他正准备起身的动作猛地僵住了，身体微微前倾。
那双眼睛……
隔着一段距离，在变幻闪烁的舞台灯光下，那双眼睛里的清澈、明亮，以及那一闪而过的、仿佛能穿透一切浮华直抵人心的专注与那抹淡淡的、难以言喻的忧色，与他意识沉入冰冷深海、濒临死亡前最后看到的那个眼神，严丝合缝地、分毫不差地重叠在了一起！
心脏像是被一柄无形的重锤狠狠击中，司徒靖猛地握紧了座椅的扶手，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之前在水岸轩公寓里的怀疑、调查中的种种线索，此刻汇聚成一股几乎可以确定的惊涛骇浪，席卷了他的理智。
是她！绝对是她！那个在深海之中，给予他第二次生命的人！
就在司徒靖斜后方不远处，另一个相对安静的角落，苏婉清不知何时也已悄然入座。
她穿着一身低调的深蓝色丝绒长裙，外面搭着披肩，姿态优雅闲适，仿佛只是来欣赏一场普通的演出。
她的目光平静地落在舞台上，准确地追随着七鱼的身影。当看到七鱼那个定格的眼神时，她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露出一丝极淡的、难以捉摸的弧度，像是欣赏一件按照预期发展的作品。
她的视线余光扫过前方那个明显身体僵硬、情绪激动的司徒靖，眼神中闪过一丝意外。
音乐在最高潮处戛然而止，表演结束。
七鱼保持着最终的结束动作，胸口因缺氧和剧烈运动而剧烈起伏，汗水顺着下巴、脖颈不断滴落，在舞台地板上留下深色的印记。
台下寂静了一瞬，仿佛被最后的画面所震撼，随即，爆发出雷鸣般热烈的掌声和欢呼声，其中夹杂着不少清晰可辨的、呼喊着“七鱼！七鱼！”的声音。
这巨大的声浪如同冷水浇头，瞬间将七鱼从那种短暂的、忘我的沉浸状态中猛地拉回现实！
潮水般的掌声、四面八方投来的炽热目光，像无数根烧红的针，狠狠扎在她刚刚松懈下来的神经上。
羞耻感、恐慌感、以及害怕被看穿的巨大恐惧，如同冰水般瞬间淹没了她。
她迅速低下头，脸颊和耳朵烧得通红，火辣辣的，恨不得立刻挖个地洞消失，或者让舞台的幕布瞬间落下。
她慌乱地、几乎是机械地跟着队伍鞠躬谢幕，甚至不敢抬头看台下一眼。
然后，像一只被猎枪惊扰的、受惊过度的小鹿，她几乎是逃也似的、第一个冲下了灯光刺眼的舞台，踉跄着奔回昏暗的后台，将那片喧嚣的、让她无所适从的成功，和观众席上那道锐利如鹰隼、几乎要将她穿透的目光，彻底地、慌乱地甩在了身后。
成功的演出，带给她的不是丝毫的喜悦和成就感，而是更深、更沉的恐惧和无所适从的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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