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哀鸣”信标所在的冰渊，回程之路并未因前路的探明而变得轻松。永寂冰原的严寒与死寂依旧，刚刚消散的“冰霜之喉”残余的极寒领域，又让环境增添了几分不稳定。失去了载具，队伍只能依靠自身力量跋涉，速度缓慢，对体能与物资的消耗急剧增加。
但每个人的精神世界，却比冰原更加“沸腾”。
《拓荒者公约》的伦理框架与模拟场识别特征，如同两块巨石投入心湖，激起的不仅是波澜，更是对世界观的根本性重塑与反思。行路间，沉默往往被突然的讨论打破。
“‘非干扰原则’……原来‘外界’也并非可以为所欲为。”白厄一边用特制的冰镐在陡峭的冰坡上固定绳索，一边低声道，“这或许解释了为什么博识尊要用如此间接、模拟的方式观察，而非直接介入。但那些‘外部指令’……”
“指令可能是更高权限的覆盖，或者系统本身的调试需求，甚至可能是其他高等存在的违规干预。”那刻夏的声音通过勉强维持的通讯传来，带着研究者特有的冷静与一丝兴奋，“公约的存在，意味着有制定规则和试图维持秩序的力量。但规则总有违反者，系统总有漏洞。我们得到的‘识别特征’，就是找出漏洞、理解系统的工具。”
丹恒协助着队员通过险段，沉声道：“那些特征，几乎就是我们亲身经历的一切。循环、清理程序、异常的时空与物理规则……现在，它们有了名字和理论解释。但我们知道了这些，下一步该如何行动？公约只允许‘认知防御’，不会给我们直接打破‘笼子’的力量。”
“认知本身就是力量。”彦卿走在队伍最前方，以剑意开路，斩开前方凝结的冰障和紊乱的能量乱流。他的声音在寒风中清晰传来，“知道敌人是谁，知道战场何在，知道规则的不公之处，剑锋所指，方能精准。葬剑渊中，我领悟万剑锋锐之理，终归于心。如今，这‘笼’之真相，亦是磨砺剑心之石。知晓其为‘笼’，我之‘斩破束缚’之剑意，便有了最明确的目标。”
赛飞儿轻盈地掠过一片不稳定的冰面，闻言回头笑道：“小哥哥说得好听。不过嘛，知道是笼子，和找到笼子的门锁或者砸笼子的锤子，可是两回事。那个‘哀鸣’倒是够意思，给了说明书，可没给工具箱啊。咱们现在顶多算是……知道了自己是被关在哪个牌子的笼子里的小白鼠？”她的话一如既往地尖锐，却点出了现实的困境。
神殿祭司则更关注另一面：“《公约》强调避免引发文明恐慌……我们若将这些真相带回奥赫玛，该如何告知民众？阿格莱雅大人又该如何自处？她的权能本就与这‘系统’紧密相连。”
这正是最棘手的问题之一。真相是双刃剑，既能照亮前路，也可能斩断希望，引发混乱。
“需要循序渐进，有选择地披露。”白厄沉思道，“首先，必须让阿格莱雅大人和最高决策层完全知晓。然后，或许可以引导学者和部分精英黄金裔，从‘异常现象研究’、‘黑潮本质探究’等角度，逐步接近真相。直接宣布世界是模拟的，恐怕绝大多数人无法接受，甚至可能造成信仰崩溃和社会解体。”
众人默然。背负真相，有时比蒙昧无知更加沉重。
回程的路途，就在这样交织着震撼、思索、争论与沉重负担的氛围中，一点点缩短。他们遭遇了数次冰原生物的小规模袭击，经历了更加诡异的空间折叠现象（一度差点走入一个循环的冰晶迷宫），也见证了极端低温下瑰丽而致命的极光爆发。每一次险境，都让他们对新获得的理论知识有了更切身的体会——那些识别特征，不再是纸面上的条款，而是眼前活生生的、充满威胁的现实。
终于，在经历了比去时更漫长、更艰难的数日后，奥赫玛那熟悉的、笼罩在能量屏障下的巨大穹顶轮廓，再次出现在铅灰色天际线的尽头。一股混合着疲惫、庆幸与近乡情怯的复杂情绪，涌上每个人心头。
他们没有惊动太多人，通过预先安排的隐秘通道返回城内。但消息显然无法完全封锁。阿格莱雅早已派遣绝对心腹在通道口等候，直接引领他们前往“溯源之间”下的深层密室。那刻夏的投影早已等候在此，阿格莱雅本人也静静立于中央，她的气色比他们离开时好了许多，神性光辉稳定而温润，但眼中带着难以掩饰的急切与凝重。
没有多余的寒暄，密室厚重的门扉闭合，强大的隔绝结界升起。
“欢迎归来。”阿格莱雅的目光扫过风尘仆仆、人人带伤的队员们，尤其在彦卿身上停留了一瞬，微微颔首，“看来，此行……收获匪浅，亦艰险异常。”
白厄上前一步，将封装完好的记录晶盘（内含沿途所有影像、数据及最重要的，从信标获得的信息摘要）呈上，同时开始用最精炼的语言，汇报整个探索过程：冰原险境、“冰霜之喉”之战、发现“哀鸣”信标、激活与对话、获得的《公约》信息与识别特征，以及信标最终耗尽能量陷入永久休眠。
随着汇报的深入，阿格莱雅平静的面容上，波澜渐起。当她听到“模拟场识别特征”与翁法罗斯现象——对应，尤其是“系统维护\/错误清理程序”直指黑袍剑士时，她的瞳孔微微收缩，周身神光出现了极其细微的波动。而当《拓荒者公约》的框架被阐述时，她闭上了眼睛，良久，才缓缓睁开，那双金色的眼眸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了然、释然、沉重，以及一丝……解脱？
“原来如此……”她低声自语，“‘调律者’……非神之恩赐，乃‘系统’预设之‘管理节点’。金线非信仰汇聚，乃‘数据’与‘规则’之流动管道。吾之战战兢兢，吾之孤独重负，皆因身处一台庞大而精密的……仪器之中。”
她的话语没有愤怒，只有深深的疲惫与洞悉后的苍凉。知晓自身力量乃至存在意义的“源头”，对于一位长久以来被视为信仰核心的守护者而言，冲击无疑是颠覆性的。
“大人……”白厄欲言又止。
阿格莱雅抬手制止了他，脸上反而露出一丝极淡的、近乎苦涩的笑意：“无妨。知晓真相，纵使残酷，也好过永恒的蒙昧与猜疑。这解释了许多困惑——为何权能日益沉重冰冷，为何与子民的共鸣时而受阻，为何……”她顿了顿，“会有那等失控之险。系统负荷，规则反噬。”
她看向那刻夏：“学者，汝如何看这些信息？”
那刻夏的投影光芒流转，语速极快：“信息价值无可估量。首先，它从‘外部’视角，以通用科学框架，证实了我们基于内部现象（循环、清道夫、火种异常等）的推测。这不仅是确认，更是认知范式的升级。其次，《公约》框架提供了潜在的‘行为准则’参考，让我们明白，对抗‘系统错误’（清道夫）在更广阔的伦理背景下可能具备正当性，甚至可能隐含了某种‘求助’的潜在合法性——如果我们能找到符合《公约》标准的‘外界’存在。”
“第三，”他继续道，调出信标最后发送的那段模糊的终极协议碎片信息，“这段信号虽然几乎不可能被接收，但它指出了一个方向：当‘系统错误’威胁到‘泛智慧文明’时，可以向‘全域广播求救频道’发送标记。这意味着，在‘外界’的认知体系中，我们所面临的危机类型，是被纳入考量的。这或许……是我们未来可能的一条极其渺茫，但理论上存在的‘外援’路径。”
“最后，识别特征清单，为我们后续的研究、探测、乃至可能的‘系统漏洞’寻找，提供了明确的检查清单和理论指导。我们可以系统性地审视翁法罗斯每一个异常区域，尝试定位‘后台接口’、‘调试痕迹’，甚至……寻找可能与‘灯塔’或信标制造者相关的其他遗迹。”
阿格莱雅静静听完，沉思片刻：“当务之急，是消化、验证这些信息。那刻夏学者，由你牵头，成立专项分析小组，成员限于今日在场之人及绝对可靠的核心研究者。首要任务：一、全面比对识别特征与翁法罗斯已知异常，建立对应模型；二、深入分析《公约》条款，评估其对我方后续行动策略的潜在影响与限制；三、尝试破译信标遗留数据中，任何关于‘灯塔’、制造者或‘外界’宇宙结构的蛛丝马迹。”
“是。”那刻夏应道。
“白厄，彦卿，诸位勇士，”阿格莱雅看向探索队，“你们带回的，不仅是信息，更是希望的种子与抉择的重担。你们需要时间休整、恢复，亦需时间消化此行所得。奥赫玛的民众，尚不可知此惊天真相。对外，此次探索将以‘发现远古遗迹，获得对抗黑潮新技术线索’为由公布。内部的逐步引导，需慎之又慎。”
众人领命。会议结束前，阿格莱雅单独留下了彦卿。
密室内只剩下他们二人。阿格莱雅走到巨大的观测窗前，窗外是奥赫玛内部模拟的、永恒的人造天光。她背对彦卿，声音比刚才更加低沉：
“彦卿，汝之剑意，与那信标共鸣最深，亦斩破了困扰吾许久的迷惘。汝如何看待……吾如今之状态？知晓这身神力本质后，吾当何为？”
这是一个守护者对一位超越此界规则的剑客的真诚叩问。
彦卿走到她身侧稍后，望着窗外那虚假却维系着无数人希望的“天空”，缓缓道：“力量本质为何，或许重要，但更重要的，是持力者之心。玉鼎前辈曾言，剑为心意延伸。大人之力，源于系统，然大人以此力所行之事——守护奥赫玛，引导众生，抗衡黑潮与清道夫——此心此行，却非系统所能预设，亦非冰冷规则所能涵盖。”
他顿了顿，继续道：“信标提及《公约》，可知‘外界’亦有善恶、秩序与混乱之分。系统或有创造者、维护者，亦可能有破坏者、投机者。大人如今知晓根源，或可尝试不再仅仅是‘承受’与‘调律’，而是去‘理解’、‘解析’，乃至……在一定范围内，尝试‘影响’或‘修正’系统施加于此界的规则。将系统之力，化为守护真实生命之盾与剑。此路或许艰难，甚至危险，但比起懵懂受制，不失为一种更主动的‘存在’方式。”
阿格莱雅转过身，金色的眼眸深深地看着彦卿，仿佛要将他看透。良久，她轻轻吐出一口气，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以系统之力，护系统所欲抹杀之变数……有趣，亦大逆不道。然，或许……这才是‘调律者’应有的，真正的‘调律’——非盲从预设旋律，而是为不该沉寂的声音，争取一个音符。”
她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周身神光不再仅仅是温和，而是多了一份内敛的锋芒：“汝之所言，吾会深思。且先休养。不久之后，恐有更艰巨之事，需借汝之剑锋。”
彦卿颔首，不再多言，行礼后退出密室。
***
接下来的日子，奥赫玛表面平静，暗地里的研究却在狂热进行。那刻夏小组的效率极高，很快便拿出了初步报告：
1. **识别特征比对**：翁法罗斯满足超过五项关键识别特征，且“系统错误\/清理程序”与“文明发展预设\/重复性”两项证据确凿，模拟\/实验场假说成立概率高于99%。
2. **潜在接口分析**：根据信标提供的思路，重新审视了已知泰坦遗迹、能量异常点及奥赫玛自身金线网络核心，发现十七处疑似“非自然规则干涉强烈区域”，其中三处（包括死亡之都深处、天空之城原核心区附近，以及奥赫玛地脉某处未公开节点）被标记为“高优先级潜在后台接口\/调试痕迹”，需进一步实地勘察。
3. **公约策略推演**：小组认为，在当前“系统错误”（清道夫）已被暂时清除，但根源未除且可能有“外部指令”潜在威胁的情况下，奥赫玛的行动应遵循“有限度认知防御升级”与“主动漏洞探查”相结合的策略。一方面，逐步在高层和精英中建立对世界本质的认知，形成内部共识与抵抗意志；另一方面，组织精锐力量，对标记的高优先级区域进行探索，寻找可能存在的“系统漏洞”、“未关闭端口”或“遗留外部工具”。
4. **灯塔与信号**：信标遗留数据中关于“灯塔”的信息过于残破，仅能推测其可能具有“稳定时空”、“跨维度导航”等超级功能，且是信标网络的“母港”。至于那道终极求救信号，以其微弱程度和翁法罗斯的隔绝性，被接收的可能性低于百万分之一，但信号指向的“全域广播频道”概念本身，为理解“外界”通讯方式提供了参考。
报告被呈送给阿格莱雅。她审阅后，做出了决定：在严格保密和充分准备的前提下，启动对那三处“高优先级潜在接口”的探查。首次目标，定为距离相对较近、且环境相对熟悉的奥赫玛地脉深处未公开节点。那里本就是发现“哀鸣”信标金属片的地方，或许隐藏着更多关联秘密。
新的探索计划开始紧锣密鼓地制定。队伍核心依然需要彦卿、白厄、丹恒等人。赛飞儿对“挖自己家墙角”的兴趣显然超过了冰原探险，踊跃加入。
然而，就在计划即将最终敲定，队伍即将再次出发的前夜，一直处于沉寂观察状态的、遐蝶消散前所在“静谧之间”的监控仪器，忽然捕捉到了一段极其微弱、断断续续、却让所有分析人员瞠目结舌的能量波动读数！
波动频谱，与“哀鸣”信标最终发送的那道求救信号碎片，有7.3%的微弱相似性！更诡异的是，这段波动并非来自外界，似乎是从遐蝶彻底消散的那个空间坐标点，如同回声般，极其短暂地“渗”了出来，随即消失无踪，仿佛只是幻影。
这个发现震惊了研究小组。遐蝶的状态与信标截然不同，她是以自身特殊存在为代价净化黑潮后消散的。这两者之间为何会产生哪怕一丝的能量频谱相似？是巧合？还是遐蝶那“生死之间”、“观察者”的本质，与信标发送的“求救标记”在某种更高层面上，触及了同一类“协议”或“频道”？
遐蝶最后彻底消散前，是否也如同那信标一样，向不可知的“外界”，发送了某种形式的……“标记”或“信息”？
这个突如其来的、充满谜团的发现，为即将开始的地脉探索，蒙上了一层更加深邃、也更加不祥的阴影。似乎，每一次他们对“真相”的接近，都会搅动更深层的未知，揭开更令人不安的线索。
奥赫玛的地脉深处，那个与“哀鸣”信标发现点相邻的未公开节点，究竟隐藏着什么？它会是另一个沉睡的信标？一个废弃的接口？还是……连接着更令人惊骇的真相的，另一扇门？
探索，即将再次启程。而这一次，他们或许将真正触碰到，这个“笼”的，冰冷墙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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