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于妖界的酷烈与人间深秋的萧瑟，地府维持着它万古不变的、被昏黄光芒笼罩的基调。只是这光芒之下，涌动的不再是往昔井然有序却死气沉沉的轮回流转，而是某种压抑的、山雨欲来的紧绷。酆都城内，高耸的、由幽冥金石与忘川水汽构筑的殿宇楼阁间，穿梭往来的鬼差神色匆匆，带着一种被无形鞭子驱策的惶急。连那奔流不息的忘川河水，流速似乎都加快了几分，卷挟着更多茫然无措的魂灵，奔向未知的终点。
判官殿，位于酆都城内城核心区域，曾是地府权力与秩序的象征之一。自白墨轮回后，此处便一直空置，由几位资历深厚的副判官共同协理事务，但也仅仅是维持基本运转而已。殿内陈设依旧，巨大的书案上堆积着如山的、等待批阅的卷宗，墨玉的地面光可鉴人，却莫名透着一股陈年的冷寂。空气中弥漫着旧纸、冷墨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白墨身上那清冷墨香残留的气息。
白墨的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殿内。他换上了一身崭新的、绣着银色彼岸花与暗纹锁链的玄黑判官袍，与他苍白的肤色形成了极致对比，更衬得他眉眼清隽，气质冷冽如冰封的忘川水。他静静地站在书案前，目光扫过那些积压的卷宗，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拂过冰冷的案面，指尖没有勾勒符文，只是极其轻微地颤了颤。
【三百载……积弊已深。】 他内心并无波澜，只有精确的数据评估。时间，是他此刻最缺乏的资源。
他没有立刻着手处理公务，而是抬步走向殿内一侧墙壁。那里悬挂着一幅巨大的、由某种星空兽皮鞣制而成的地府疆域图，上面以流动的幽冥符文标注着各大殿司、轮回节点、能量枢纽以及……一些极其隐秘的、只有历代首席判官才有权限知晓的古老封印和观测点。
他的目光，落在了地图上几个闪烁着不稳定微光的位置上——正是之前阿元汇报出现异常的轮回司、档案库等地。
“权限检测通过。身份确认：首席判官，白墨。”
一个冰冷、毫无感情的机械音在殿内响起，是判官殿本身附带的古老器灵。
“调取异常节点能量波动记录，与天道规则扰动数据库进行交叉比对。优先级：最高。”白墨下达指令，声音平静无波。
“指令接收。分析中……”器灵回应，殿内四周墙壁上瞬间亮起无数细密的银色符文，如同星辰般闪烁，数据流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开始运转。
半个时辰后，地府权力核心——森罗殿。
十张造型各异、散发着恐怖威压的王座呈环形排列，代表着地府最高的十殿阎罗。此刻，除了少数几张空置（或因公务外出，或因……其他原因），大部分王座上都笼罩在朦胧的幽冥之气中，只能隐约看到其中威严或诡异的身影。
白墨站在环形中央，身形笔直，如同插在幽冥土地上的一杆标枪。他刚刚简明扼要地陈述了天道“重启”的威胁，以及联合对抗的必要性。
短暂的死寂之后，一个如同金属摩擦般刺耳的声音从一张雕刻着无数痛苦扭曲鬼面的王座上响起：
“白判官，轮回历劫三百年，一归来便抛出如此……惊世骇俗之言。你说天道‘重启’，要收割三界本源，证据呢？就凭几个节点的能量异常？地府运转亿万年，偶有波动，实属正常。”
发言的是掌管刑狱的秦广王，素以严苛古板着称。
另一张萦绕着血色雾气、属于轮回殿主的王座上，传来一声慵懒却带着锋刃的女声，正是罗刹：“秦广王老眼昏花了？轮回司前几日的乱子，差点让三百魂魄错入畜生道，这也是‘正常波动’？若非本座及时出手，这会儿你这森罗殿怕是已经被那些投错胎的‘贵人’们掀了顶了。”
秦广王冷哼一声：“罗刹，休要危言耸听！即便真有外敌，我地府雄踞幽冥，自成一体，何须与外人联手？更何况……”他目光如电，射向白墨，“白判官与那九幽凰血脉的凌九霄牵扯过深，更是生死簿上的‘bUG’，其心可诛！谁能保证这不是引狼入室？”
“哦？”罗刹红唇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按秦广王的意思，咱们就该关起门来，等着天道把咱们连锅端了，变成它‘重启’的燃料？还是说……秦广王殿下早已寻好了新的‘主子’，准备带着地府投诚了？”
“你！血口喷人！”秦广王周身鬼气暴涨，森罗殿内温度骤降。
其他几位阎罗或沉默，或窃窃私语，局面一时僵持。
白墨始终面无表情地听着，直到争吵稍歇，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奇异地压过了所有杂音：
“证据，有三。”
“一，壶中天秘境崩塌能量残留分析，与天道规则同源度，百分之九十九点七。”
“二，妖界万妖谷，凌九霄已整合妖族力量，目标直指昆仑墟。此为天道‘清理’名单确认信号。”
“三，”
他抬起手，袖中飞出一枚散发着微弱白光的玉简，正是凌九霄之前收到的、附有昆仑墟空间裂隙图的那枚通讯符箓的复刻版。只是此刻，玉简上除了星图，还多了一些不断刷新的、代表着能量流向和规则扭曲度的复杂数据。
“此乃天道下一次‘清理’的预定坐标，昆仑墟实时空间数据。以及，”他目光扫过在场所有阎罗，最后定格在秦广王身上，“地府内部，部分关键节点能量流失速率异常加速的监测报告。数据表明，有内应，在协助天道，提前削弱地府屏障。”
最后这句话，如同投入油锅的冷水，瞬间让整个森罗殿炸开了锅！
“内应？！”
“是谁？！”
“岂有此理！”
秦广王的脸色也变得极其难看。
白墨不等他们继续争吵，直接抛出了结论，语气依旧冷静得像是在做学术报告：
“综上所述，合作，生存概率可提升至百分之十五。各自为战，或内部倾轧，生存概率，无限趋近于零。”
他看向罗刹，微微颔首。
罗刹会意，慵懒地靠回王座，把玩着自己鲜红的指甲：“本座觉得白判官分析得在理。与其坐着等死，不如搏一把。我轮回殿，同意结盟。”
有了带头的，其他几位本就摇摆或暗中已被罗刹说服的阎罗，也纷纷表态支持。
最终，压力全到了秦广王等少数反对派身上。
秦广王脸色铁青，死死盯着白墨，仿佛要将他从里到外看透。许久，他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即便结盟，地府阴兵，也不能交由外人指挥！更不能由你这个……身份不明之人主导！”
白墨似乎早就料到他会如此说，平静回应：“可。阴兵调动权，仍由各殿自主。我只需‘监察’之权，确保在关键时刻，力量能用于正确方向。同时，地府所有关于上古封印、规则漏洞及能量节点的最高权限，需对我开放。”
他顿了顿，补充道，语气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冰冷：
“此为底线。”
“若不同意……”
他没有说下去，但周身那股属于首席判官的、执掌规则秩序的威严，混合着一丝源自“涅盘共死契”的、不容亵渎的强势，悄然弥漫开来。
森罗殿内，再次陷入一片压抑的寂静。
最终，在罗刹的斡旋与其他阎罗的默许下，一份权责清晰、彼此制衡的临时盟约，勉强达成。白墨获得了地府部分力量的有限支持，以及最重要的——信息与资源的调动权限。
走出森罗殿，昏黄的光线洒在白墨毫无波澜的脸上。他抬起手，看着指尖一缕悄然流转的、与凌九霄同源的涅盘生机，在那枚通讯玉简上轻轻一点，将最后计算完成的昆仑墟监控盲区坐标发送了出去。
他能感觉到，通过契约，远方那股熟悉的、霸道而炽热的火焰，似乎微微跃动了一下，作为回应。
白墨微微垂下眼帘，遮住眸中一闪而过的、极其复杂的情绪。
【凌九霄……】
【你的战场在明，我的棋局在暗。】
【这一次……不会再让你独自面对。】
他整理了一下判官袍的衣袖，迈步走向判官殿，背影在幽冥的黄昏中，显得孤直而坚定。
地府的棋局，刚刚开始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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