挂断电话后,方二军重新坐回桌前。窗外,最后一抹晚霞把西边的天空染成了金红色,群山变成深紫色的剪影。远处有炊烟升起,一缕一缕,融入暮色。他翻开老曲的茶调本子,继续整理那些模糊的唱词。铅笔在纸上沙沙作响,像春蚕食叶,像细雨润土。
在这个远离省城、远离家族纷扰、远离所有过去的小县城里,方二军正在用最笨拙也最踏实的方式,一点一点,重建自己的生活。
不是忘记,而是带着记忆前行。不是逃避,而是选择另一种抵达。夜渐渐深了。文化站二楼的灯光,成了这片山里最晚熄灭的几盏之一。而在灯下工作的那个人,或许自己都不知道,他正在做的这些看似微小的事。整理一首老歌,教孩子画一个陶罐,帮老人找回一段舞蹈——正在像春雨一样,无声地滋润着这片土地,也悄悄地,治愈着自己。
每个周二和周四的下午,汪梦姣都会来美术教室,有时带着录音设备录学生的山歌,有时带着乐谱和方二军讨论视觉化的方案。她总是提前五分钟到,总是带着淡淡的香水味。不是浓烈的商业香,是某种草木系的清雅气息,混在松节油和素描纸的味道里,格格不入,却又莫名和谐。
一个周四的傍晚,讨论完艺术节的主题框架,窗外忽然下起了雨。雨来得急,豆大的雨点砸在竹叶上,噼啪作响,转眼就连成了雨幕。
“看来得等一会儿了。”汪梦姣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的雨,“山里的雨,说来就来。”
方二军正在收拾散乱的草图:“您住教师宿舍?”
“嗯,三楼,最东边那间。”汪梦姣转过身,靠在窗台上,“窗户对着后山,早上能被鸟叫声吵醒。在省城住了三十年,从来没听过这么多鸟叫。”
“习惯吗?”
“开始不习惯。”汪梦姣笑了,那笑容里有一丝自嘲,“第一晚几乎没睡,总觉得窗外有什么东西。后来慢慢好了,现在反而觉得城里的夜晚太安静。那种死寂的安静。”
雨声渐大。竹林在雨中摇摆,深深浅浅的绿在雨幕中洇开,像一幅正在被雨水洗刷的水墨画。
“方老师为什么会来千峦?”汪梦姣忽然问。
方二军的手顿了顿:“省里的文化帮扶项目。”
“只是因为这个?”
“还能因为什么?”
汪梦姣看着他,眼神里有探究,但更多的是理解:“我来之前,听省艺校的同事说过您。他们说,方老师的父亲是省卫计委主任,哥哥是公安系统的,家里条件很好。这样的背景,主动申请来山区帮扶两年,很少见。”
方二军没有回答。他把最后一张草图夹进文件夹,动作很慢,像是在拖延时间。
“我猜,”汪梦姣的声音轻了下来,“这里有什么值得留下的东西。或者有什么需要逃离的东西。”
雨打在玻璃窗上,蜿蜒的水痕模糊了外面的世界。方二军抬起头,隔着雨幕看向远处的山峦。那些山在雨中变得朦胧,像宣纸上晕开的淡墨,也像记忆里逐渐模糊的某张脸。
“汪老师为什么来千峦?”他反问。
汪梦姣沉默了片刻。雨声填满了沉默的间隙。
“逃婚!”
“逃什么婚?”
“我父亲非让我嫁给一个他喜欢的人!”汪梦姣的语气平静得像在说别人的事,“这个人是国家发改委的一个处长,比我大十几岁,还离过婚。我碍于情面还见过这个人几次!”
“这人长得帅不帅?”
“丑死了!”汪梦姣笑了笑,“我死活不同意,和我父亲闹翻了。不想待在到处都是熟人的地方,就申请调离。千峦是离省城最远的选项,我就选了这里。”
她说得很简单,但方二军听出了简单背后的重量。那种对家庭背叛后的刺痛,那种想要远离一切熟悉事物的决绝,他太懂了。
“所以我们是同类。”汪梦姣又说,这次带了点苦笑,“都是逃到这里的人。”
方二军摇摇头:“我不算逃。”
“那算什么?”
“算……”他寻找着合适的词,“算寻找。寻找一些丢了的东西。”
“找到了吗?”
“还在找。”
雨渐渐小了。竹林不再猛烈摇摆,只是微微颤动,叶尖滴下水珠,在窗台上溅起细小的水花。远处的山峦重新清晰起来,被雨水洗过的绿,鲜嫩得刺眼。
汪梦姣走到门边,拿起靠在墙边的伞:“雨小了,我该走了。”
“我送您吧,雨还没完全停。”
“不用,就几步路。”她撑开伞,又回过头,“方老师,有句话不知该不该说。”
“请讲。”
“您上课的时候,眼睛里总有一层雾。”汪梦姣看着他,“好像人在教室里,魂在别处。学生们可能感觉不到,但我能感觉到。”她顿了顿:“我不是要打探您的隐私。只是觉得,如果您愿意,也许可以跟我说说。有时候跟陌生人说话,反而更容易。”
说完汪梦姣走进雨里。米白色的身影在灰色的雨幕中渐渐远去,最后消失在教学楼拐角。
方二军站在窗前,看着那处拐角,看了很久。
眼睛里有雾吗?他自己都没察觉。但他知道,那雾的深处,永远有一个穿着浅蓝色衬衫、坐在槐树下的身影。她低头记谱时,碎发会垂下来,遮住半边脸颊;她思考时会不自觉地咬笔头;她笑起来时,眼睛会弯成月牙……
那些细节,像针一样扎在记忆里,平时感觉不到,一旦被触动,就疼得清晰。
窗外,雨停了。夕阳从云层缝隙里露出来,给湿漉漉的竹林镀上一层金边。方二军拿起画夹,锁上教室门。走廊里空荡荡的,只有他的脚步声在回荡。经过音乐教室时,他停下脚步。门虚掩着,里面传出钢琴声。不是完整的曲子,是几个零散的音符,试探性的,犹豫的,像是在寻找某种旋律。
他听了一会儿,那旋律渐渐成形,是一首他从未听过的曲子,忧伤,但美丽。就像某个人的影子,虽然抓不住,却总在生活的缝隙里,不经意地浮现。他转身离开。钢琴声在身后渐渐远去,融进雨后清新的空气里。而那个影子,还在心里,清晰如昨。
西双版纳的雨季,连呼吸都是湿漉漉的。勐腊县勐伴镇外的这片热带雨林,像是被浸泡在巨大的、绿色的水缸里。每一片叶子都饱含水汽,蕨类植物在腐殖质上疯长,藤蔓纠缠如巨蟒,偶尔有阳光艰难地穿透层层叠叠的树冠,在地上投下破碎的光斑。
韩一石走在队伍最前面。这位七十岁的老人本来可以在家里享清福,但是他不甘寂寞,一直坚持到野外写生。现在韩一石又兼职师大美院的客座教授,带着笑什么到西双版纳写生来了。韩一石穿着洗得发白的卡其布外套,裤脚扎进高筒雨靴里,背上那个军绿色画夹已经用了三十多年,边角磨得发白。他走得很稳,手里的登山杖点在湿滑的苔藓上,发出沉闷的“噗噗”声。
“教授,我们真的要进去这么深吗?”跟在后面的研究生小陈气喘吁吁地问,眼镜片上蒙着一层水雾。
“不深入,怎么看到真正的雨林?”韩一石头也不回,声音洪亮得不像古稀老人,“旅游区那些被修剪过的树,画出来有什么意思?”
他继续往里走。雨林深处的声音渐渐清晰。不是鸟鸣,是无数生命在潮湿中生长、呼吸、死亡的声音。水滴从高处的叶片滑落,打在低处宽大的海芋叶上,“咚”的一声,清脆得惊人。远处有溪流声,被层层植被过滤后,变成若有若无的背景音。
又走了约莫二十分钟,眼前豁然开朗。那是一小片林间空地,中间有棵巨大的望天树,树干笔直如柱,树冠在三十米高处撑开一片天穹。树根处盘根错节,形成天然的座位。最重要的是,从这里可以看见雨林的剖面。从地面的腐殖层,到灌木,到中层乔木,再到高处的树冠,层层分明,光影错落。
“就是这里!”韩一石眼睛一亮,转身朝来路挥手,“同学们!这边!找到好位置了!”
他的声音在雨林中回荡,惊起几只不知名的鸟,扑棱棱飞向高处。
就在韩一山准备放下画夹时,空地另一侧树丛后传来窸窣的声响。他循声望去,愣住了。
那里已经有人了。
一个女人背对着他坐在小马扎上,面前支着画架。她穿着简单的白色棉麻衬衫,深色长裤,头发在脑后松松地绾了个髻,几缕碎发被汗湿贴在颈边。她画得很专注,甚至没注意到有人靠近。
韩一石正要开口道歉,女人忽然转过头来。那是一张过分苍白的脸,不是病态的白,是那种长久不见阳光、或是内心有什么东西被抽空后的苍白。她的眼睛很大,但眼神有些空,像是看着你,又像是穿过你在看别处。
四目相对的瞬间,女人手里的画笔“啪”地掉在地上。她整个人像受惊的鹿,猛地站起来,画架被带得摇晃,差点倾倒。
“对不起!”韩一石连忙上前一步,“吓到你了。我们是美院来写生的,不知道这里已经有人……”
女人没有接话。她迅速弯腰捡起画笔,开始收拾画具。动作快得有些慌乱。颜料盒“砰”地合上,调色盘上的颜料还没干就被胡乱抹在废纸上,画架上那幅未完成的画被取下来,卷起,塞进画筒。
韩一石这才看清那幅画。
画的是雨林。但和他想象中不同。没有鲜艳的色彩,没有明快的光影,整幅画笼罩在一种灰绿的调子里。那些纠缠的藤蔓被画得像某种生物的血管,层层叠叠的叶片厚重得仿佛随时会压下来。最特别的是画面中央那棵望天树。它被画得极其孤独,笔直地刺向天空,周围没有任何陪伴,像是在一片墨绿色的海里,一根绝望的桅杆。
“画得好啊。”韩一石忍不住赞叹,完全是出于艺术家的本能,“这种灰绿色调,把雨林的压抑感表现得很深刻。还有这棵树,孤独感抓得太准了。”
女人卷画的动作停了一下。她抬起头,第一次认真看向韩一山。那眼神很复杂,有警惕,有审视,还有一丝被理解后的震动?
“您过奖了。”她终于开口,声音很轻,带着山里人特有的、被风磨过的沙哑,“只是随便画画。”
“不不不,不是随便。”韩一石走近几步,想看得更仔细些,“这种对氛围的把握,没有多年功底做不到。你看这片蕨类,”他指着画面上一个角落,“笔触很放松,但形态抓得很准。还有这里的光影处理……”
他的话停住了。因为女人已经收拾好了所有东西。画架折叠,画筒背在肩上,颜料盒拎在手里。她整个人呈现出一种随时要逃离的姿态。
“对不起,打扰您了。”韩一石意识到自己的唐突,“您继续画,我们换个地方……”
“不用。”女人打断他,语气平静,但透着一股决绝,“我画完了。”
“可这幅画明明还没……”韩一山看向那幅被匆匆卷起的画,上面明明还有大片的空白,很多细节只勾勒了轮廓。
“画完了。”女人重复,这次声音更低,“没灵感了。”
她说完,转身就走。步子很快,但不算匆忙,更像是早就习惯了这样的离开。白色衬衫的背影在墨绿色的雨林里格外刺眼,像一道愈合不了的伤口。
韩一石站在原地,看着那个背影消失在层层叠叠的植物后面。几个学生陆续赶过来,小陈喘着气问:“教授,刚才那个人是……”
“一个画家。”韩一石说,眼睛还望着女人消失的方向,“一个……画得很好的画家。”
学生们开始找位置支画架,讨论构图,挤颜料。雨林重新热闹起来,但韩一石却有些心不在焉。他走到女人刚才坐的位置,那里还留着马扎压出的浅浅凹痕,旁边的苔藓上掉落了几点颜料,是那种灰绿色,和她画里的色调一样。
他蹲下身,用手指沾了一点。颜料还没完全干,在指尖捻开,是一种浑浊的、说不清道不明的颜色。不像雨林的生机勃勃,倒像某种陈旧记忆褪色后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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