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心殿的灯,彻夜未熄。
苏培盛躬着身子,将一沓奏折小心地码放在御案左上角。皇上已换好了明黄色的朝服,正由两个小太监伺候着。
皇上扫过案上那沓奏折——最上面一本,正是敦亲王递上来的,关于考功司案的最终陈情与处置拟议。
“走吧。”
朝会上,文武百官已按品级肃立,偌大的殿堂里静得能听见呼吸声,只有殿外呼啸而过的晨风,偶尔卷起殿门处的锦帷,发出细微的窸窣声。
“皇上驾到——”
唱喏声由远及近。百官齐刷刷跪倒,额头触地:“臣等恭请皇上圣安!”
明黄色的袍角从眼前掠过,带着龙涎香清冷的气息。皇上径直走向御座,坐下后方道:“平身。”
“谢皇上。”
百官起身,却无人敢抬头。殿内的气氛沉得压人,连呼吸都刻意放轻了。有那消息灵通的,眼角余光已在同僚中扫视——考功司那几位,今日一个都没来。
“今日早朝,朕只议一事。”皇上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响起,不高,却字字如重锤敲在人心上。
他抬手,苏培盛会意,上前一步,展开手中的明黄卷轴。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苏培盛的声音尖细却清晰,在这寂静的殿内,每一个字都砸出回响:
“查考功李文显、王崇、赵文升等七人,身负考核黜陟之重责,不思报效皇恩、秉公办事,反勾结成党,贪墨巨万,买卖官爵,紊乱朝纲。其行径之恶劣,实属罪大恶极,罄竹难书!”
殿内落针可闻。有几个站在后排的官员,腿肚子已经开始打颤。
“着即革去李文显等七人所有职衔,锁拿抄家,三日后,绑赴菜市口,斩立决!其家眷仆从,依律流放宁古塔,遇赦不赦!”
“轰——”
虽早有预感,但真听到“斩立决”三字,殿中还是响起一片压抑的抽气声。几位白发苍苍的老臣,已闭上了眼,嘴角微微抽动。
苏培盛顿了顿,继续念道:“另,凡近五年内经考功司考评升迁、调动之官员,悉由都察院、吏部重新核查。有才者留任,庸碌贪渎者,一律革职查办,永不叙用!”
这一次,连抽气声都没了。殿内死一般的寂静,只余殿外呼啸的风声。多少人的前程,多少家族的兴衰,就在这几句话里定了生死。
皇上坐在御座上,目光缓缓扫过殿下众臣。那一张张或惨白、或僵硬、或强作镇定的脸,尽收眼底。
“此外,”皇上忽然开口,将话头接了过去,“考功司经此震荡,纲纪待整。朕闻,该司员外郎张则灵——”
被点到的张大人浑身一震,几乎是跌出队列,扑跪于地:“臣……臣在。”
“即日起,擢升为考功司郎中,署理司内一应事务。朕予你三月之期,整饬风气,厘清积案。你可能胜任?”
张则灵猛地抬头,面上血色褪尽,又骤然涌回。他张了张口,喉结滚动几下,终是重重叩首:“臣……必竭尽所能,不负皇上重托!”
话音落下,朝列之中,身为张则灵未来姻亲的杨祭酒深深垂首,捻着朝珠的指尖因激动与后怕微微发颤——这一步,终究是险险踏稳了。
近旁,沈青崖面色沉静,唯有肩头微不可察地松下一线,如释重负。考功司这道关键门户,终是握在了自己人手中。
稍远处,梁世均与梁世铮并肩而立,彼此递过一个眼神。梁世均嘴角掠过一丝上扬;梁世铮则几不可闻地,轻轻吁出一口气。
“起来吧。”皇上摆摆手,目光却已转向别处,“望你记住今日之言。若再蹈前人覆辙——”他没有说下去,但那未尽的寒意,已让刚刚站起的张则灵腿脚又是一软。
“退朝。”
皇上起身,明黄的袍角划过御座,转身离去。
苏培盛高唱:“退朝——”
百官再次跪倒,高呼万岁。可那万岁声里,有多少是庆幸,有多少是恐惧,又有多少是幸灾乐祸,便只有各人自己知道了。
散朝的官员们,一个个面色凝重地走着。无人交谈,无人寒暄,连眼神都刻意避着。
唐修远走在人群的最后,低着头朝着太仆寺值房的方向走去。那脚步,虚浮得像是踩在棉絮上。
值房里,丁守拙正坐在书案后喝茶。见唐修远进来,他放下茶盏,脸上没什么表情。
“下官参见丁大人。”唐修远深深作揖。
“坐。”
唐修远惴惴不安地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了半边屁股。
丁守拙慢条斯理地拨着茶沫,半晌才道:“今儿朝上的事,你都看见了。”
“是……下官惶恐。”
“惶恐?”丁守拙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不必说这些。你的考核,本官已定了,中平。往后在衙门里,少说话,多做事,尤其——”他顿了顿,目光锐利,“离考功司那些人远点。沾上了,就是一身腥。”
“下官谨记!绝不敢再给大人添麻烦!”
“麻烦?”丁守拙嗤笑一声,将茶盏重重搁在案上,“你如今,已不配给本官添麻烦了。回去吧。记住,低调做人。”
唐修远如蒙大赦,几乎是逃也似的退出了值房。
此时的唐府正厅,唐老夫人靠在太师椅里,手里攥着一串佛珠,指尖用力得发白。如今的她像是被抽走了精气神,可那双眼睛,看向沈蓉时,却还残留着昔日惯有的审视与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慢。
沈蓉端坐在下首,捧着一盏新沏的茶,阳光透过窗棂,在她月白色的衣衫上投下菱格的光影。
厅内沉默得压抑。
良久,唐老夫人干咳一声,先开了口,语气是刻意放缓的,却仍带着那股子挥之不去的拿捏姿态:“修远这次的事……多亏了你娘家周全。这份情,唐家记着。”
“母亲言重了。”沈蓉放下茶盏,瓷底碰到楠木小几,一声清响,“一家人,谈不上情不情的。老爷好了,唐家才好,这个道理,儿媳一直都懂。”
她抬眼,目光平静地看向唐老夫人,
唐老夫人避开目光,声音有点发虚,“如今柳氏也得了教训,关起来了。她生的那个孩子,总归是无辜的,眼看也慢慢长大,也该提前为他考虑和周全,我的意思是,你大嫂娘家那能否可以给孩子身边安排些教养之人?都是自家人嘛。将来孩子有出息了,你也体面。”
沈蓉听了,忽然轻轻笑了。
那笑声很悦耳,却让唐老夫人心头陡然一凉。
“母亲,”沈蓉微微偏头,日光在她侧脸镀上一层柔光,可那双眸子却清亮得逼人,“您说这话,陈郡谢氏何种门第?唐家庶子可是请不动谢氏的人。“
唐老夫人扯出个笑:“蓉儿啊,说到底都是唐家的孩子。你如今掌家,将那孩子记在你名下做个嫡子,对外只说柳氏是乳母……如此,既全了唐家体面,那孩子去谢家读书也名正言顺。你向来大度,定能体谅为娘这片心。”
这话让沈蓉笑得更为明显:“母亲,可就真是老糊涂了,还是……贵人多忘事?”
她站起身,缓步走到老夫人跟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让老夫人不由自主地想往后缩。
“一个差点连累唐家全族的罪妾,所出的庶子。”沈蓉的声音不高,语速平缓,像在陈述最寻常不过的事实,“母亲您倒好,还想着给他‘体面’,找‘倚仗’?”
她弯下腰,凑近了些,用只有两人能听清的声音,一字一句道:“母亲,您是不是忘了,当年柳氏生产时,您可是打着李代桃僵的主意了,需不需要儿媳,帮您回忆回忆?”
唐老夫人的脸“唰”地一下全白了,嘴唇哆嗦着,佛珠“啪嗒”掉在地上。
“您是不是也忘了,这些年,您明里暗里,嫌儿媳只是个‘庶女’,嫌儿媳容貌‘普通’,上不得台面,不堪为唐家妇?”沈蓉直起身,唇边泛起冷笑,“可如今,撑住唐家门楣,保住您儿子官位,让您还能坐在这太师椅上捻佛珠的,偏偏就是这个您瞧不上的庶女。”
她略作停顿,看向唐老夫人:“母亲,您如今可看清了?到头来,不是我这庶女配不上唐家,是你们唐家高攀了我。”
随即,她稍带些俏皮的语气道:“更别忘了,我沈家的大小姐是当朝昭贵妃,所出的六阿哥是皇上亲自教养的皇子。往后,该如何掂量,母亲心里该有杆新秤了。”
“你……你……”唐老夫人指着她,手抖得厉害,胸口剧烈起伏,却一个字也驳不出来。
“母亲,”沈蓉慢条斯理地抚平袖口一丝不存在的褶皱,语气恢复了一贯的温和,可那温和底下,是淬了毒的刀子,“往后,府里的事,不劳您费心了。您哪,就安安生生地颐养天年。吃斋,念佛,求菩萨保佑。”
她顿了顿,目光似不经意地扫过内院方向,声音轻飘飘的,却带着千斤重的意味:“尤其是,得多求菩萨保佑您的嫡孙,我的儿子——平平安安,无病无灾,顺顺当当地长大。”
她重新看向面无人色的唐老夫人,唇角微扬:“那柳氏生的孩子,只要他安分守己,唐家自然不会短了他一份寻常公子的用度。但若有人想借他生事,或是对我儿子有半分不利的念头……那便是动摇唐家根基。届时,莫说一个孩子,便是纵容此事的人,唐家也容不得。母亲,您说是吗?“
唐老夫人像被抽干了力气,瘫在太师椅里,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她看着眼前这个姿态优雅、笑容得体的儿媳,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她。
沈蓉欣赏够了她的狼狈,这才从容地退后两步,端端正正地福了一福,“母亲若没有别的吩咐,儿媳就先告退了。厨房炖着您爱吃的川贝雪梨,一会儿让丫鬟给您送来,润润肺,也……静静心。”
说完,她不再看老夫人一眼,转身,步履平稳地离开了正厅。
门帘落下,轻轻晃动。
“嗬……嗬……”唐老夫人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声音,浑浊的眼泪滚落下来,砸在冰冷的手背上。她终于明白,这个家,从里到外,从今往后,都再没有她说话的余地了。
不仅没有,她余生的安宁,她仅存的那点念想,都捏在了那个她曾经最看不起的“庶女”手里。
她甚至,连恨都不敢明目张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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