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五日的清晨,寒气浸透了领事馆的每块砖石。
丁陌站在办公室窗前,看着院子里扫雪的清洁工。一夜大雪,整个世界都白了。他手里端着杯热茶,热气在冰冷的窗玻璃上凝成一片水雾。今天有两件事:上午十点和渡边交接第一批盘尼西林,下午两点要去法租界书店——苏念卿昨天留下了信号。
丁陌喝了口茶,滚烫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他是领事馆的“竹下贤二”,是军统的“影子”,是红党的“深渊”同志。三个身份,三套逻辑,不能乱。
敲门声响起。
“进来。”
推门进来的是个年轻文员,姓小林,手里拿着一份文件:“竹下先生,武藤课长让您把这份南洋侨民撤离报告整理出来,下午要送参谋本部。”
“好,放桌上吧。”丁陌点点头。
小林放下文件出去了。丁陌看了眼那份报告——又是繁琐的文书工作。但他知道,这些看似无聊的材料里,往往藏着有价值的信息。比如侨民撤离路线,能反映出日军控制的交通线;撤离时间表,能推测出战局的紧迫程度。
九点整,他处理完手头的工作,起身去了领事馆后门。
后门的巷子很窄,两边是高墙。丁陌到的时候,渡边已经在等了。他身边停着一辆领事馆的后勤运输车,车门关着,司机在驾驶座上抽烟,车窗摇下一半。
“竹下君。”渡边迎上来,压低声音,“都准备好了。”
丁陌点点头,跟着他走到车后。渡边拉开后车门,里面是几个印着“领事馆后勤部”的纸箱,堆得很整齐。
“二十盒盘尼西林,分装在四个箱子里。”渡边说,“上面盖的是文具和办公用品,就算开箱检查也看不出问题。”
“运输安全吗?”丁陌问。
“放心。”渡边指了指司机,“老陈跟我五年了,嘴紧。车是领事馆的牌照,一路畅通。他会把货送到三井运输的仓库,那边有人接应。”
丁陌从大衣内袋里取出一个信封递过去。渡边接过,手指在信封口一捻,厚度让他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
“还是竹下君爽快。”渡边把信封塞进怀里,“下个月还是这个时间?”
“到时候联系。”丁陌说。
运输车缓缓驶出巷子,转过街角不见了。丁陌站在原地,看着车影消失的方向,直到完全看不见了,才转身离开。
这批药,今天下午就会从三井运输的仓库转出,通过码头李爷的渠道分三批运走。二十盒盘尼西林,在战场上能救多少条命,丁陌心里有数。
但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
他看了看手表——九点二十。还有四十分钟。
快步走回办公室,丁陌摊开南洋地图,用红蓝铅笔在上面做着标记。马尼拉已经陷落,新加坡被围,下一个会是哪里?他的目光落在荷属东印度——巴达维亚、苏门答腊、爪哇……
这些地方,很快就会燃起战火。
而他需要在战火燃起前,给出“预测”。
九点五十,他穿上大衣,拿起公文包出了门。
---
法租界书店后面的仓库里堆满了旧书,空气里有股霉味。丁陌推门进去时,苏念卿已经在了。她今天穿了件深蓝色棉袍,围了条灰色围巾,背对着门在翻看一本旧书。
“苏小姐。”丁陌关上门。
苏念卿转过身,把书放回架上:“来了。”
仓库里光线昏暗,只有一扇小窗透进些微天光。两人在旧书堆旁找了块空地,面对面坐下。
“东家有三个问题。”苏念卿开门见山,声音压得很低,“第一,日军下一步是否会对荷属东印度动手?时间?第二,新加坡战事预计何时结束?第三,近期日军在华兵力是否有调整?”
丁陌沉默了片刻,从公文包里取出几张纸,递过去:“这是我根据航运数据和领事馆往来文件整理的分析。日本商船最近三个月往南洋方向的运输量增加了近一倍,油轮和货船尤其多。这说明日军在大量囤积物资。”
苏念卿接过纸,就着昏暗的光线仔细看。
“荷属东印度有油田,日军必取之。”丁陌继续说,“时间上,我判断在二月到三月之间。新加坡那边,英军补给线已被切断,陷落是迟早的事,预计二月内会有结果。”
“至于在华兵力调整……”丁陌顿了顿,“华北和华中一些部队最近有换防迹象,不排除部分兵力南调的可能。但这个需要进一步核实。”
苏念卿认真记着,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
记完了,她抬起头:“这些情报,东家会核实。如果再次应验……”
她没说完,但意思很清楚。
“另外,”苏念卿从手提包里取出一个小木盒,“东家给你的。”
丁陌打开木盒,里面是一块金表,还有一张折叠的纸条。他展开纸条,上面是杜月峰的亲笔:“情报已验,甚佳。近期或有重要任务,保持联络。”
“重要任务?”丁陌看向苏念卿。
“具体不清楚,东家没说。”苏念卿摇头,“只是让你做好准备。”
丁陌把纸条和金表收好:“明白了。”
两人又交流了一些信息,然后一前一后离开仓库。丁陌先走,苏念卿隔了五分钟才出来。
走在回领事馆的路上,丁陌心里那根弦绷紧了。
重要任务……会是什么?
军统的作风他清楚,所谓的“重要任务”,往往意味着高风险。
他需要提前做好准备。
---
下午两点,荷兰领事馆的茶会。
花厅里暖气开得足,玻璃窗上凝了层水汽。丁陌穿着深灰色西装,脸上挂着职业性的微笑,在人群里周旋。各国领事馆的代表、上海工商界人士、还有几个日本海军军官,都在这里。
荷兰领事是个高个子男人,说话带着浓重的口音。他端着酒杯走过来:“竹下先生,听说你在领事馆负责南洋事务?”
“一些文书工作。”丁陌回答得很谨慎。
“你对目前的局势怎么看?”荷兰领事看似随意地问,“我的意思是……南洋的局势。”
丁陌保持着微笑:“战事方面我不太了解。不过从航运数据看,最近往来南洋的船只确实很多。”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
荷兰领事点点头,没再追问。
茶会进行到一半时,丁陌注意到几个日本海军军官聚在角落低声谈话。他端着酒杯慢慢靠近,装作欣赏墙上的油画,耳朵却捕捉着那边的动静。
“……巴达维亚的油井……”
“……三月之前……”
“……爪哇海……”
几个关键词飘进耳朵。丁陌心里有数了。巴达维亚是雅加达的旧称,爪哇海是荷属东印度的核心海域。三月之前——这和他判断的时间吻合。
茶会结束已是下午四点。丁陌回到领事馆,把今天观察到的情况记在笔记本上。
写完,他锁好笔记本。
晚上七点,虹口那家日料店。
丁陌到的时候,山口宏已经在了,旁边还坐着一个穿西装的中年男人,四十多岁,面容普通。
“竹下君,来了。”山口宏起身介绍,“这位是佐藤先生,做药材生意的。佐藤先生,这位是竹下贤二。”
“佐藤先生,幸会。”丁陌微微欠身。
“竹下先生,请坐。”佐藤的声音平和。
三人落座,服务员上完菜退出包厢后,山口宏先开口:“竹下君,佐藤先生是我多年的生意伙伴,主要做南洋那边的药材贸易。最近那边不太平,药品紧缺,他想在上海找稳定的货源。”
丁陌看向佐藤:“佐藤先生需要什么?”
佐藤从怀里取出一张纸,推过来:“这是清单。”
丁陌接过来看。上面列得很详细:盘尼西林、磺胺、手术器械、无线电零件……量都不小。
“这些货,现在可不好弄。”丁陌把清单放回桌上,“尤其是药品,管控很严。”
“我知道。”佐藤说,“所以价钱可以谈。市价加三成,现金支付。”
丁陌端起茶杯,慢慢喝着,没说话。
他在权衡。
清单上的物资,都是紧俏货。量这么大,如果全盘接下,风险不小。但另一方面,这也是一笔可观的生意。
“佐藤先生要这么多货,怎么运出去?”丁陌看似随意地问。
“这个竹下君不必担心。”山口宏接过话,“佐藤先生有自己的渠道。你只需要在上海交货,剩下的我们来处理。”
丁陌沉吟片刻:“我可以试试。但不能保证每个月都能凑齐。另外,交货地点要换,不能固定在一个地方。”
“这个自然。”佐藤点头。
“价格,”丁陌放下茶杯,“就按市价吧。第一次合作,交个朋友。”
佐藤眼里闪过一丝讶异,随即恢复平静:“那就多谢竹下先生了。”
山口宏笑了:“竹下君就是爽快。来,为合作干杯。”
三人碰杯。
离开日料店时,已经晚上九点了。丁陌走在回领事馆的路上,夜风很冷。
佐藤——这个人不简单。虽然山口宏说是药材商人,但丁陌能感觉到,这人身上有股特别的气质。那份清单上的物资,太有针对性了。
但他不能问,不能深究。
他必须是“竹下贤二”,一个能在乱世里找到赚钱门道的生意人。至于其他的,藏在心里就好。
回到领事馆宿舍,丁陌没有开灯,坐在黑暗里。
窗外,上海的冬夜又冷又长。
双重身份,三重面孔。
每一步都要走稳,每一个身份都要演得像。
他打开台灯,摊开笔记本,开始规划接下来的行动。药品要安排运输,情报要整理传递,军统的任务要准备应对……
灯光下,他的影子投在墙上,拉得很长。
像深渊里的暗影。
而他就在暗影中央。
请大家记得我们的网站:暴风中文(m.baofengzw.com)深渊谍影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