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的味道,混杂着仪器规律的滴滴声,构成了医院特有的、冰冷而秩序化的背景音。
单人病房里光线明亮,透过百叶窗滤成一条条柔和的、倾斜的光带,落在洁白的床单和浅灰色的地板上。窗外是医院内部的小花园,几株老榕树郁郁葱葱,蝉鸣声隐约传来,带着夏日午后的慵懒与燥热。
陆文渊半靠在升起的病床上,手上打着点滴,透明的液体顺着软管一滴滴注入静脉。他身上缠满了绷带,脸上还贴着几块医用胶布,脸色依旧苍白,但比起刚从塔顶下来时那副随时会断气的样子,已经好了太多。至少,眼神恢复了清明。
体内的力量依旧枯竭得厉害,经脉像是被彻底犁过一遍的土地,干涸皲裂,每一次尝试引动微弱的灵气循环,都带来针扎般的刺痛。医生说他有严重的内出血、多处骨裂和软组织挫伤,还有中度脑震荡和不明原因的能量透支症候群,能活下来简直是奇迹,必须绝对静养。
“奇迹……”陆文渊扯了扯嘴角,目光投向床头柜。上面除了医院标配的水杯和呼叫铃,还放着一部崭新的加密手机(沈琬提供的),以及……一把尺子。
量天尺。
尺身黯淡无光,那些星辰山川的刻痕几乎完全磨灭,拿在手里轻飘飘的,感觉不到任何灵性,就像一截普普通通的、有些年头的木尺。它仿佛耗尽了所有力量,完成了最后的使命,彻底陷入了沉睡。或者说……“死亡”?
陆文渊轻轻握住尺身,冰凉粗糙的触感传来。他想起了陈景瑞最后将它塞到自己手里的情景,想起了自己用它点破阵眼节点、引导混沌漩涡的瞬间。这把尺子,陪伴陈景瑞卜算天机,也见证了他的牺牲。
房门被轻轻敲响,然后推开。
沈琬走了进来。她换下了那身沾满灰尘和汗渍的战术服,穿着一套合体的浅灰色女士西装,头发也重新梳理过,挽在脑后,显得干练而清爽。但眼下的青黑和眉眼间挥之不去的疲惫,显示出她这几日同样未曾好好休息。
她手里提着一个保温桶,还有一个文件袋。
“感觉怎么样?”沈琬将保温桶放在床头柜上,声音比平时柔和一些。
“死不了。”陆文渊简单回答,目光落在文件袋上,“有消息了?”
沈琬点点头,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将文件袋打开,抽出几份报告。
“首先是你们的身体状况。”她翻开第一页,“武胜恢复得比你快,他底子好,虽然外伤更重,但武者体魄强悍,昨天已经能下床走动,嚷嚷着要出院,被医生按住了。叶知秋和阿King主要是精神力和计算力透支,有些虚脱,但没受什么严重外伤,在另一处安全屋休养,明天应该能过来看你。”
陆文渊松了口气,同伴们都还活着,这比什么都重要。
“陈景瑞顾问的遗体……”沈琬的声音低沉下去,“已经由专业团队进行了初步处理和保存。按照相关规定和他的……生前可能意愿,我们暂时没有通知他的直系亲属(如果还有的话)。后续如何安排,想听听你的意见。”
陆文渊沉默了片刻。陈景瑞孑然一身,以问事馆为家,以卜算为业,似乎从未提过家人。他想了想,说:“先妥善保存。等叶知秋和阿King过来,我们一起商量。景瑞他……应该希望和熟悉的人,好好道个别。”
“好。”沈琬记录下来,然后翻到下一份报告,神色变得严肃起来,“关于广州塔顶事件,官方的初步调查报告和对外口径已经定下来了。”
她将一份打印件递给陆文渊。上面是措辞严谨的官方通报,大意是广州塔顶部设备间因老旧电路短路引发火灾,并意外引燃了少量违规存放的化学品,导致小范围爆炸和能量异常波动,现已扑灭,无人员伤亡(对外宣称),具体原因正在进一步调查中。塔顶区域暂时封闭维修。
“很标准的处理方式。”陆文渊扫了一眼,没什么意外。涉及超自然事件,尤其闹出这么大动静,遮掩和冷处理是常规操作。
“高层内部有更详细的报告,但仅限于极小范围。”沈琬压低了声音,“‘水底衙’的存在和此次事件的性质,已经被最高层知晓。震动很大,但也达成了共识——此类事件必须严格控制在隐秘战线,避免引起社会恐慌。因此,你们团队在此次事件中的作用和贡献,会被记录在案,但不会公开表彰。相应的,一些资源和权限,会以更隐蔽的方式提供。”
她看着陆文渊:“这是我能为你们争取到的最好条件。官方认可你们的价值,但希望你们继续在暗处行事。‘平衡事务所’的构想,上面原则同意,可以作为非官方的、有特殊能力的民间协作机构存在,在遇到特定事件时,我们会进行委托或合作。但前提是,必须遵守基本法律框架,并且……不能闹出太大的、无法遮掩的动静。”
陆文渊点点头。这在意料之中,甚至比他预想的要好。有了官方的默许和有限支持,他们未来的行动会方便很多,至少不用像以前那样完全靠自己摸索和硬抗。
“另外,”沈琬抽出另一份文件,眉头紧锁,“这是阿King这几天紧急复原和梳理的,关于‘水底衙’残余网络的部分信息。很不乐观。”
陆文渊接过文件,快速浏览。上面列出了数十个疑似与“水底衙”有牵连的岭南本土企业、社团、民间信仰场所、甚至个别偏远村镇。涉及的领域包括古董收藏、殡葬服务、民间借贷、水产运输、草药贸易等等,五花八门。有些明显是外围掩护,有些则可能深度参与了一些非法或危险的“业务”。
“三司的核心力量虽然被打掉了,但百年经营,盘根错节。这些外围网络很多只是拿钱办事,或者被蒙在鼓里,并不清楚‘水底衙’的真正面目。现在树倒猢狲散,有些人会销声匿迹,但也可能会有一些人,趁机攫取那些流落出来的‘资源’——危险的古籍、未完成的邪术材料、甚至是封印着诡物的器物。”沈琬语气沉重,“就像一栋大厦倒塌,砖石瓦砾会飞溅得到处都是,每一块都可能伤人。”
“还有那些失去控制的‘诡’。”陆文渊补充道,“‘水底衙’之前一定程度上维持着某种黑暗的‘秩序’,压制或利用着许多诡物。现在这个‘秩序’崩了,一些被镇压的,或者之前被‘圈养’的诡物,可能会失去束缚,重新活跃起来。岭南大地本身沉积的阴祟之气,也需要时间慢慢平复。”
“没错。”沈琬点头,“未来一段时间,岭南各地,尤其是那些历史悠久、阴气较重或者民俗传说多的地方,发生‘异常事件’的频率可能会显着上升。我们的常规力量处理普通案件尚且吃力,面对这些东西……”
她没说完,但意思很清楚。官方需要“平衡事务所”这样的存在,去处理那些他们不方便、也没能力处理的“脏活累活”。
“我们接。”陆文渊放下文件,目光平静而坚定,“这就是‘平衡事务所’存在的意义。清理余毒,梳理地气,帮助那些被卷入的普通人,也防止那些危险的东西落到更不择手段的人手里。”
沈琬看着他,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有钦佩,也有担忧:“我知道你们会接。但你们现在……伤成这样。武胜还好说,叶知秋和阿King也需要恢复。陈景瑞更是……”她顿了顿,“你们需要时间。”
“我们会抓紧时间恢复。”陆文渊说,“但也必须尽快开始行动。有些东西,拖延不得。”他想起了那个混沌漩涡,想起了自己投入其中的那滴“信念露水”。外界的平衡被打破,或许也会间接影响到那个正在“沉淀”的未知存在?他无法确定,但总觉得,尽快行动起来,稳定外部的“人间”,也是在为内部的“混沌”创造一个更稳定的演化环境。
沈琬似乎看穿了他的部分想法,轻叹一声:“我就知道劝不住你。好吧,我会尽可能为你们提供情报支持和后勤保障。但行动层面,必须谨慎,量力而行。你们现在不是一个人,是一个团队,而且……刚刚失去了一位重要的成员。”
提到陈景瑞,病房内的气氛再次沉重下来。
“叶知秋和阿King明天过来,我们初步商量一下接下来的方向和事务所的具体架构。”陆文渊转移了话题,“另外,关于塔顶那个漩涡……有什么新的监测数据吗?”
沈琬从文件袋里拿出一个平板电脑,解锁后调出一系列图表和数据流,递给陆文渊。
“能量读数持续平稳,活性极低。它似乎进入了某种深度‘休眠’或‘整合’状态。外部探测显示其能量场边界稳定,未出现扩张或收缩迹象。对周围环境的影响也降至最低,除了塔顶那片区域依旧存在较强的能量残留干扰常规电子设备外,没有发现其他异常外泄。”沈琬指着屏幕上的曲线,“阿King说,它现在的状态,很像一颗进入‘滞育期’的种子,或者一个封装严密的‘黑箱’,内部在发生什么,完全无法探测。我们建立的监测站会二十四小时不间断监控,有任何变化会立刻通知你。”
陆文渊看着那些平稳到近乎一条直线的数据,点了点头。这或许是最好的情况。给它时间,也给他们自己时间。
“还有一件事。”沈琬收起平板,神色有些犹豫,但还是开口道,“关于季元辰……或者说,社长。我们检索了所有能找到的历史档案和‘水底衙’内部零散记录,关于他早年的信息极少。只能大致推测,他确实是百年前方九霄的师弟,天赋极高,但性格偏执。似乎因为目睹了某些惨剧,或者自身经历了重大挫折,导致理念发生剧变,最终走上了那条路。他留下的那些关于‘新秩序’的理论手稿和实验数据,已经被列为最高机密封存。里面的一些东西……很危险,也很有诱惑力。”
她看着陆文渊:“你要小心。你打败了他,吞噬了他力量的‘种子’也与你建立了某种联系。他的某些执念或者理论碎片,可能会以某种方式……影响你。”
陆文渊默然。他回想起在“归墟”中感受到的那些混乱信息,回想起季元辰最后的不甘与质问,也回想起混沌漩涡中那丝被极度稀释的、对“确定性”的执着残响。
“我知道。”他缓缓说道,“他的路是错的,但他提出的某些问题……关于混乱与秩序,痛苦与完美,个体的渺小与整体的存续……这些问题本身,或许值得思考。只是不能像他那样,用毁灭和强制去寻求答案。”
“你能这么想就好。”沈琬似乎松了口气,“保持清醒,别忘了你们自己的路。”
她又坐了一会儿,交代了一些医疗和后续安排的细节,便起身告辞,她还有堆积如山的工作要处理。
病房里重归安静。
陆文渊拿起那把沉睡的量天尺,手指摩挲着上面的刻痕。它曾经是陈景瑞窥探天机的眼睛,也是他最后决断的武器。现在,它沉寂了,像它的主人一样。
但陆文渊觉得,它或许没有真正“死亡”。就像那颗混沌的种子,只是需要时间,或者在等待某个契机。
他将尺子小心地放回床头柜,然后拿起了那部新手机。屏幕是锁着的,他尝试着输入了自己的生日,不对。想了想,输入了陈景瑞的生辰八字(他依稀记得陈景瑞某次闲聊时提过),还是不对。
最后,他试着输入了广州塔顶决战的日期——那个七星连珠的子夜。
屏幕亮了。
桌面很干净,只有几个基础应用和一个加密通讯软件。通讯软件里,已经有了几个联系人:沈琬(官方对接),叶知秋,阿King,武胜(估计是沈琬提前加好的)。还有一个群组,名字很简单:“平衡”。
陆文渊点开群组,里面空空如也,还没有任何聊天记录。
但他看着这个名字,看着那几个并排的头像(武胜的头像居然是一把刀,叶知秋是一枚古朴的玉佩,阿King是一个不断旋转的二进制代码图案,沈琬是特别行动科的徽章,而他自己,沈琬帮他设置了一个简单的“渊”字),仿佛能看到未来,一条条信息在这里交汇,一个个案件在这里讨论,一次次支援在这里协调。
这条路,不会轻松。充满了危险、未知、伤痛,甚至可能再次面临牺牲。
但这就是他们选择的,在诡谲与现实的夹缝中,寻找并维系那脆弱的“平衡”。
窗外,蝉鸣依旧,阳光正好。
病房的门再次被敲响,这次声音很大,很不客气。
“老陆!老子来看你了!妈的这破医院规矩真多!”武胜粗豪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虽然中气还不足,但那股子蛮横劲儿已经回来了。
陆文渊放下手机,脸上露出一丝真正的、放松的笑意。
“进来吧,门没锁。”
疗伤,不只是治疗身体的创伤。
更是让疲惫的灵魂得到喘息,让牺牲的价值被铭记,让离散的同伴重新聚拢。
然后,带着伤痕,带着回忆,带着未尽的责任,再次出发。
为这人间,守一份清明,持一份平衡。
这就是他们的路。
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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