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肉摊旁的对话
岁月如流水，奔涌向前，从不为任何人停留。
刘邦驾崩的消息传来时，陈平正在自家后院的凉亭里，与林深对弈。送信的使者声音哽咽，陈述着先帝崩于长乐宫的细节。陈平执着棋子的手在空中停顿了片刻，然后缓缓落下，发出一声清脆的轻响。他脸上没有太多震惊，只有一种深沉的、仿佛早已预料到的疲惫和沧桑。他挥手让使者退下，沉默良久，才对林深叹道：“山陵崩，天下将有何变局，未可知也。”
接下来的日子，印证了陈平的预感。吕后临朝称制，权倾朝野。她手段酷烈，大力提拔吕氏外戚，对刘氏宗亲和刘邦留下的功臣旧部充满猜忌和打压。那个在战场上叱咤风云的樊哙，险些被谗言所害；足智多谋的张良，更是彻底闭门谢客，宣称从赤松子游，几乎从朝堂消失。未央宫上空，笼罩着一层令人窒息的阴云。
然而，在这腥风血雨的政治清洗中，曾经“名声不佳”的陈平，反而获得了一种奇异的“安全”。吕后似乎觉得，这个贪财好货、沉迷享乐、而且并非沛县核心圈子的“滑头”谋士，并无太大威胁，甚至在某些需要阴私手段的事情上，还能用得着他。陈平也顺势而为，对吕后表现得更加恭顺，甚至偶尔会“不经意”地透露一些无关紧要的、关于其他大臣的“小过失”，进一步坐实自己“小人”的形象。
林深一直跟在陈平身边，从少年到青年，见证了太多的权谋诡计和人性浮沉。他早已不再是那个初来乍到、惊慌失措的穿越者。多年的耳濡目染，让他对这个世界权力运行的残酷逻辑有了深刻的理解，也让他更加沉默和内敛。他清楚地知道，陈平看似安稳，实则如履薄冰，每一次与吕后的周旋，都是在刀尖上跳舞。
这天午后，陈平忽然来了兴致，没有乘坐马车，只带着林深一人，换上寻常富家翁的服饰，步行出了府邸，信步由缰地在长安城的街巷间穿行。此时的汉长安，经过近二十年的休养生息，已是一派繁华景象。商铺林立，人流如织，叫卖声、谈笑声不绝于耳，空气中弥漫着食物和香料混合的气味。
陈平走得很慢，饶有兴致地看着街景，偶尔会在卖小玩意的摊铺前驻足，或者买上一包刚出炉的胡饼，分给林深一半。他似乎很享受这种混迹于市井的感觉。
不知不觉，他们走到了西市附近一个相对僻静的街角。这里不如主干道繁华，但也有一些固定的摊贩。在一个卖肉食的摊子前，陈平忽然停住了脚步。
摊主是个五十岁上下的汉子，皮肤黝黑，手脚麻利地挥舞着砍刀，将案板上的猪羊肉分割成大小均匀的块状，嘴里还不停地吆喝着：“上好的羊肉嘞！今早刚宰的！公平买卖，童叟无欺！”
陈平就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阳光透过街边槐树的枝叶，洒下斑驳的光点，落在他已显花白的鬓角上。他的目光有些悠远，仿佛透过眼前这个忙碌的肉摊，看到了极其遥远的过去。
林深侍立在一旁，没有打扰。他大概能猜到陈平在想什么。
过了许久，直到那摊主将一块肉卖给一位老妇，笑着接过几枚铜钱，陈平才缓缓转过身，对林深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一种历经沧桑后的平淡和释然。
“林深啊，”陈平的声音不高，带着些许感慨，“你看这分肉，与当年在修武，我看着那块鹿肉发愁时，可有分别？”
林深恭敬地回答：“形式相似，皆是分割。然大人当年所分，已非一块鹿肉，而是人心、军权乃至天下运势。其中境界，岂是这市井屠夫可比。”
陈平摇了摇头，指着那肉摊道：“不然。你看他，刀起刀落，力求均匀，买者满意，卖者得利，邻里和睦。这其中的道理，与我当年在乡社分肉，乃至后来在楚汉间行事，本质并无不同。无非是一个‘分’字，求的，也无非是一个‘衡’字。分肉求的是斤两之衡，分利求的是人心之衡，分权求的是势力之衡，分谤求的，则是生死安危之衡。”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熙熙攘攘的人群，声音变得更加低沉：“这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帝王将相，贩夫走卒，其实都在这‘分’与‘合’之间挣扎求存。只是有人分的是一块肉，有人分的是一座江山。但若失了那个‘衡’字，无论分的是什么，最终都可能引来祸端。”
林深默默咀嚼着这番话。他跟随陈平近二十年，亲眼见证了这个“分”字如何被陈平运用得出神入化，从最初的生存智慧，到搅动天下的权谋利器，再到最后保身安命的处世哲学。这简单的一个字，几乎贯穿了陈平起伏跌宕的一生。
“那……大人以为，如今这天下，这朝堂，可算‘衡’了吗？”林深忍不住问道。吕后专权，刘氏式微，功臣惴惴，这怎么看都不是一个平衡的状态。
陈平闻言，意味深长地看了林深一眼，却没有直接回答。他抬头望了望未央宫的方向，那里是帝国权力的中心。然后，他轻轻叹了口气：“衡？谈何容易。眼下不过是暴风雨来临前短暂的平静罢了。吕氏之势，如盛夏之阳，看似炽烈，然物极必反。刘氏虽弱，根脉犹存。这天下，终究是刘家的天下……只是，下一次‘分’与‘合’的剧变，不知又要掀起多少血雨腥风，我这把老骨头，怕是未必能看到了。”
他的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悲凉。林深知道，陈平早已看清了未来的走向，吕氏必然败亡，刘氏必将复兴，但这过程注定残酷。而他，选择在风暴来临前，继续扮演那个“贪鄙自污”的角色，静待时机。或许，在未来的某一天，当平衡被彻底打破，需要有人再次站出来“分”清局势时，这只隐藏已久的老狐狸，还会露出他锋利的爪牙。
陈平不再多说，转身缓缓朝府邸方向走去。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射在长安城古老的青石板路上。那个曾经在修武院里对着鹿肉发愁的年轻人，那个在荥阳城下献上毒计的谋士，那个在修武军营虎口夺权的冒险家，如今只是一个漫步在夕阳下的普通老者。
林深跟在他身后，看着那略显佝偻却依旧透着坚韧的背影，心中百感交集。他不知道自己这个意外的穿越者，还将在这个时代停留多久，又会见证怎样的结局。但他知道，自己亲眼见证的，是一段传奇的落幕……或许，也只是另一段传奇开启前的间奏。
历史的尘埃缓缓落下，覆盖了过往的峥嵘，而新的故事，永远在酝酿之中。那“分”的智慧，也必将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以新的形式，继续传承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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