诏狱深处,火把的光将人的影子投在石壁上,扭曲如鬼魅。
周文远的惨叫声已经嘶哑,从最初的凄厉变成了断断续续的呜咽。十根手指的指甲缝里都插着竹签,血顺着指尖滴落,在地上积成一滩暗红。他整个人瘫在铁椅上,只有偶尔的抽搐证明他还活着。
安之维站在墙边,背脊抵着冰冷的石壁,双手紧紧攥成拳头,指甲几乎嵌进掌心。他强迫自己睁着眼睛,看着眼前的一切——这是魏元忠要他“学习”的,是陛下要他“历练”的,是他实现那些理想必须经历的。
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实现理想,需要看这样的场面?需要听这样的惨叫?需要闻这样浓重的血腥味?
“皮肉之苦,你能扛过去,”来俊臣忽然开口,声音依然平静温和,“那精神上的折磨,你能扛几天?”
他不是在问周文远,而是在问安之维。
安之维抬起头,对上那双深井般的眼睛。来俊臣正在用一块白布擦拭手上的血迹,动作细致专注,像文人擦拭心爱的砚台。
“周文远,”来俊臣走到铁椅旁,俯身看着那个奄奄一息的人,“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在想,撑过去,撑到有人来救你,或者撑到……死。”
他顿了顿,声音更轻了:“但你有没有想过,就算你死了,你的家人呢?你儿子今年十二岁了吧?在国子监读书,前程似锦。你夫人是太原王氏的旁支,虽然不算显贵,但也算书香门第。”
周文远原本死灰般的眼中,闪过一丝恐惧。
“如果你死了,”来俊臣继续说,“我会以‘叛国罪’结案。到时候,你的儿子会被剥夺功名,永远不能参加科举。你的夫人会被牵连,娘家为了自保,可能会把她休弃。你们周家三代积累的清名,会毁于一旦。”
“不……”周文远艰难地吐出一个字,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见。
“不?”来俊臣笑了,“那你就说实话。谁指使你泄露军机?除了突厥人,朝中还有谁参与?说出来,我可以给你一个痛快,保你家人平安。”
他直起身,看向安之维:“安御史,你看到了吗?这才是审讯的精髓——不是折磨肉体,而是摧毁精神。每个人都有软肋,找到它,轻轻一戳,比什么刑具都有效。”
安之维感到一阵寒意从心底升起。他看着来俊臣那张文雅的脸,那张平静地说出最残忍话语的脸,忽然明白了魏元忠为什么带他来这里。
魏元忠要让他看到的,不是审讯的技巧,而是……这个世界的真相。
一个理想主义者必须面对的真相——要实现理想,有时候就必须成为自己最痛恨的那种人。
“来大人,”安之维开口,声音干涩,“如果……如果他真的是冤枉的呢?”
来俊臣转过头,饶有兴致地看着他:“冤枉?安御史,你知道周文远是什么人吗?兵部主事,掌管北境军械调拨。三个月前,安西都护府一支运粮队遭突厥伏击,全军覆没。事后查证,那支队伍的行军路线,只有兵部三个人知道——兵部尚书、兵部侍郎,还有他,周文远。”
他走到案几旁,拿起一份卷宗,扔给安之维:“这是证据。突厥俘虏招供,他们买通了朝中官员,拿到了行军路线。而周文远,在事发前三天,在洛阳城南的‘悦来客栈’收了一个神秘人的包裹。包裹里是什么,没人知道,但事发后,周文远在钱庄的户头里,多了三百两黄金。”
安之维翻开卷宗,手在颤抖。上面的证词、证据、时间线,一环扣一环,逻辑严密。如果这是真的,那周文远死有余辜。
可是……
“那为什么不按律法审判?”安之维问,“为什么要用这样的……手段?”
“按律法?”来俊臣笑了,那笑声里带着嘲讽,“安御史,你是读书人,应该知道律法是什么——是给守规矩的人定的。对那些不守规矩的人,律法就是一张纸。”
他走到安之维面前,直视他的眼睛:“周文远背后有人。如果没有,他一个小小的兵部主事,哪来的胆子泄露军机?哪来的门路和突厥人交易?我们要查的,不是他一个人,是他背后的网。”
“所以就用酷刑逼供?”安之维的声音提高了几分,“如果他受不了折磨,胡乱攀咬怎么办?如果……如果他真的是被冤枉的,只是被人栽赃了呢?”
来俊臣沉默了。他看了安之维很久,眼神复杂,最后叹了口气。
“安御史,魏大人带你来这里,是看重你。”他说,“看重你的才华,看重你的胆魄,看重你……那份不知天高地厚的正直。但我要告诉你,在这座大牢里,正直是最没用的东西。”
他转身,重新走到周文远面前,拿起一把小钳子。
“周大人,我再问你最后一次,”来俊臣的声音冷了下来,“说不说?”
周文远闭上眼睛,嘴唇颤抖,但最终还是没有开口。
来俊臣不再犹豫。他用钳子夹住周文远食指上那根竹签,缓缓地、用力地,往外拔。
竹签带着血肉被拔出来,周文远再次惨叫,身体剧烈抽搐。
安之维闭上了眼睛。但他闭不上耳朵——惨叫声、竹签拔出皮肉的声音、来俊臣平静的问话声,都像锥子一样扎进他心里。
他想起了自己的考卷,想起了自己写下的那些豪言壮语,想起了自己站在贡院里,对陛下说“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时的坚定。
当时他以为,只要自己坚持正义,只要自己不畏强权,就能改变这个世道。
现在他明白了——他太天真了。
这个世道,比他想象的黑暗得多。那些他想扫除的积弊,那些他想整顿的吏治,那些他想还的公道……背后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是一个个像周文远一样,在惨叫、在流血、在崩溃的人。
而他,如果想实现那些理想,就必须学会……冷酷。
“安御史,”来俊臣的声音响起,“睁开眼。”
安之维艰难地睁开眼。他看到周文远的食指已经血肉模糊,竹签被扔在地上,上面还挂着皮肉。
“如果你受不了,现在可以离开。”来俊臣说,“回到你的书斋,继续整理你的卷宗,写你的奏章,谈你的理想。但如果你真想做事,真想改变什么……那就留下来,看着,学着,然后……变成我这样的人。”
安之维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火光照在他脸上,他的脸色苍白如纸,额头上全是冷汗。
他在挣扎。
一边是那个在考卷上写下“虽万死而不悔”的自己,一边是眼前这血淋淋的现实。
一边是父亲含冤而死的仇恨,一边是对这种手段的本能抗拒。
一边是理想,一边是……代价。
“我……”安之维开口,声音嘶哑,“我想知道……真相。”
“真相?”来俊臣挑眉,“真相就是,周文远泄露军机,导致三千将士战死。真相就是,他背后还有人,我们要挖出来。真相就是……为了更大的正义,有时候必须牺牲小正义。”
他走到安之维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那个动作很轻,但安之维感到千斤重。
“魏大人将你带到此处,目的很明显。”来俊臣低声说,“你安之维,只是读书人。你真要实现你在答卷中的那些理想,你就必须先成为‘酷吏’。不是周兴、来俊臣那样的酷吏,而是……真正的酷吏。心如铁石,行如雷霆,不为私情所动,不为权势所屈——这是你自己写的,记得吗?”
安之维浑身一震。
他记得。他当然记得。那是他在考卷上对“真酷吏”的定义,是他对秦赢那种人的理解,是他……自以为是的见解。
现在他才明白,写下那些话有多容易,真正做到……有多难。
“安御史,”来俊臣最后说,“我给你三天时间。三天后,如果你还想留在这里,我会教你。如果你不想,我会告诉魏大人,你不适合。”
他说完,不再看安之维,重新开始审讯周文远。
惨叫声再次响起。
安之维转过身,扶着墙壁,一步一步走出审讯室。甬道很长,火把在两侧摇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他想起了父亲。那个被冤枉、被折磨、最终含恨而死的父亲。当时他在想,如果有一个公正的官员,有一个敢查案的御史,父亲就不会死。
现在他成了御史,有了查案的权力,却要面对这样的选择——是用正义的手段,可能永远查不到真相;还是用不义的手段,可能伤害无辜,但……可能抓到真凶?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自己的心在痛,像被什么东西撕扯着。
走出大牢,阳光刺眼。安之维眯起眼睛,看着外面的世界——车水马龙,人来人往,一切都那么正常,那么……光明。
仿佛刚才那血淋淋的一幕,只是他做的一场噩梦。
但他知道,那不是梦。
那是现实。是这个朝廷最黑暗的角落,是他实现理想必须面对的……炼狱。
安之维站在大牢门口,久久不动。
风吹过,带来街市上小贩的叫卖声,孩童的嬉笑声,还有……生活的气息。
那是他曾经发誓要守护的东西。
而现在,为了守护这些,他可能必须……先毁掉自己。
“安御史?”一个声音在身后响起。
安之维转过身,看到魏元忠站在不远处,正静静地看着他。
两人对视,谁也没有说话。
良久,魏元忠叹了口气:“回家吧。好好想想。三天后,给我答案。”
安之维点点头,转身离开。
他走得很慢,背影在阳光下显得单薄而孤独。
他知道,从今天起,他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那个在考卷上挥斥方遒的狂生安之维,已经死了。
活下来的,是一个必须做出选择的……监察御史。
而这个选择,将决定他未来的路,也将决定……他会成为什么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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