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中女子语调呢喃婉转,像是在含羞,又像是藏着一缕柔柔的期盼。
景策耳根微热,静了片刻,才低低嗯了一声。
心里却忍不住想:他不过就昨日没留宿昭阳殿,她这话说得,倒像是自己十天半个月都不曾来似的。
沈佳期瞧见他泛红的耳尖,笑意更深,又轻轻偎回他怀里,声音软糯:“昨夜你不在这儿,我都睡不踏实呢。”
这是真心话。即使他们什么都不做,但只要他在身侧,她就会觉得很心安。他是她在这深宫里唯一可倚仗的温暖,也是她全部的信念所系。
景策心头一滞,昨夜他在紫宸殿独自就寝,其实又何尝安眠?满心满念皆是她的身影,挥之不去。
他拢了拢她肩上的披风,低声承诺:“往后……不会这样了。”
沈佳期没有应声,只将身子往他怀里又偎紧了些。
景策将手臂拢紧了些,声音沉在夜色里:“夜深露重,我们回殿里去吧。”
于是两人相携,回到昭阳殿。
跃金与掠影上前为沈佳期卸去钗环,景策则径自去了浴房。待他沐毕更衣出来,沈佳期也已换下宫装,洗净铅华,青丝如瀑垂落在肩头。
见她只穿着一件素绸寝衣,身形纤薄,景策不由温声催促:“快去沐浴罢,热水已为你重新备好了。”
沈佳期眨了眨眼,装模作样地端端正正敛衽行了一礼,拖长语调应道:“喏———”
景策目送她转入浴房,目光漫不经心地掠过殿内陈设。
走至最外边的书案前,见一卷书册摊放着,他并未伸手去取,只视线随意扫过页缘。
可当视线触及纸上内容时,他眸色骤然一沉,所有散漫顷刻凝为深晦的幽暗。
这竟然是南疆舆图的摹本。
页缘边角处,还有簪笔细细批注的关隘驻防与粮道补给。其上墨迹尚新,笔锋也是他再熟悉不过的,沈佳期的字。
里间浴房水声淅沥,隐约传来她撩动水花的声响。
景策立在案前,指尖在冰冷的纸缘停留一瞬,终是缓缓收回了手。
信手取了案头另一卷书籍轻轻覆在舆图上,他转过身,走到窗边站定。
月色沉沉,寂然漫过雕花栏槛,远处的宫墙叠着深深浅浅的暗影,仿佛蛰伏的巨兽,静卧在弥漫的雾气里。
“陛下。”门外响起良辰低柔的嗓音,待里头传来一声低沉的“进”,他才推门而入。
良辰敛衽趋近,双手托着两卷明黄绫帛,恭敬道:“陛下,空白的诏书取来了。”
景策并未转身,只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搁在案上。”
良辰低声应喏,将圣旨小心翼翼置于书案一端,又退后半步,垂首静立。
他是陛下还为皇子时,身边的那位老内侍认下的干儿子。老内侍去后,他来到殿下跟前侍奉。殿下登基,他顺理成章成了御前第一总管。
他原本有个粗陋的旧名,到陛下身边后,陛下亲自为他改作“良辰”二字。
景策未抬眼,只淡淡道:“下去罢。”
良辰躬身:“是。”
景策又在窗边立了半晌,直到夜风渐凉,才缓步回到书案前。他拈起墨锭,就着青玉砚,一圈一圈徐徐地磨,墨香在烛影里一丝丝晕开。
沈佳期沐浴完毕出来时,景策还在不紧不慢地研墨。
她踏着绒毯,轻快走到案边,一眼便瞧见那两卷明黄的空白圣旨,不由讶然:“这便要拟旨了么?”
景策应了一声,手中未停:“左右无事。”
她一头长发只用素绫松松挽着,绫布的尾端还在湿漉漉地滴着水,景策蹙了眉:“头发也不绞干。”说着起身就要去取棉帕。
沈佳期单手撑在案边,笑盈盈看他转身,眸光无意间扫过案面,却蓦地一顿。
只见那册南疆舆图,上面正压着一薄《通鉴纲目》。可她分明记得,自己不曾拿书压过它。
景策方才在此独处,此刻又要拟旨……
她眨了眨眼,眼底掠过一抹浅浅的思量。
景策取了帕子来,轻轻按着沈佳期在绣墩上坐下,执起她湿漉的长发,一寸一寸细细绞着。
他沉默不语,沈佳期却明白,他是在等她开口。
帕子裹着发丝,力道温存而稳妥。沈佳期垂下眼睫,声音在氤氲的水汽里显得格外柔软。
“那幅南疆舆图,并非韶儿藏有他心,另作图谋。”
既已应允会与他坦言,此刻自然无谓隐瞒,她抬眸望向他映在镜中的眉眼,道:“想必表哥已经猜到,董铭三人皆与裕王景筹有所牵连,否则不会选择将郑岩留在丰安。”
景策手中动作未停,声色沉静:“不错。”这几日宫中禁卫调动频繁,他并非毫无觉察。除却皇室暗卫,另有一批人手悄然布防,似乎是在暗中保护他。虽然他一时查不出底细,但心中有几分明了。
一定是沈氏那边的人。
那日朝会散后,沈充独留议事,言语间曾似无意提起“朝中过半武将,皆与淑太妃母家沾亲带故”。只这一句,他便懂了。
沈佳期见他了然,继续缓声道:“董铭三人确与景筹有所勾连。据查,他们本欲假借我父亲之名,行刺驾之事。故而将郑岩留在丰安,一则可伺机反制,二则或许能先搅乱他们内部的盘算。”
她顿了顿,声音低了几分:“其实说来,郑岩与我父亲倒还有几分渊源。郑岩出身郑氏旁枝,而郑氏嫡系的郑峤,正是父亲的启蒙恩师。当年,郑岩的父亲郑淞因庶出身份,在族中屡受排挤,更因一桩田产纠纷与嫡房长子反目成仇。郑峤虽有心调解,终究难敌宗族倾轧。郑淞一怒之下,携幼子郑岩远走南疆,投奔时任桂林郡太守的妻舅。”
烛光在她眼中轻轻晃动,她声音轻缓,:“谁料这一去,便是三十年。郑淞在桂林郁郁而终,郑岩凭着一股狠劲,从县衙小吏一路爬至一郡郡尉,由此可见此人心性与执念。”
“关于那桩田产纠纷,其田产,本是郑岩母亲出嫁时的嫁妆,一块位于丰安城郊的百亩水田。当年嫡房与郑淞争执,嫡长子以‘庶支不得掌祖产’为由,强行将田产归入公中,实则暗中由他转卖给了时任京兆尹的姻亲。”
“郑岩母亲因此郁结成疾,不出三年便病故。此事一直是郑岩心中一根刺。此次他愿为景筹冒险回京,不是因为前程之诱,而是因为景筹承诺他事成之后,必助他将那块田产夺回,以祭亡母。”
“至于其余那两人,则纯粹是图谋利益,才与景筹勾结共谋。”
沈佳期在镜中与景策目光相接,轻声道:“将郑岩留在丰安,于我们最是有利。此人心中有结、手中有线,恰是可与之议合作之人。若这心愿由我们来成全,自然比景筹那空口许诺更值得郑岩掂量。表哥以为呢?”
景策听罢,心底不由暗叹一声。原来其间还有这样一桩旧怨,和这样一层牵扯。
他又想起她方才所言,“三人欲假借我父亲之名行刺”,那岂非是要将弑君之罪栽给沈充,令他们君臣之间本就微妙的嫌隙,彻底化作不可逾越的深壑?
“当真是毒计!”景策眸色骤寒。
沈佳期知他心中震怒,却只轻轻笑了笑:“无碍的。如今表哥既知他们的谋划,便不会再上当了。”
她语声平淡,脑海中却蓦然掠过前世一幕幕刀光血影。
那时,景筹这一招使得极狠极准。不仅将沈充“谋朝篡位”的罪名死死钉在了明面上,更让那些忠心护主的保皇党人伤亡惨重。
谋刺之事过后,以御史中丞韦徽为首的保皇党老臣,联袂跪于金銮殿前,以头叩地、血溅玉阶,泣奏恳请帝王罢黜沈充一切官职,收押候审。
景策完全是被架在火上烤。
若准奏,根基动摇,朝局顷刻倾覆。且罢免沈充之后,这空缺出来的位置,该由谁来顶替上?满朝文武,能有谁压得住那帮盘根错节的势力;若不准奏,又会寒了那些以死为谏的老臣们的心,更会令天下忠心为国的臣子从此心灰意冷,坐实“昏聩受制”之名。
那日景策于御座沉默良久,最终只能拂袖退朝。可次日,韦徽便被人发现悬梁于府中,案上留着一封“以死明志”的血书。
前世,沈佳期直至身死之前,还在暗中追查此事。这一桩桩、一件件,早已将景策对她、乃至对整个沈氏本就薄如蝉翼的信任,磨得几乎见了底。她又怎能不去彻查分明?若说在此之前,景策尚能自欺,勉强去信她去信沈氏;那么自此之后,这便是他对她和沈家,生出第一道真真切切的失望的裂痕。
这从头到尾皆是被精心设下的局,一环套着一环,沈充身处局中,纵有百口,也难辩清白。
沈佳期追根溯源,剥丝抽茧,最后才终于查到,原来这一切都是景筹在幕后操纵。董铭三人得以平定叛军,其中自有景筹暗中推波助澜,就是为了送他们三人风光进京领赏,再借这层恩荣作遮掩,伺机行刺景策。
而韦徽,也是受景筹胁迫,才不得不自尽。
可纵使查明了真相,已然造成的破坏和伤害,是再难弥合如初———
保皇党一派本就势单力薄,经此一遭更是元气大伤,核心老臣一死,便如失了主心骨的大树,轰然倾塌,再难成林,无力与沈氏抗衡;沈氏也因此事折损了声望,即便景策未罢免沈充的官职,但为了安抚朝野汹汹之议,还是下旨收回了沈充节制京畿禁军的虎符,并令其闭门思过三月。
沈佳期垂下眼睫,将眼底翻涌的寒意悄悄掩住。
不愧是当初最得先帝圣心的三皇子殿下,这般深沉心计、缜密谋略,确非常人可及,只可惜,全用错了地方。
他前世夺不走的江山,这一世,依旧夺不走。
而且这一世,她绝不会再任由景筹牵着他们的鼻子走了。
沈佳期将那些纷乱的思绪暂且压下。
听见景策顺着她的话思量:“那依韶儿与沈公之意,是要将计就计?”
沈佳期颔首:“正是。”
景策已经为她绞干净头发,放下了素帕,她转向看他,眸光凝定:“父亲已查明,他们定下的行刺之期,正是一月后表哥为董铭、邱泰饯行的宫宴上。”
殿外更漏声迟,她声音压得极轻:“那时董、邱二人即将离京,郑岩则新授骠骑将军,宴上防卫交接,恰是动手的时机。”
“与郑岩交涉之事,表哥也不必劳神。”沈佳期温声道,“父亲说了,他会亲自与郑岩谈妥。此事由他出面,确实更为适宜。”
景策心头一暖,低声道:“有劳老师费心了。”
沈佳期抿唇一笑,眼里漾开狡黠的光,顺势为父亲添了句好话,更是想逗他:“父亲还说———谁让陛下是他的女婿呢。”
景策耳根微热,轻声唤她:“韶儿……”
“好了好了,”她笑着推他转身,“表哥快去拟旨罢,时辰可不早了。”
景策望进她含笑的眼眸,点了点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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