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邑的秋夜,
总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湿冷。
清源坊,
“墨韵斋”后院。
油灯如豆,
光线昏黄,
将崔令姜伏案的身影拉得细长,
她面前摊开着数张舆图、笔记,
以及那两块被她贴身珍藏、此刻却不得不取出对照的星图残片。
冰凉的指尖抚过残片上那些繁复玄奥的线条,
她的眉头紧锁,
目光沉凝。
自从成功与谢知非的暗桩“墨文”接上头,
并隐约察觉到卫昭先遣人马的踪迹后,
被墨文以安全为由,
安排住进这“墨韵斋”后院,
她并未感到丝毫轻松,
反而有一种如芒在背的不安感,
日益深重。
这洛邑城,
看似平静,
暗中像有一张无形的大网,
正在缓缓收紧。
这几日间,
她曾试图以采买药材为名,
前往南市探查。
那里商贾云集,
三教九流混杂,
本是探听消息的绝佳场所。
然而,
她敏锐地察觉到,
有几道目光始终似有若无地缀在她身后。
那并非市井之徒的贪婪或好奇,
而是一种冷静的、评估般的审视。
她故意在几个摊位前徘徊,
穿行于拥挤的人流,
甚至借助一次“意外”的碰撞,
巧妙地将一点自制的、带有特殊气味的追踪粉撒在对方衣角。
可不过半盏茶的功夫,
那气味便消失了,
追踪者如同水滴融入江河,
再无痕迹。
如此训练有素,
绝非寻常势力。
“姑娘,
热水备好了。”
老仆苍老的声音在外间响起,
打断了她的思绪。
这老仆是“墨韵斋”原本的人,
寡言少语,
手脚麻利,
看似寻常,
但崔令姜凭直觉感到,
此人绝非普通仆役,
很可能是此处的另一重保障。
“有劳。”
崔令姜应了一声,
并未立刻起身。
她小心翼翼地将星图残片收回特制的夹层,
又将各类笔记舆图归类放好,
这才吹熄了油灯,
仅借着窗外透入的微弱月光,
走到外间脸盆架前。
水温正好,
蒸汽氤氲,
模糊了铜镜中那张平凡无奇的脸。
指尖浸入温热的水中,
她却感觉不到多少暖意。
脑海中反复回响着日间在茶楼听来的几句闲谈:
“听说了吗?北邙山那边,
前儿个晚上又冒鬼火了,
青幽幽的,
吓人得紧!”
“可不是?还有那地动,
我这老房子都感觉晃了一下……”
“官府派人去查了,
说是地气不稳,
让咱们少往那边去……”
鬼火?地动?
崔令姜闭上眼,
北邙山的异象是不是观星阁在行动?
他们就像隐藏在舞台幕布后的操线者,
冷眼看着台前众生忙碌、争夺,
只待时机成熟,
便会扯动丝线,
让一切按照他们设定的轨迹运行。
而她,
卫昭,
谢知非,
乃至赫连铮、秦无瑕……
在这盘棋上,
究竟是执子者,
还是……棋子?
一种无力感悄然漫上心头,
但旋即被她强行压下。
不,
她既然来了,
就绝不能甘心只做一枚随波逐流的棋子。
智慧,
是她唯一的武器,
也是她窥破迷雾、挣脱枷锁的希望。
…………
与此同时,
洛邑城西,
一处看似普通的民宅地下。
这里被谢知非麾下的“暗辰”改造成了一处临时指挥节点,
虽不及西北葬星原黑石堡那般规模宏大,
却也功能齐全,
情报网络四通八达。
刚刚赶到洛邑的谢知非,
卸去了身上赶路时的伪装,
恢复了原本的冷峻。
他站在一幅刚刚根据最新情报更新过的洛邑城防与势力分布图前,
目光锐利如鹰隼。
“少主,”
墨渊的身影如同鬼魅般出现在他身侧,
声音低沉,
“‘潜影’三组回报,
北邙山‘蟠龙谷’区域,
能量波动近日显着增强,
且发现有新的地脉疏导痕迹,
手法……确系观星阁秘传,
与我们在古籍中见过的记载有七分相似。
另外,
谷内疑似有活人祭祀的残留气息,
但被清理得很干净。”
谢知非指尖敲击着地图上“蟠龙谷”的位置,
发出沉闷的声响。
“活人祭祀……
‘灵枢’的遴选,
看来他们快要开始了。”
他语气冰冷,
不带丝毫感情,
“纯阴或纯阳之体……哼,
为了那所谓的‘换天大仪’,
他们还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是否要派人干扰他们的布置?”墨渊问道。
“不必。”
谢知非摇头,
“打草惊蛇,
反为不美。
玄衍那老东西老谋深算,
此刻必然防范严密。
我们要做的,
是比他更快找到龙脉真正的‘穴眼’,
或者说……找到他们仪式的核心节点‘灵枢’所在。”
他顿了顿,
看向墨渊:
“杜衡先生和鲁师傅那边,
对‘隐龙锁气’机关的推演,
可有进展?”
“杜先生根据新发现的古河道流向,
修正了部分星轨对应关系。
鲁师傅则根据模型判断,
‘穴眼’的开启,
很可能与伊、洛二水特定的水位变化周期,
以及某次罕见的‘荧惑守心’天象有关。
具体时间……尚在紧张计算中。”
“加快速度。”
谢知非命令道,
随即又问,
“城里其他几家,
有什么动静?”
“崔姑娘几日前便到了,
就在‘墨韵斋’后院之中,
安全无虞;
卫昭将军的先遣斥候,
主要在打探民生军政消息和绘制地图,
尚未接触北邙山;
赫连铮的人活动频繁,
试图收买城防营的中下层军官,
并派人混入了几家大商行的护卫队;
秦无瑕……和她手下的玄蛊七子,
行踪最为诡秘,
我们的人几次跟丢,
最后一次发现其踪迹,
是在北邙山南麓的一处废弃义庄附近。”
“义庄?”谢知非眼中闪过一丝精光,
“滇西擅用毒蛊,
亦常与尸骸打交道……她去那里,
绝不可能是凭吊故人。
看来,
这位秦姑娘,
也在用自己的方式,
‘关照’着观星阁的布置。”
他走到一侧,
看着墙壁上悬挂的那幅巨大的星野分野图复制品,
那是他根据记忆和部分秘档临摹而成。
他的手指虚点在代表洛邑的区域,
仿佛能穿透纸张,
感受到其下涌动的暗流。
“所有人都就位了……玄衍,
你此刻,
是否也正站在某处密室里,
看着类似的图,
嘲笑着我们的徒劳挣扎?”谢知非低声自语,
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只可惜,
这次,
我不会再让你如愿。
谢家数十条人命的血债,
还有这被你们视作棋局的天下苍生……我都要讨个公道!
这次我看你往哪藏?”
密室内,
只有夜明珠散发着清冷的光辉,
映照着他孤峭而坚定的身影。
…………
栾城,
将军府书房。
烛火跳动,
映照着卫昭略显疲惫却依旧锐利的眼眸。
他刚刚处理完一批军务,
此刻正对着摊在桌案上的中州舆图,
沉思不语。
张焕侍立在一旁,
脸上带着赶路的风尘之色,
他刚刚从与中州接壤的前哨据点返回。
“大哥,
洛邑那边,
情况比我们想的更复杂。”
张焕压低声音,
语气凝重,
“咱们的弟兄,
好不容易才搭上太守府一个书吏的线。
据那书吏酒后吐真言,
近几个月,
洛邑官场颇不平静。
几个关键位置的佐官要么莫名抱病,
要么家中突逢变故,
陆续被调离或主动请辞,
补上来的,
多是些资历浅薄却背景模糊之人。
太守对此似乎……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卫昭的手指在地图上洛邑府衙的位置重重一点:
“观星阁的手,
已经伸进官府了。
他们在确保仪式期间,
官面的力量不会成为阻碍,
甚至能为其所用。”
“还有,”
张焕继续道,
“弟兄们在探查北邙山周边时,
总觉得……被人盯着。
不是官府的人,
也不是寻常探子,
那感觉……像是被藏在草丛里的毒蛇盯上,
阴冷得很。
我们试着反跟踪,
对方却滑溜得像泥鳅,
转眼就没了影。
有一次,
一个弟兄落了单,
第二天被人发现昏倒在路边,
身上没有任何伤痕,
却对前一天晚上发生了什么毫无记忆。”
卫昭眉头紧锁:
“迷魂秘术……?
这倒符合观星阁一贯的诡谲作风。”
他站起身,
走到窗边,
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
“看来,
崔姑娘的推断没错,
洛邑已成风暴眼。
而我们,
包括袁朔、朝廷,
甚至赫连铮,
都不过是这场风暴中被卷起的沙石。
真正搅动风云的,
是藏在暗处的观星阁。”
他转过身,
目光灼灼地看着张焕:
“传令下去,
所有派往洛邑的弟兄,
以潜伏和收集情报为主,
非必要不得与任何势力发生冲突,
尤其要避开北邙山区域。
我们要做的,
是看清局势,
而非提前入场,
成为别人的靶子。”
“是!
”张焕应道,
随即有些犹豫,
“大哥,
那……龙脉之事?”
“龙脉……”卫昭重复着这两个字,
语气复杂。
他曾一度认为,
力量是乱世中生存的根本,
若能掌控龙脉,
或许能更快地终结乱世,
守护一方安宁。
但如今,
亲眼目睹这背后的阴谋如此深沉可怖,
他动摇了。
这龙脉,
究竟是希望之源,
还是毁灭之引?
“没有实力,
拿什么保?”谢知非昔日的质问再次回响在耳边。
但此刻,
卫昭对这句话有了更深的理解。
实力,
不仅仅是兵马刀剑,
更是洞察真相的智慧,
是抵御诱惑的定力,
是知道何时该进、何时该退的审慎。
“龙脉之事,
暂且观望。”
卫昭最终沉声道,
“眼下,
确保我们的人安全,
摸清各方底细,
比争夺那虚无缥缈的气运更重要。
告诉弟兄们,
稳住,
我们还有时间。”
张焕似懂非懂,
但出于对卫昭的绝对信任,
他重重点头:
“明白了,
大哥!
我这就去传令!”
张焕离开后,
书房内重归寂静。
卫昭独自立于窗前,
他仿佛能感觉到,
在那遥远的洛邑古城,
无数双眼睛在黑暗中闪烁,
注视着彼此,
也注视着那隐藏在历史尘埃与权力欲望下的巨大秘密。
这暗处的窥视,
令人脊背生寒。
…………
北邙山,
蟠龙谷深处。
秦无瑕独立于一块巨大的、布满苔藓的岩石阴影中,
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
在她前方不远处的山谷洼地,
几名身着深色劲装、动作矫健的身影,
正围绕着几处新挖掘的土坑忙碌着。
他们并未言语,
交流全靠手势,
动作整齐划一,
透着一种非人的精准与效率。
土坑周围,
插着一些刻画着诡异符文的黑色小旗,
旗面无风自动,
隐隐散发出不祥的能量波动。
秦无瑕认得那种旗帜,
是观星阁用来引导和汇聚地脉阴气的“引煞旗”。
而那些土坑的位置,
恰好位于她之前探测到的几处地脉节点之上。
他们在加固,
或者说,
在加速某种进程。
就在这时,
一阵极其细微、却直刺灵魂深处的铃铛声,
毫无征兆地响起。
那声音并非通过空气传播,
而是直接作用于人的精神层面,
带着一种扰乱心神的诡异力量。
秦无瑕脸色微变,
立刻运起滇西秘传的宁心咒抵抗。
她看到,
洼地中那些忙碌的身影也齐齐一顿,
随即更加快速地行动起来,
似乎在应对什么。
是观星阁的预警机制?
还是……某种仪式的前奏?
她不敢再多停留,
趁着那铃铛声引起的短暂骚动,
身形如同狸猫般向后滑去,
几个起落便消失在浓密的灌木丛中,
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直到远离了那片区域,
确认无人跟踪,
秦无瑕才靠在一棵冰冷的树干上,
微微喘息。
她从怀中取出一个精致的玉瓶,
倒出一颗碧绿色的药丸服下,
压下心头因那铃声引起的不适。
“监视……污染……”她低声重复着段延庆的命令,
清冷的眼眸中掠过一丝深深的疲惫与挣扎。
亲眼见到观星阁的手段,
感受到那地脉中日益躁动不安、仿佛随时可能失控的力量,
她越发觉得,
王上的命令或许是正确的。
让这样一股力量被任何一方单独掌控,
后果都不堪设想。
可是,
“污染”它……,
用滇西最阴损的蛊毒,
去玷污这天地生成的地脉之源……,
这真的不会引发更可怕的灾劫吗?
那些依靠这片土地生存的无辜百姓,
又将何去何从?
忠诚与良知,
如同两条毒蛇,
在她心中撕咬。
她抬起头,
透过枝叶的缝隙,
望向洛邑城的方向。
那座古老的都城,
在夜色中只是一个巨大的、沉默的轮廓。
但秦无瑕知道,
在那片沉默之下,
激流正在疯狂涌动。
而一双双来自不同方向、带着不同目的的眼睛,
都在暗处窥视着,
等待着那最终时刻的来临。
她握紧了手中的残月双珏,
冰凉的触感让她纷乱的心绪稍稍平复。
无论前路如何,
无论对错,
她已身在局中,
无从退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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