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中的古林,如同一头蛰伏的巨兽,吞吐着令人不安的死寂。月光被浓密的魔气与枯枝割裂成惨白的碎片,稀稀落落地洒在焦黑的土地上。空气中弥漫着血腥、焦糊与魔物特有的腐败气味,每一次呼吸都让肺叶刺痛。
半个时辰的休整,对于身心俱创的众人而言,不过是杯水车薪。时间短暂得如同刀锋上的一滴水珠,转瞬即逝,却承载着生死之间的喘息。
林轩背靠着一棵被魔火灼烧得只剩半截的枯树树干,盘膝而坐。他双目紧闭,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眉头因痛苦而紧锁。体内,两股力量正在激烈对抗:太初剑心如同深埋地底的泉眼,顽强地涌出丝丝清凉温和的灵力,试图修复千疮百孔的经脉与脏腑;而魔尊残留的魔气,则像无数细小的毒蛇,在伤口与经络中钻营侵蚀,带来撕裂般的剧痛与阴寒的麻痹感。每一次心跳,都牵动着这两股力量的碰撞,让他的身体微微颤抖。
他强行压制住翻腾的气血,将意识沉入剑心深处,引导那微弱却坚韧的恢复之力,一寸寸地巩固着濒临崩溃的伤势防线。衣衫早已破碎褴褛,裸露的皮肤上布满了新旧交错的伤痕,有些深可见骨,边缘泛着不祥的黑紫色。
苏月蹲在不远处,月白色的长裙染满了血污与尘土,原本清丽的面容此刻苍白如纸,嘴唇干裂。她手中握着最后几瓶低阶疗伤丹药,小心翼翼地喂给身边几名重伤员。她的月华之力几乎耗尽,指尖仅能溢出萤火般微弱的光点,轻柔地抚过那些触目惊心的伤口,暂时止住汩汩外流的鲜血,却无力驱散侵入骨髓的魔毒。看着同伴们因痛苦而扭曲的面容和逐渐涣散的眼神,她的心像被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却只能强迫自己保持冷静,动作轻柔而迅速。
影舞与那名名叫“岳峰”的破魔剑卫队长,分别守在队伍东西两侧。影舞娇小的身影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唯有那双猫瞳般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烁着警惕的寒光,短刃反握,耳廓微动,捕捉着林中每一丝异常的声响。岳峰则像一尊沉默的石像,杵剑而立,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来时的方向,古铜色的脸庞上满是疲惫与风霜,甲胄破损处露出包扎的布条,已被血浸透。两人轮换警戒,呼吸都刻意放得轻缓,不敢有丝毫松懈。
时间,在压抑的喘息、伤员偶尔无法抑制的呻吟、以及枯叶被夜风卷动的沙沙声中,无比缓慢地流逝。每一刻都显得格外漫长,黑暗中仿佛隐藏着无数择人而噬的眼睛。
当东方天际终于泛起一丝若有若无的鱼肚白,如同画家用最淡的灰白颜料在漆黑天幕边缘轻轻抹了一笔,微弱的天光艰难地穿透层层魔障与树冠,驱散了些许林中令人窒息的黑暗时,林轩扶着焦黑粗糙的树干,缓缓站了起来。这个简单的动作让他眼前发黑,喉头涌上一股腥甜,又被他强行咽下。他的身体依旧虚弱,脚步虚浮,踏在地上如同踩在棉絮之中,但那双深邃的眼眸,已恢复了几分清明与锐利,如同历经淬火的剑锋,虽带裂痕,锋芒未失。
“该走了。”他沙哑的声音打破了近乎凝固的沉寂,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没有人反对,甚至没有人出声。所有人都清楚,这片刚刚经历惨烈血战的区域,魔气残留浓重,犹如黑夜中的灯塔,停留越久,被更多游荡魔物或可能的追兵发现的危险就越大。希望,只能在前方渺茫的未知中寻找。
在岳峰的指引下——他对落魂峡外围的地形似乎有过专门的研究或记忆——一行人强撑着残破的身躯,相互搀扶着,继续向东北方向跋涉。每一步都沉重无比,踩在枯枝败叶上发出的细碎声响,在寂静的林中显得格外清晰,牵动着每个人紧绷的神经。
沿途,他们遇到了几波零星的魔物。这些魔物形态各异,有的像扭曲的鬣狗,有的似腐烂的藤蔓活化,实力大多只在炼气到筑基初期,如同被血腥吸引来的鬣狗,在战场外围游荡觅食。影舞和岳峰带着还能勉强战斗的几人,利用地形和残存的默契,以最节省体力、最少制造动静的方式,悄然将其解决。刀刃入肉的低闷声响,法术微光一闪即逝,尸体被迅速拖入灌木丛中掩盖。整个过程沉默而高效,却也消耗着所剩无几的体力和灵力。
越往东北方向行进,空气中的魔气浓度似乎有了微弱的降低。虽然依旧粘稠污浊,令人呼吸不畅,心肺压抑,但至少不再像落魂峡核心区域那般几乎凝成实质,欲将人拖入无尽的黑暗深渊。枯败的草木间,开始零星出现些许顽强的、未被完全侵蚀的墨绿色苔藓或蕨类,甚至能听到几声微弱的、不知名虫豸在腐叶下窸窣爬行的声响。
这微小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变化,却如同久旱后降下的第一滴甘霖,悄无声息地滋润着众人干涸龟裂、几乎被绝望淹没的心田。一丝微弱的、名为“希望”的火苗,开始在眼底深处重新点燃。
希望,似乎就在前方那朦胧而未知的山峦轮廓之后。
又艰难行进了大半日,翻过两座低矮却异常陡峭、遍布滑腻苔藓和松动碎石的山丘,每个人都被疲惫和伤痛折磨得几乎麻木。终于,前方出现了一片相对平缓的谷地。谷地中央,隐约可见一片残破的、被浓密藤蔓和枯黄荒草半掩半覆的建筑废墟。断壁残垣的轮廓在稀薄天光下显得模糊而古老,看其粗犷厚重的石料和简单古朴的样式,不像近代建筑,更像是某个早已湮灭在时间长河中的古老村落,或者是一处早已废弃、被人遗忘的小型驿站。
“就是那里!”岳峰抬起沉重的手臂,指着那片废墟,嘶哑的声音中透出一丝难得的振奋,眼中也亮起了光芒,“萧师兄……萧师兄之前曾私下对我们几个队长提及过,在这片区域,青玄门某位先辈留下过一处极其隐秘的‘安全点’,据说还与一处早已废弃不用的古传送阵相连。位置描述和周围地貌……应该就是这里了!”
这个消息如同强心剂,让众人近乎枯竭的精神为之一振。他们不约而同地加快脚步,尽管步伐依旧踉跄,却带着一股奔向救命稻草的迫切。
废墟比远处看着更加破败不堪。断壁残垣大多已坍塌成低矮的土堆或石堆,被厚厚的藤蔓、苔藓和荒草吞噬,几乎辨不出原本的格局。岁月和风雨的侵蚀无处不在,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重的、混合着泥土、腐朽木材和石头风化气息的陈腐味道。然而,林轩却敏锐地察觉到,在这片腐朽气息之中,混杂着一丝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残留的灵力波动?
那波动古老而奇异,如同沉睡巨兽极其缓慢的呼吸,微弱得仿佛风中残烛,且与现今修真界通行的灵力体系有着微妙的不同,带着一种苍茫古朴的韵味。若非林轩身负太初剑意,对天地间各种能量气息的感知异常敏锐,加之此刻心神高度集中,几乎无法从周遭浓重的魔气与腐朽气息中将这一丝异样剥离出来。
“分头找!仔细搜索每一处角落,尤其是看起来像地基、墙根或者有特殊刻痕的地方!注意脚下和头顶,小心可能存在的残留禁制或陷阱!”林轩压低声音吩咐,自己则强忍着经脉的抽痛,将心神更多地沉入识海中的古剑纹与太初剑心,试图循着那丝若有若无的古老灵力波动,捕捉其源头所在。
众人依言分散开来,忍着疲惫和伤痛,在残垣断壁间仔细搜寻,搬开松动的石块,拨开厚厚的藤蔓,不放过任何可疑的痕迹。林轩则像最耐心的猎手,闭目凝神,脚步缓慢移动,灰蒙蒙的太初剑意在体内微微流转,与外界的古老波动产生着极其微弱的共鸣。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搜寻并无进展,气氛再次有些凝滞。
约莫一炷香后,在一处看似最普通不过、半塌的土墙角落,影舞纤细的手指拂过一片异常厚重的墨绿色苔藓时,触感略有不同。她迅速而小心地清理掉那片苔藓,下方露出了一块被泥土半掩的、边长约两尺的方形石板。石板表面粗糙,布满岁月留下的坑洼,但中央区域,隐约可以看到一个模糊的、线条已经严重风化的刻痕轮廓。
“盟主!这里有发现!”影舞压抑着激动,低声呼唤。
林轩等人闻声迅速聚拢过来。岳峰蹲下身,用衣袖仔细擦拭石板表面,那个刻痕逐渐清晰——是一个剑形印记,风格古朴简练,与现今青玄门的标识有六七分相似,却又更为古老。印记中央,有一个拇指大小、深浅均匀的圆形凹槽。
“没错!这绝对是青玄门古早时期的‘守剑印’!”岳峰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颤抖,手指轻轻抚过那风化的纹路,“看这风化和侵蚀程度,至少是千年以前留下的!这个凹槽……按照门中一些残缺古籍的记载,应该是需要放置特定的信物,或者以某种独特的灵力、剑意灌注激发,才能开启机关!”
信物?他们仓促逃命,哪有什么青玄门千年以前的信物。
林轩盯着那个不起眼的凹槽,脑海中念头飞转。他想起萧辰最后燃烧生命与神魂,施展“陨星一剑”时,那种源自血脉深处、古老而决绝、仿佛能刺破苍穹的剑意。又想起自己体内,那与传说中的青冥剑尊同源的古剑纹,以及包容与破灭并存、演化混沌的太初剑意。一个大胆的猜测逐渐成形——或许,激发这古老印记的关键,并非实体信物,而是某种“认可”,某种同源的、传承不断的“意”!
他深吸一口气,平复翻腾的气血,伸出右手食指。指尖之上,一点微弱却异常精纯凝练的灰蒙蒙光芒缓缓凝聚。这光芒并非纯粹的灵力,而是融合了太初的包容滋养与混沌的破灭新生意境,是他目前所能调动的最本源的一丝剑意。
他没有鲁莽地直接按向凹槽,而是将指尖悬于剑形印记上方寸许,小心翼翼地引导着那一丝灰蒙剑意,如同涓涓细流,缓缓注入石板上的古老刻痕之中。
起初,石板毫无反应,死寂如同亘古顽石。
就在众人屏住的呼吸渐渐变得沉重,眼中希望的光芒开始黯淡,以为方法不对或年代太过久远机关早已失效时——
“嗡……”
一声极其轻微、仿佛来自灵魂深处的颤鸣响起!
石板上的剑形印记,极其短暂地亮了一下!那光芒微弱至极,如同夏夜萤火,一闪即逝,甚至让人怀疑是否是疲惫产生的幻觉。
但紧接着,所有人都清晰地感觉到,脚下传来了极其轻微、却确实存在的、沉闷的机括转动声!那声音来自石板下方,古老而艰涩,仿佛尘封千年的齿轮被重新唤醒,开始艰难地咬合运转。
“咔嚓……轰隆……”
轻微的摩擦声后,是石头移动的低沉轰鸣。众人面前那块看似与大地融为一体的方形石板,缓缓地向一侧平滑移开,露出了下方黑洞洞的、仅容一人弯腰通过的狭窄入口!一股更加清晰、却也更加古老陈腐、混杂着淡淡尘埃和奇异稳定空间波动的气息,从入口下方幽深的石阶深处扑面而来!
“成了!真的成了!”岳峰拳头紧握,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变调,眼中泪光闪动,既有找到生路的喜悦,更有对萧辰遗志得以实现的复杂感慨。
没有时间庆祝或感慨,危险并未远离。林轩低喝一声:“快!依次进入,保持安静,注意脚下!”
他率先弯下腰,忍着伤痛,踏上了向下延伸的、布满厚重灰尘的石阶。苏月毫不犹豫地紧随其后,手中凝聚起最后一点微光照明。影舞和岳峰默契地断后,警惕地最后扫视了一眼周围废墟,确认没有异常动静后,才迅速进入,并尝试从内部将石板缓缓复位。
石阶狭窄陡峭,仅容一人通行,两侧是粗糙开凿的石壁,上面生着滑腻的苔藓和不知名的菌类。空气潮湿阴冷,带着浓重的土腥味和岁月沉淀的气息。石阶并不长,向下延伸了约莫二十余丈,眼前豁然开朗,来到了一间不大的石室。
石室呈方形,长宽约三丈,高约两丈。顶部镶嵌着几颗拳头大小、原本可能用来照明的夜明珠,但如今早已灵气尽失,黯淡无光,仅能勉强映照出石室模糊的轮廓。石室中央,是一个直径丈许、由某种不知名的深灰色岩石砌筑而成的圆形平台——那显然就是岳峰所说的古传送阵。
石台保存得相对完好,表面打磨得颇为平整,刻满了复杂而精美的古老符文。这些符文线条流畅古朴,与现今通用的传送阵符文体系有明显差异,许多符号甚至无法辨认,但整体结构完整,并未遭到严重破坏。只是符文本身因岁月流逝而有些模糊不清,石台边缘,还散落着几块早已失去所有灵光、布满裂纹的灵石基座残骸,显然是当年供能系统的一部分。
除了这显眼的传送阵,石室一角,还堆放着几个落满灰尘、边角已然腐朽破烂的木箱。林轩示意影舞小心打开检查,里面只有一些一触即碎、化为飞灰的布料残骸,以及几件锈蚀得完全看不出原貌的金属器物,并无任何有价值的东西,也没有文字记载。
这里,确实是一个极其隐秘、且早已被时光和后人遗忘的安全点与逃生通道。它沉默地存在于地下,见证了不知多少年的变迁,今日终于再次迎来了访客。
“立刻检查传送阵!重点看主体结构是否完好,能量回路是否通畅,最重要的是——定位坐标还能不能读取?指向哪里?”林轩强撑着精神,急促而清晰地吩咐,同时自己也在仔细观察着石台上的符文。
岳峰和另外两名对基础阵法略有研究的破魔剑卫立刻上前,顾不得灰尘,半跪在石台边,借助苏月提供的微弱照明,仔细探查起来。他们用手指轻轻拂去关键符文上的积灰,凑近观察每一条刻痕的连贯性,低声交换着看法。
片刻后,岳峰脸色变得异常难看,他站起身,声音沉重地向林轩汇报:“盟主……情况很不乐观。阵法主体结构基本完好,石台和核心符文阵列没有物理性损坏。但是,供能系统——也就是这些灵石基座——损毁严重,与阵法的能量连接节点似乎也因为年久失修而出现了断层或淤塞。最麻烦的是定位坐标……”
他指向石台边缘一圈更为细小繁复的符文:“这些是定位符文,太过古老了,其编码体系和空间锚定方式,与现今修真界通用、甚至与青玄门内保存的绝大部分古籍记载的体系都完全不同!我们……完全无法破译它最终通向何方。可能是修真界某个早已废弃的角落,也可能是某个未知的小世界碎片,甚至……有可能是绝地。”
他顿了顿,语气更加艰涩:“而且,要启动这样一座古老传送阵,即使能找到替代的供能方式,根据其符文复杂度和空间波动强度推测,至少也需要中品灵石,而且数量恐怕不会少……我们,没有。”
希望,在刚刚燃起不久后,再次被残酷的现实蒙上了厚厚的阴影。没有灵石,无法定位,这传送阵等于是个精致而无用的石雕。他们千辛万苦找到的“生路”,似乎只是一条死胡同。
林轩的心也沉了下去,一股冰冷的无力感瞬间攫住了他。但他知道,此刻自己绝不能流露出丝毫的动摇。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情绪,脸色依旧沉静,目光扫过众人失望而疲惫的脸庞,沉声道:“先处理伤员,尽最大努力稳定他们的伤势。所有人,抓紧时间调息恢复,补充体力。这里暂时安全,魔气稀薄,我们先休整,再从长计议。”
他的镇定感染了众人。是啊,至少暂时安全了,至少有了一个可以喘息的密闭空间。众人依言行动起来,小心翼翼地将刘闯等四名重伤昏迷的同伴抬到石室相对干燥干净的角落,垫上仅有的几块破布和清理出的石板。苏月将最后所剩无几的疗伤丹药化开,配合着众人输送的微弱灵力,尽力吊住他们的性命。其他人也各自找地方坐下,取出随身携带的、早已所剩无几的清水和干粮,默默吞咽,然后闭目调息,尽力恢复一丝灵力,缓解身体的疲惫与伤痛。
石室内陷入了一片压抑的寂静。只有重伤员粗重而不规律的呼吸声,众人调息时微弱的灵力在经脉中流转的窸窣声,以及夜明珠映照下,尘埃在空气中缓缓飘浮的轨迹。
林轩也重新盘膝坐下,背靠冰冷的石壁。他不再去思考传送阵的难题,而是将全部心神沉入体内,全力运转《太初剑经》残篇。灰色的太初剑意如同一股温润而坚韧的溪流,缓缓流淌过受损严重的经脉,所过之处,那肆虐的魔气如同积雪遇到暖阳,被一点点消融、驱散、或是暂时压制。这个过程缓慢而痛苦,如同用钝刀刮骨疗毒,但林轩咬紧牙关,额头上青筋隐现,冷汗湿透了残破的内衫。他知道,只有先稳住自己的伤势,恢复部分战力,才谈得上其他。
时间在寂静中缓缓流逝,难以估量。
不知过了多久,当林轩体内最狂暴的那几股魔气终于被太初剑意勉强压制住,不再疯狂冲击心脉和识海,主要经脉的创伤也被剑意滋养着,有了初步稳定愈合的迹象时,他才缓缓地、长长地吐出一口带着淡淡黑气的浊息,睁开了眼睛。
眼眸深处,那抹灰蒙的剑意精光一闪而逝,虽然依旧疲惫,但比之前清明锐利了许多。
他的目光扫过石室。
苏月坐在他身边不远处,依旧闭目调息,月华之力在她周身形成极其淡薄的微光涟漪,脸色虽然依旧苍白,但气息已经平稳了许多,不再有那种随时会中断的虚弱感。影舞靠坐在对面墙边,短刃横于膝上,猫瞳在昏暗光线下微微反光,时刻注意着石阶入口的方向,保持着最高警惕。岳峰和另外两名破魔剑卫也在调息,脸上恢复了些许血色。
而石室角落,那几名重伤员的情况,却让人心头发沉。又有一名破魔剑卫没能撑过来,在林轩调息期间气息彻底断绝,身体已然僵硬。另一名新剑盟的弟子(林轩依稀记得他姓王,入门不久,很是活泼)伤势过重,魔毒已深入脏腑,虽还有微弱的呼吸,但眼神早已涣散无光,生命之火如同风中之烛,随时可能熄灭。剩下的,包括昏迷不醒、胸口缠着染血布条的刘闯在内,还有四人,气息同样微弱得如同游丝,命悬一线,全靠丹药和同伴微弱的灵力吊着最后一口气。
出发时近五十人,意气风发,誓要探查魔踪、扬名立万的天阙城新剑盟与青玄门精锐……如今……
林轩只觉得胸口一阵窒息般的闷痛,比任何外伤都要剧烈。他缓缓站起身,这个动作牵动了全身未愈的伤口,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但他恍若未觉,背脊挺得笔直,如同不屈的孤松。
“清点人数。”他的声音平静得近乎冷酷,却在这寂静的石室中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压得人喘不过气。
众人沉默地起身,无需多言,目光相互扫过,心中已然明了。
很快,数字被低声报出,每一个音节都重若千钧:
还能自主行动、保有基本战斗力的:林轩、苏月、影舞、岳峰,以及另外两名伤势相对较轻的破魔剑卫(一男一女,男子叫张猛,女子叫陈雪),共计六人。
重伤昏迷、生死完全系于一线、需要时刻看护的:刘闯,以及另外三名破魔剑卫(岳峰低声报出了他们的名字:赵铁、孙小海、李青),共计四人。
阵亡,或确认在战斗中失散、在落魂峡那种环境下基本等同于死亡的:……已经无法精确计数,那张曾经鲜活的面孔名单太长,长到令人不敢细想。
粗略估计,出发时近五十人的队伍,如今还能站在这里的,十不存三。新剑盟的核心弟子,仅余林轩、苏月、影舞三人。青玄门破魔剑卫,也折损超过八成。
冰冷的数字,如同一把把淬毒的冰锥,狠狠刺入每个人的心脏,带来麻木之后尖锐的剧痛。
没有人哭泣。甚至连一声叹息都没有。所有的悲伤、痛苦、愤怒与不甘,似乎都已在之前那场惨烈到极致的逃亡与血战中消耗殆尽,或者被强行压入了灵魂的最深处,沉淀为一种更深沉的、几乎凝固成实质的沉默。每个人的脸上都只剩下疲惫、伤痛,以及一种近乎空洞的坚毅。
林轩迈步,走向石室一角,那里堆放着一些从腐朽木箱中找到的、勉强还能辨认出是衣物材质的粗布碎片。他默默地蹲下身,在灰尘中仔细挑选了几块相对完整、颜色素净(原本或许是白色或浅灰色)的布料。
然后,他捧着这些布料,走到石室中央,在古传送阵那冰冷灰色石台的边缘,寻了一处相对平整干净的地方。他弯下腰,极其认真地将那些布料,一层层、细致地铺展开来,抚平每一道褶皱,如同在进行某种庄严的仪式。
他转身,看向岳峰,声音低沉:“岳队长,萧师兄……可还有衣物碎片、或是随身之物留下?”
岳峰的身体猛地一颤,仿佛被这句话狠狠击中。他原本坚毅的脸上瞬间扭曲,眼眶迅速泛红,大颗大颗的热泪毫无征兆地滚落下来,顺着他古铜色、沾满灰尘血污的脸颊滑落,滴在冰冷的石地上。他颤抖着手,伸向自己胸前紧贴心脏位置的衣襟内,摸索了片刻,极其小心地取出了两样东西——
一枚小小的、色泽温润的青色玉佩,边缘处有明显的焦黑灼烧痕迹,仿佛经历过烈火的炙烤;以及一截断裂的、由白色丝线编织而成、末端却沾染着已然干涸发黑血迹的剑穗。那是萧辰在最后时刻,被魔尊恐怖攻击震飞崩散的随身之物,岳峰当时就在附近,几乎是本能地扑过去,在一片混乱与火光中,死死抓住了这两样残存着萧辰气息的物件,一直贴身收藏,仿佛那是连接着萧辰最后存在的纽带。
林轩伸出双手,如同接过千斤重担,极其郑重地接过那枚带着焦痕的玉佩和那截染血的断穗。他的指尖能感受到玉佩上残留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微温,以及剑穗丝线上那已经板结的血块。他小心翼翼地走到那铺好的素布前,将这两样东西,轻轻地、端正地放在了布面的中央。
他又将目光投向苏月,眼神中带着询问。
苏月一直默默看着,此刻轻轻咬了咬下唇,站起身,走到林轩身边。她没有说话,只是从自己染血的袖袋深处,取出了一枚小小的、只有手指长短、通体青碧、雕成简约剑形的玉簪。玉簪质地普通,雕工也算不上精巧,但打磨得光滑温润,显然主人经常佩戴摩挲。这是慕芊芊平日里最喜欢、几乎从不离身的饰物。是她,在慕芊芊燃烧生命、化为净化光焰彻底消散的那片焦土上,跪地寻找了许久,指尖被碎石磨破,最终才在灰烬中找到的这唯一遗物。
林轩认得这玉簪。他喉结滚动了一下,接过玉簪,冰凉的触感却仿佛带着灼人的温度。他将这枚青色小剑玉簪,同样郑重地放在了萧辰的玉佩旁边。
接着,是酒剑仙那柄标志性的、满是缺口的铁剑,在最后爆炸中彻底崩碎后,林轩下意识拾起的几块稍大的、还带着熟悉酒气的金属碎片;是刘闯那副从不离身、此刻却已残破变形、沾满血污的玄铁护腕(从他昏迷的手臂上轻轻取下);是其他几位确认已然阵亡的核心弟子身上,能找到的、带有他们个人印记或身份标识的微小物件——一枚刻着姓氏的铜扣,半块染血的弟子令牌,一截断裂的、特色鲜明的发带……
没有尸骨,没有完整的遗体。只有这些沾染着鲜血与硝烟、浸透着汗水与温度、承载着鲜活记忆与过往人生的遗物,安静地躺在那简陋的素布之上。
一个简陋到极致、甚至称不上坟墓的衣冠冢,就这样,在废弃千年、冰冷阴暗的地下石室中,在仅存的六名幸存者面前,无声地形成。它没有墓碑,没有铭文,却比任何华丽的陵寝都要沉重,凝聚着数十条逝去的生命和未竟的梦想。
林轩后退两步,面对这小小的衣冠冢,缓缓地、深深地弯下了腰。他的动作很慢,每一寸移动都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脊背却始终挺直。他保持着鞠躬的姿势,良久,仿佛在与那些逝去的英魂进行着无声的对话,承载着他们最后的重量。
然后,他直起身。目光从那些静默的遗物上一一扫过,每一件物品都仿佛对应着一张鲜活的面孔,一段过往的时光。最终,他的目光定格在萧辰那枚边缘焦黑的玉佩之上,仿佛能透过它,看到那位总是沉稳可靠、最终却选择慨然赴死的大师兄最后的眼神。
他开口了。声音并不洪亮,甚至因为伤势和干渴而有些沙哑,却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带着金石相互撞击般的质地,又仿佛蕴藏着火山爆发前压抑的熔岩,在这寂静无声的石室中,如同古老的钟磬之音,沉沉地回响、撞击在每个人的心头:
“酒剑仙师父,萧辰师兄,慕芊芊师妹,刘闯师弟,王远师弟,赵刚师兄……所有为阻魔劫、为护同道、为心中正道而战死于落魂峡的英魂……”
“今日,我林轩,于此绝地之中,在诸位英灵见证之下,立誓。”
他的声音逐渐拔高,每个字都仿佛从胸腔最深处迸发而出,带着血与火的烙印:
“此身不死,此心不灭!”
“穷碧落,下黄泉,必寻灭魔之法,踏尽魔土!”
“必以手中之剑,斩尽世间污秽,荡平域外天魔!”
“必让这朗朗乾坤,重现清平!必令九州生灵,再享安宁!”
“必令尔等今日之牺牲,永不蒙尘,永不被辜负!”
“此誓——”
他猛地抬起右手,并指如剑,指尖灰蒙蒙的太初剑意骤然凝聚,虽微弱却带着斩断一切的决绝之意,直指上方,仿佛要刺穿这厚重的岩层,直达苍穹:
“天地为证!日月共鉴!”
“山河可倾,此志不渝!”
“若有违逆,神魂俱灭,永堕无间!万劫不复!”
话音落下,并非幻觉,石室中那几颗早已黯淡的古老夜明珠,似乎都极其微弱地同步闪烁了一下!一股无形的、沉重如山又锐利如剑的意志,如同沉睡的巨龙苏醒,自林轩那伤痕累累的躯体中轰然升腾而起!尽管他气息依旧虚弱,脸色苍白,伤痕遍布,但那挺直如枪的脊梁,那燃烧着无尽烈焰与冰寒杀意的眼眸,那仿佛能刺破一切黑暗、承载万钧重担的眼神,让他在这一瞬间,如同出鞘的绝世神兵,锋芒毕露,誓约天成!
苏月、影舞、岳峰、张猛、陈雪……所有幸存者,都早已肃然而立,挺直了脊背。他们眼中含着晶莹的泪光,却没有任何一滴滑落,那泪水仿佛被眼中熊熊燃烧的不屈火焰蒸干、化为了力量。悲伤并未消失,而是转化为更深沉的东西——一种名为“责任”与“传承”的重量,一种必须以手中刀剑去扞卫、去实现的信念。
他们知道,从这一刻起,活下去,不再仅仅是为了个人的求生欲望。
更是为了复仇,为了守护,为了传承那陨落同道未竟的意志与道路。
为了那永远留在落魂峡血色焦土上的,万千英魂。
为了不让他们的血白流,不让他们的牺牲失去意义。
幸存的火种,于此绝地深渊之中,以血为墨,以魂为笔,立下不容回头、不容玷污的血誓。
前路依旧凶险莫测,魔劫依旧滔天盖世。
但剑心已铸,锋芒初露。
此志,不渝。
此路,无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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