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下的园子,比白日更显幽深寂静。
积雪在月光下泛着清冷的微光,假山石影影绰绰,枯树枝桠像是伸向夜空的手。
薛宝琴默默跟在曾秦身后半步远的地方,手里提着的琉璃灯映照出两人一前一后、疏离的影子。
她不知道曾秦要带她去哪儿,也不知道他要如何“证明”,心中乱糟糟的,既有未消的愧疚,又有一种莫名的、被牵引着走向未知的悸动。
曾秦步履从容,青衫在夜色中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
刚绕过沁芳桥,前方不远处的岔道上,也亮起两点灯笼的光晕,伴着说笑声传来。
“二爷,您慢些,仔细脚下滑!”
“怕什么,这路我闭着眼睛都能走!”
是贾宝玉的声音,带着惯有的、无所顾忌的欢快。
紧接着,一个清脆泼辣的女声响起:“您可别说大话,前儿是谁在雪地里摔了个大马趴,新做的袍子都脏了?”
“晴雯!就你记性好!”
灯笼光渐近,只见贾宝玉披着件大红猩猩毡斗篷,头戴束发金冠,脸上带着微醺的红晕,正与晴雯并肩走来。
晴雯今日打扮得格外俏丽,穿了件水红色绣折枝梅花的锦袄,外罩一件青缎掐牙背心,梳着精致的堕马髻,簪着两支点翠簪子,耳上红宝坠子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
她手里也提着一盏灯,灯光映着她明媚鲜妍的脸,眼角眉梢带着三分笑意,七分灵动。
两人显然刚从某处宴饮或玩乐回来,气氛轻松随意。
宝玉一眼就看见了曾秦和薛宝琴,脚步顿了一下,脸上的笑容淡了些,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郁。
晴雯也看见了,目光在曾秦脸上飞快地扫过,又落到薛宝琴身上,嘴角那点笑意收敛了,规规矩矩地福了一礼:“曾举人,薛姑娘。”
“宝二爷,晴雯姑娘。”曾秦拱手还礼,神色自然。
薛宝琴也忙见礼,心中却疑惑更甚——曾秦带她“证明”,难道跟宝二哥和晴雯有关?
贾宝玉看着并肩而立的曾秦和薛宝琴,又想起前几日宴席上宝琴对曾秦的推崇,心中那股别扭劲儿又上来了,语气便有些硬邦邦的。
“曾兄弟和薛妹妹这是……月下赏景?好雅兴啊。”
“随意走走。”
曾秦淡淡道,目光却落在晴雯身上。
晴雯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微微侧过身,借整理鬓发避开了视线。
就在这时,曾秦忽然上前一步,走到了晴雯面前。
距离很近,近得晴雯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书墨清气,和一丝若有若无的、清冽的冷香。
她心头一跳,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抬头,对上曾秦那双在夜色中愈发深邃的眼睛。
“晴雯姑娘。”
曾秦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分明。
“那日为你画像,虽是一时兴起,但姑娘倚梅而立,神采飞扬之姿,至今仍萦绕在我眼前。”
他顿了顿,语气温和,甚至带着一丝欣赏的笑意,目光坦荡地直视着晴雯骤然睁大的凤眼。
“姑娘性情爽利,明艳照人,如带刺玫瑰,鲜活生动,令人见之难忘。若姑娘不弃,曾某愿常为姑娘执笔,留下更多芳华瞬间。”
“……”
死一般的寂静。
寒风似乎都凝滞了。
薛宝琴手里的琉璃灯猛地一晃,光影乱颤。
她难以置信地捂住嘴,眼睛瞪得极大,看着曾秦挺拔的背影,又看看对面瞬间脸色煞白、浑身僵硬的晴雯。
贾宝玉脸上的血色“唰”地褪得干干净净,他先是愣住了,像没听清,紧接着,一股暴怒的火焰“腾”地窜起,直冲顶门!
“曾秦!!!”
他几乎是嘶吼出来,猛地冲上前,一把扯开尚在呆滞中的晴雯,自己挡在她面前,指着曾秦的鼻子,气得浑身发抖,声音都变了调:
“你……你放肆!你混账!你当着我面……当着我的面……调戏我的丫鬟?!你……你还有没有廉耻!”
他胸口剧烈起伏,目眦欲裂,连日来积压的所有不满、嫉妒、愤懑,如同找到了宣泄的火山口,轰然爆发: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是个伪君子!表面装得人模狗样,读书弹琴,骗得老祖宗、太太她们团团转!实则内里肮脏龌龊,见一个爱一个,四处撩拨招惹!”
“先是对我林妹妹献殷勤,治个病就搬来隔壁,整日里弹琴说笑,惹她伤心!又去给二姐姐画像,说什么‘日日手谈’?我呸!
分明是居心叵测!现在连宝琴妹妹你也不放过,大晚上的带到园子里来,你想干什么?!”
他越说越气,口不择言,什么难听的话都往外倒:
“还有宝姐姐!你当初是不是也打过她的主意?被我薛蟠表哥搅黄了,是不是?!
如今连我屋里的丫鬟你都要招惹!晴雯也是你能肖想的?你算个什么东西!不过是我们贾家养着的一个门客,侥幸得了点虚名,就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
“我告诉你曾秦!收起你那套假惺惺的做派!你这等轻浮浪荡、寡廉鲜耻之徒,我贾宝玉今日把话放在这儿——离我的姊妹们远点!
离我的丫鬟远点!否则,我拼着被老爷打死,也要让你知道,这荣国府里,还轮不到你一个外姓人撒野!”
他吼得声嘶力竭,在寂静的园子里传出老远,惊起了不远处栖息的寒鸦,“扑棱棱”飞起一片。
晴雯早已吓呆了,脸色惨白如纸,紧紧攥着衣角,指甲掐进掌心都不觉得疼。
她看着挡在自己身前、气得浑身发抖的宝玉,又看向对面那个即便被这样指着鼻子辱骂、却依旧身姿挺直、神色平静的曾秦,心中乱成一团麻。
羞辱、难堪、震惊、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悸动?不,是恐惧。
她不该有别的感觉。
曾秦静静听着贾宝玉的咆哮,脸上没有丝毫怒色,甚至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等宝玉喘着粗气停下来,他才缓缓抬手,拂了拂被夜风吹到肩头的一缕发丝,动作从容不迫。
然后,他转过头,看向摇摇欲坠的薛宝琴。
月光和灯光交织,映着他清俊的侧脸,和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
“薛姑娘,”他声音平静得像在讨论天气,“现在,你该信了吧?”
“贾二爷的话,字字属实。我确实,就是这样一个‘轻浮浪荡’、‘寡廉鲜耻’、‘四处撩拨招惹’的人。”
他甚至还极淡地笑了一下,那笑容里没有任何温度,只有一片漠然的坦然。
“所以,你真的不必道歉。也不必……再把我想得太好。”
他说完,不再看任何人,转身,青衫拂过微湿的石径,便要独自离去。
“等等!”
带着哭腔的、颤抖的声音响起。
薛宝琴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冲上前,伸出双臂,拦在了曾秦面前。
她脸上泪水纵横,眼睛却亮得灼人,死死盯着曾秦。
“我不信!”
她声音嘶哑,却异常坚定,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挤出来的:
“曾举人,你骗不了我!”
她转回身,指向还在喘着粗气、满脸怒容的贾宝玉,又指向脸色惨白、眼神躲闪的晴雯,最后指向曾秦自己,声音因为激动而拔高:
“哪有人这样‘证明’自己是个坏人的?!”
“你若真是轻浮之人,真对晴雯姐姐有觊觎之心,会当着宝二哥的面、当着我的面,这样直白地说出来吗?!”
“你若真是四处撩拨,会在被我那样误解拒绝后,不气不恼,反而想着用这种方式,来让我‘认清’你,让我‘不必自责’吗?!”
她向前一步,逼视着曾秦骤然闪过一丝愕然的眼睛,泪水滑进嘴角,又咸又涩,却浇不灭她心头那团越烧越旺的火焰:
“你刚才看晴雯姐姐的眼神,根本就没有情欲,只有平静!
你说话的语气,根本不是表白,更像……更像在完成一个任务!一个让你自己都厌恶的任务!”
她想起兄长设局时曾秦可能的无奈,想起他被自己误会时的沉默,想起他此刻刻意表演出的“坦然”……
心口疼得像要裂开,却也让一切豁然开朗。
“你根本就是在自污!用最笨拙、最伤己的方式,来证明你是个‘坏人’,好让我死心,让我不再愧疚,是不是?!”
她终于崩溃般哭出声,却仍执拗地拦在他面前,不肯让开半步:
“曾秦……你怎么可以这样……你怎么可以为了不让我自责,就这样作践你自己……”
夜风呜咽,卷起她单薄的衣角。
琉璃灯的光晕里,少女泪流满面,却挺直了脊梁,像一株在风雪中倔强绽放的梅。
贾宝玉愣住了,满腔的怒火像是被戳破的气球,瞬间泄了大半,只剩下茫然的空洞。
他看看痛哭的薛宝琴,又看看沉默不语的曾秦,脑子一时转不过弯来。
晴雯也怔怔地看着,心中那股莫名的悸动早已化为更复杂的情绪。
她忽然想起那幅被宝玉撕碎的素描,想起曾秦作画时专注到忘我的眼神……那样一个人……
曾秦站在原地,任由夜风吹拂衣袂。
他看着眼前哭得不能自已、却仍固执地为他“辩护”的薛宝琴,看着她眼中毫不作伪的痛惜与感动,那双向来平静无波的眼眸深处,终于掠过了一丝真正的、计划之外的震动。
自污?
作践?
为了不让她自责?
他本意并非如此。
这只是一步棋,一次高效率的“收割”。
利用贾宝玉的愤怒,坐实“恶名”,加深薛宝琴的“误会”以获取点数,同时彻底绝了她那份刚刚萌芽的好感——这才是他冷静算计下的全部目的。
可此刻,看着薛宝琴泪眼中的笃信与心疼,听着她字字泣血的质问……
那冰冷计算的心湖,似乎被投入了一颗小小的、滚烫的石子。
荡开的涟漪,微微灼人。
他张了张嘴,想说“你错了”,想说“我没你想的那么好”,想说这一切不过是另一种更精密的算计……
可话到嘴边,却在对上她那双清澈执拗、盛满信任与痛惜的泪眼时,无声地消散在寒冷的夜风里。
最终,他只是极轻、极缓地,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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